霪雨霏霏的清晨,白雾氤氲青山之中,好似蓬莱仙境,偶有山间杜宇鸣啼,声声凄切,哀婉缠绵.千鹤缓行于山间阡陌,身着淡蓝色碎花和服,宽大的和服袖口衬出她纤细的皓腕,右手提着一个木制提桶,内有半桶清水、刷帚、扫帚、抹布、舀子等扫除器具.左手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一束嫣然绽放,素洁淡雅的白色金盏菊.
    已是春分,青石小道两边的红樱在一阵清风的抚弄之后凌舞空中,粉色樱花瓣自由漫扬,绚烂风华,樱花雨一场.千鹤唇边泛起笑意朵朵,却见柳眉间清愁几许,可窥悲戚之色淡淡现于眉心.
    风景依旧是风景,熟悉的景色像一幅画卷在千鹤眼中慢慢延展开来.这樱花,这青石,这微风,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已然变了味道.沧海桑田的遗憾,物是人非竟是这等无法言语的心痛,没有了伊人的风景自是黑白分明,当初的斑斓亦随他的消逝而支离破碎,幻化如烟云消散.
    不多时已行至山腰,早上气温本已阴冷,山上的空气更是寒凉.千鹤露在外的两手早已冰冷,但是她似乎并不在意.青石路上此时出现一条小岔路,千鹤停下脚步,不自觉地握紧右手上的提桶,羽睫轻颤,眼中已有些许湿润,某种情绪似澎湃涵淡即将涌上胸腔.然而,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鼻尖内的酸涩,向小岔路延伸的方向继续前进.
    新草繁盛,珍珠朝露静静地躺在其上,千鹤在行走过程中木屐上占了不少露水,布袜也裛湿了小部分.岔路的尽头,一座墓碑已在千鹤眼中隐隐显现,记忆中那一抹桀骜不羁中藏着似水温柔的笑靥此刻浮现脑海,狡猾捉弄中隐含深情的一声『小千鹤』亦在耳边萦萦环绕.果然,那个人的种种过往清晰得痛彻心扉,一丝遗忘都不被允许.
    千鹤站在墓前,把怀中的金盏菊置于墓碑一旁,用舀子一勺一勺地舀起桶里的清水将墓碑清洗干净,而后又往碑上和坟洒水,动作专注小心.之后她将一旁的金盏菊放到墓前,双手合十,闭目礼拜.
    睁开眼的刹那,胜雪的肌肤上已是清泪两行,千鹤赶紧将泪拭去,努力地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轻声道「对不起……一不小心就成这个样子了.」
    千鹤拢了拢和服的下摆,跪坐在墓前,眼圈虽微微泛红,但她仍然保持着刚才的笑容.来到这里,心情便再也无法平静.原本被她抑制住的情感也在一点一点地释放,她略带颤抖的声音终于叫出了那个铭刻骨髓却尘封已久的名字,「总司……」
    她的手缓缓伸向墓碑,食指指尖落在冰凉的碑上,沿着『冲田总司』四个字一一滑过,而后心脏骤然紧缩,潸潸落泪似是梨花带雨,涟洏低泣割不断阵阵疾首痛心的感觉.那个人的点点滴滴却若洪水破堤而来……
    【犹记情窦流萤舞】
    夏夜虫鸣不绝于耳,青冥月华醉人心,流萤点点,星光闪烁.千鹤被总司带出了屯所,来到离屯所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边,河水流得极缓,粼粼波光渐迷眼.夜色甚是美丽,可是……
    「冲田先生,我们这样出来会被土方先生责罚的……」千鹤蹙眉,小心翼翼地对正在欣赏夜景的总司说道.
    总司碧绿的瞳孔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更生邪魅,却保持着一份清澈明亮,他转过头轻轻一笑,半开玩笑地说道「原来小千鹤这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吗?」
    千鹤虽知总司只是在调侃她,但还是被他弄得局促不已.夜风徐徐而来,却带不走她脸上那任性的羞赧.风吹草动,伊人的心是否也被那抹碧绿的深邃牵动了?千鹤犹豫着该如何作答,朱唇将启未启,眼神慌乱而不知所措.
    总司爱看她这副模样,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动作……千鹤不知,此时的她在总司眼中是有何等动人,惹伊爱怜.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我知道.所以那是逗你的.」总司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意图,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继续看着眼前的夏夜静景.
