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春草
【1】
春天到了就会有人回来的。他拂一拂她鬓边的发，低声道。
嗯。她点点头，我等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只可惜生逢乱世，谁都作不了主，谁也都明白这一别，恐怕就再难相见了。所以他们都只说半句，藏半句。
春天到了就会有人回来的——就算不是我，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嗯，我等你——就算你不回来，我也等着。
他走的时候，仲夏荷花开。而她等到了第五年的池塘生春草，都没等到他回来。在寒衣里面数过的针脚都可以把遥远的玉关量上三遍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那天早上是他为她梳的头，而现在镜子上已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她伸出手指写一个“天长地久”，然后默默地看着它一点点再被尘埃覆盖。
不忍心擦去，就变成了心上的痕迹，再不能消退。
战乱早就平息了。他不会回来了。真是……他就不可以骗骗她自己会回来么。
还是那样傻。


【2】
记得那年上山摘梨子，他一边爬树一边说，你要很多？
嗯。她仰起头，嗓音清清亮亮。
你真的要很多很多？他回过头看她。
小气鬼！她撅起嘴，不想摘干嘛上树？
咳咳，他忍住笑跟她说，那你接好了啊。
于是……黄澄澄的大梨子从天而降，咕隆一声掉在她的粗布围裙里。
喂！有你这么丢的吗？她扁着嘴道。
那要怎么办啊？他为难。然而也只一瞬，他灵活地摘下一只大梨子，然后又爬下树给她。
懒鬼，哼。她依旧是气咻咻的样子，眼圈却在看到他一身狼狈的时候悄悄红了起来。原来树上缠着的青藤是长了毛刺的，他阿娘给他做的新布衫又要坏掉了。
于是最后她拉住又要上树的他，在溪水里把梨子洗净了和他一起吃。虽然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梨子是被虫子蛀过心的。
老人家说过，梨子不可以分吃的呢。


【3】
虽然说，到最后还是分离了。
可是他怎么可以反悔呢。想来想去他还是有反悔的。是谁在成亲的时候说过永远在一起，哼。
也好，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其实死去的人是没有知觉的啊，那就她想他好了，顺带也帮着他想想她自己，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儿。
这样，我去那边找你的时候，你不准嫌我胖了啊。这么想着心里面居然是有欢喜的，她其实知道不管怎么样他都会觉得她好看。
一年一年，她的发变白了。没有刻意去拔，因为她觉得那些是把他们拉近的线。喏，原来他也是在想她的啊，所以早早就催着她去了。
那天她去找他，很奇怪地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黑白无常。灵魂像被什么牵引着一样轻轻地就从身子上飘了出来，手里有不紧不慢的温暖。是他知道她会怕所以就牵着她么？
回头的时候果然就看到他了，发还是和当年一样的黑，眼睛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明亮。哎呀，她很久没照过镜子了，会不会变老变丑了？想到这她急急掩上脸。
却像当年一样被人拉开手。


【4】
烛影下他挑起她盖头，而她居然急急忙忙地捂住脸。
你为什么要捂脸啊？他笑吟吟地问。身为新娘子害羞一点是可以理解的，而作为一直被她吃得死死不能翻身的新郎官，现在如果不调戏她，以后肯定没机会了，肯定的。
我……她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于是他拉开她的手，很惊奇地发现他家新娘子的脸变成了邻家大猫的模样。显然是哭花了，脂粉的痕迹左一道右一道沟沟壑壑不成样子。
细心地用拇指一点点擦去。
很肮……她局促得不知道要看哪里。
肮也是我家的，你跑不掉。难得狡猾一把，他笑意深深。


【5】
你想跑到哪里去啊？依旧笑吟吟的一句话让她气结，原来跑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跑掉。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跑的明明是你！她气呼呼地道。
我在这里啊，我一直在这里没有跑。他很无辜。
那好！跑的是我！依旧气呼呼。
你也没跑。他正色道。
我……她欲辩驳，却发现自己一头雪发正自发尾开始一寸一寸地变黑，而他眼睛里面，是年轻的自己欲语还笑的模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就算从此只能无形无影地飘零游荡，你回来了，就是春天了。
而室外正三月，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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