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惯想念她的日子。他甚至忘了她早已离去,因为在他所存在的那个世界里,她也是存在的,只不过他们不能见面罢了。他在公司的时候,他便觉得她在家里,坐在床上捧着一本装帧简单的小说,盘着细长的腿默默地看,偶尔皱起眉头,转而又舒展开来。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便觉得她在逛街,挽着女伴的手,拎着制作精美的纸袋,脸上是满足,又不满足。在没有人可以触摸到的潜意识里,她是存在的,于是他偶尔会走神,在挂钟的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会惯性一般地掏出手机打她的电话问她要不要他去接她,等听到电话里语气平淡的女声说空号时,他才会突然回神,放空一两秒,然后把电话扔向地上。那种砸在地毯上的闷闷地声音永远不解气。
渐渐地他接受了那个她离开了的事实,但是纵使知道是这样,他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痴念蔓延。就像小时候,虽然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姥爷的坟墓上重重刻出的“孝外孙纪南方”,可头几个礼拜,下午放学回家时,他总少不了打开门嚎一声姥爷我回来了,等反应过来时,也不伤心,只是觉得好笑。小时候的思念里大多是一种惯性,不怎么伤情。对她的这种思念,好像也只是在重复这种惯性,或许是某些藏在心里的东西有些超重,所以要转向时总要费些力气,花些时间。只是无论是无意识地思念还是有意识的面对现实,别人都不会看到。别人看到的,是无耻的纪南方,是滥情的纪南方,是残忍的纪南方,稍微仁慈些的,看到的或许是窝囊的纪南方。叶慎宽看到的,或许是真正的纪南方,可是他又看到了多少?他没有力气在世人面前演出一场右手切腹左手撒盐。
一月,好久没出国的他在抽屉里发现了那两张飞往伊斯坦布尔的机票,鬼使神差,没几天后就降落在寒冷的土耳其,这倒也是他的作风,只是他向来爱成群结伴,一个人旅行,又是在冷风瑟瑟的冬天,让他提不起兴趣。他只是想来这里而已。头两天他在酒店里睡了两天,醒来时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盯着床头柜上英文的便签纸发愣。等反应过来,他也只是傻笑,花了那么多钱,倒也还算是买了个好眠。
本来仍是在房间里歪着,叶慎宽却来叨扰。随口扯白了几句,叶慎宽说的也不过就是什么你怎么一个人跑土耳其去了,你家老头昨天还问我你小子又跑哪儿去了云云,他嗯嗯的回应,直到叶慎宽提到那个名字,他才突然手忙脚乱地把电话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耳边,那边的叶慎宽说,既然都去了就别跟没去似的,出去转转。记得有个很有名的教堂,有一次守守在我家,电视上旅游节目正好在介绍,那丫头就迷上了,一直说要去。
出了门才知道君士坦丁堡的冬天比他想象中的要冷,这座城市的美也比他想象的要惊艳。经历过那么多场厮杀,争夺,易主,鲜血和岁月将这座城洗礼得波澜不惊。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耐心游历的人,他以为自己的生活仿佛永远是阴暗和俗不可耐,可是当他在冬日的冷风和灿阳下仰望那座虽厚重但却一点不黯淡的索菲亚大教堂时,他突然觉得他忘掉了那些他觉得永远也不会洗掉的罪恶,永远也无法卸掉的包袱。他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会一个人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来到一个没有人对他前呼后拥的城市,站在一座教堂前忘记了自己,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又突然很喜欢这样的渺小。或许这座城市的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一段没有侵扰的生活,没有酒精,没有烟草,没有女人,没有车水马龙,纸醉金迷,只有他自己,纪南方,还有那个蜷缩在他心底的人。守守会更喜欢这样的他吧,他突然想。还是因为她,因为她喜欢,所以他向往。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声音,是轮胎与地面的摩擦,焦灼发热。他下意识地回头,不远处地街道上有一辆蓝色的出租车横在路中间,人行道的前面,交通被阻塞了,有人在按喇叭,有人下了车,路边有人往马路上走。出租车主快速地打开车门冲下车,往前方跑,而这时,站在高处的纪南方愣住了,连同冻僵的手指一起,他的心也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