    千鹤不甘地小声嘀咕道「每次都这样……」
    总司自然是听见了她的抱怨,然而他只是温柔地笑了,心里的甜却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他侧过头看着坐在身边的千鹤,风舞乱了她额前的刘海,姣好的面容在银月的映照下显得朦胧而静美.他从未如此在意过一个女子,而今身边的她却毫无疑问地让他上心了,总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好笑,他不禁笑出了声.
    千鹤闻声不禁疑惑,但在看见了他如孩子般纯净的笑容时,再也思量不了任何事.谁人心儿欲沦陷在那明珠一般耀眼的璀璨里,悸动是否明了一个情字.
    「 抱歉抱歉,想到了好笑的事就忍不住笑出来了.」总司朝千鹤摆了摆手,努力控制住笑声.然不知千鹤是否注意到,他眼角的笑意满是幸福和满足,亦是他无法控制的情愫.
    千鹤别过头不再看总司,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强烈,呼吸亦变得有些困难.不是她不愿再看,而是不敢!
    「冲田先生,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千鹤兴许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兴许是为了平静自己涟漪荡漾的心湖,她向总司问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总司伸了伸懒腰,双手相扣抱于脑后,躺在草地上仰望着青冥之中的点点星光,道「最近看你好像没什么精神,所以就想拉你出来散散心.」
    来新选组已有一段时日,然而却始终得不到父亲的行踪下落,没有精神的原因应是如此吧.千鹤如是想着.为父亲担心的同时她也注意到了身旁这个男人的温柔,于是道「谢谢你,冲田先生.」
    「诶~~要谢我,你觉得一个『谢』字就够了吗?」总司坐起身,一副恶魔的计划即将得逞的表情,坏笑着期待千鹤接下来的表情和动作.
    「诶?那……」千鹤甚是不懂.自己除了说谢谢,真的是什么也做不到.她无奈地笑了笑,接着道「冲田先生……又要为难我吗?」
    总司叹气,口气却是收敛了以往的调侃,出乎意外的认真说道「原来我在小千鹤心里是这个样子啊.」
    千鹤惊诧,感觉自己说了不太礼貌的话,她连忙起身向总司深深弓着背道「对不起!冲田先生!我……我……」
    千鹤急得脸上红霞乱飞,她咬着唇不知如何解释才是最恰当的.她以为这次他又是故意捉弄她的.她以为他不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了……
    总司盯着低下头的千鹤,唯觉原来有的人真是可以单纯到一种境地……他偷偷地笑了,唇边扬起的弧度似是夜风中摇曳诡谲的曼陀罗,绿瞳里漾着天边皎皎桂魄,惬意三分.
    「骗你的.」总司悠悠地说出这三个字.
    「诶?骗……我……的……」千鹤重述了一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他逗了一回.原本的愧疚顿时化作羞恼,她拉开与总司之间的距离,就那样站在总司的一丈之外.
    总司暗道不妙,这回真是把她弄生气了.心里虽是暗潮袭来,快意全无,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未变分毫,提高了声音对千鹤道「小千鹤,真的不理我了?」
    千鹤捏紧了拳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站了片刻还是不语,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碧幽幽的草地,心里又是不甘又是懊恼,但是又不想真的跟他生气……各种情绪交织在一块儿,不知如何取舍.于是,她只得站在原地开始发呆.
   「 抱歉,玩笑开得过头了.呐,这算是我的赔礼.」


    「不是的!」千鹤深知自己在总司面前从来不曾赢过,不想再耽误时间,只要能让他把药喝下,怎样都无所谓,「我知道了……」
    千鹤拿起小瓷勺舀了一勺药递到总司嘴边,「冲田先生……」
    总司亦不忍再逗她取乐,乖乖地将千鹤递与的一勺药一口喝下,然后皱着眉头说道「果然还是好难喝啊!」
    「冲田先生快点把身体养好就不用喝这个了.」千鹤接着把药递到总司嘴边,却发现总司的目光停留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樱花树上,眼睛里有万千愁绪却轻易被他掩藏得不露痕迹.唯有那淡淡的落寞缕缕萦绕,千鹤看在眼里,却是真真实实地痛在心里.
    幽暗的房间的一隅,加贺清光静静地放置在刀架上.千鹤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叹气,蓦然反应过来,刚刚自己说了什么……肺痨是绝症,怎么可能会医得好……自己却自顾自地对他说把身体养好……病情是怎样的自己不是清楚的吗?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他听了会是何种感受,明明知道身体每况愈下,还要他抱着可笑的奢望等待奇迹吗?
    总司望着院里已是樱灵乱舞,美得不似人间.然花期一过,也终落得辗转成泥,悄无声息地去了,谁会在意此情此景……收回目光转到千鹤身上,才发觉那褐色的眼里早已雾气氤氲,泪珠似落非落,即使她身着男装,但这个样子的她还是拨动了他内心深处的那根弦.
    「小千鹤这是打算不让我吃药了吗?」总司重新换上了一副捉弄的表情,嘴角上扬的角度正好衬出他狡黠.
    听见总司的声音,千鹤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对上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心中的隐痛便在无限扩大.她忙收拾了情绪,道「非常抱歉!」
    总司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千鹤的头,接过她手中的碗,道「你去忙你的吧,药我会喝了.」
    千鹤怔了怔,起身离开房间拉上纸门.春庭百花艳,这浓浓春光中却偏有那一抹明艳的哀伤久久不化,刺得人眼生疼生疼的.原本忍住的泪再也坚持不住,滴落到木地板上.千鹤无声地哭泣着,同时也想着还有多久……还有多久他便要幻化成风,再也抓不住了……
    待到千鹤走远,总司才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个身体已经透支了……他摸出藏在枕下的一张早已被血花染红的手帕,无奈苦笑了.明明说过要成为那个人的剑,如今却是他的负担.明明有了想要呵护的人,却终究是浮华梦一场吗?明明想要看见那梨花笑靥,却总是碰上烟雨朦胧.即便如此,自己还是贪心地想要拥有她的一切……
   【泪眼朦胧樱婆娑】
    战事终于在跌跌撞撞,起起落落中结束了.新选组依随时代的潮流而去,不再复还.总司与千鹤脱队以后,辗转来到千鹤的故乡.
    时节又至仲春,草长莺飞暖心醉.本为罗刹的二人应尽量避免在白昼外出,但见今日天气甚好,总司也道身体已比以前好了些,遂二人执手漫步,闲适惬意.
    走得累了,二人便在一棵樱花树下倚树小憩,静看满目春色盈盈而动.总司将头枕在千鹤的腿上,紧紧握住她的小手,感受着来自她的温度.
    「千鹤,谢谢你.」总司静静说着,声音仿佛来自隔世迷梦之中.对于千鹤,其实要说的有太多,却是因为太多而无从说起.千言万语只作五字而出,情真意切便已足矣.
    「嗯?突然说这个干什么?」千鹤略微偏头,手抚着总司的脸庞,冲他微微一笑.
    总司应接着千鹤的笑容,看着若雨的落樱,轻轻一笑,道「没什么哦.」
    千鹤忍不住捏了捏总司那张总是挂着狡黠笑容的脸,嗔道「又像以前一样在逗我了……」
    「诶~~我有吗?冤枉我可是要受惩罚的哦,小千鹤!」总司一脸无辜,一如既往地在千鹤面前戏语.
    千鹤不语,默默地看着这个可爱的男人,好像要把他的样貌深深刻在自己脑子里.
    两个人都在沉默中静静地守着对方.许久,才听见总司慵懒而温柔的声音响起,「千鹤,我爱你.」
    千鹤心中自是有十二分的感动.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对自己说这种话,也不敢有半点这样的奢求妄想,即使两个人在一起,还是不敢.而今,他说了……他说了也就代表有些事该结束了吧……
    千鹤轻声应道「嗯,我知道的.」
    「嗯……」总司听见千鹤的回答似是安心了,他嘴角微微扬起弧度,慢慢闭上了眼睛,碧绿的瞳孔渐渐消失了千鹤的样子.
    千鹤看着总司闭上的双眼,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也爱你哦,总司.」
    「……」
    「以前你总爱捉弄我,每次都把我弄得很紧张.我也好想看你紧张的样子啊……」
    「……」
    「今年的樱花真的很美呢!你觉得呢,总司?」
    「……」
    「明天我们也一起来这里,你说好不好?」
    「……」
    「总司,你睡着了吗?是吗,原来……睡着了啊……」千鹤眼中的泪水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地溢出,然而她却一直微笑着在说话,「请安心地睡吧.我会……一直在旁边守着你……一直,一直.」
    这一场樱花雨终是散落尽了,阳光和煦如当初,只是一切的一切皆若南柯一梦,不管是带着血腥的拼杀战斗,还是和他平静度过的温馨日子……伊人彼岸远行,徒留一地落英,可知伤人伤情?
    依稀听见夏夜沨沨流水唱诉声声情,绵绵意,携君赏萤到天明.却是如今,谁人许我白头一生不离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