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开始和我说话的那个晚上，是个相当沮丧的夜。 
虽然我已忘了为了什么而沮丧，但我仍记得那时的感觉。 
就连走路都变得很沉重，无谓。 
我只好靠着一支灯柱坐下。 
自己仿佛是被错放在那个时空，空间。 
错漏的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坐在灯柱下有多久。 
但当影子开口时，我发现灯柱的光已把影子的身子拉得很长很深， 
象是想让影子舒适地躺在人行道上一样。 
影子一直静静地看着我， 
我想他大概在我坐下来以后便目不转睛地看我。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还好吧？ 
我并不讶异影子会说话，大概那天心所能体会的感受已一次用尽。 
什么都不剩了。 
我连讶异的力量都没有了。 
我看着影子的脸，很熟悉但叫不出名字。 
声音很深沉却很得体，声量也刚刚好，不会让人觉得太唐突。 

我只摇头，说，我不想说话。 
他点点头，好象了解似地点头。 
他这一小动作让我得到一丁点的安慰。虽然只有一丁点，却好过没有。 
我的双眼整夜都没有焦点，所以当影子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时， 
我的眼不能适应而产生一丝的头痛。 

站起来走走吧。影子轻轻催促。 
我抬头看影子的脸，他看起来很累，但语气很坚决。 
我叹了口气，握着影子的手将自己站立起来。 
走在夜路上，我们无语。 

我已经三天没好好睡过觉了。 
走着走着，我的精神已无法辨认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我想影子的状况大概也不太好吧。 
我从眼角望了望影子，他的眼睛模糊，头发凌乱，简直不象个人样。 
又或者，我根本不能这样说，因为影子根本不是人。 
他真的很难看，很憔悴。 

我止了脚步，直直地望着他。 
你走吧。别跟着我了，你再跟着我，你会连影子都作不成的， 
我平静地说。 
影子也止了脚步。他的表情象是很讶异，也许他没想到我会这幺说吧。 
所以良久，他都没有言语。 

我见他有些犹豫，便加紧地，你走吧。我顾不了你， 
没有理由要你陪我受苦。你保重。 
说完，我转身走回头，我没有能去的地方，也许我回到灯柱下靠着睡一下吧。 
我把双手放进口袋。左边的口袋还有些钞票，右边的口袋则什幺也没有。 
我的手很冷，常常只觉得手很冷。所以我有把双手放进口袋走路的习惯。 
我走到灯柱下才发现影子并没离开，跟着我走了回来。 

我有点不耐烦了。将口袋里的钞票全递给了影子。 
我没什幺可以给你，你拿这些去镇上吧。一定能找到吃的和住的。 
影子没有反应。我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我深深叹口气。要影子离开一个相随了二十多年的人也许真的很不容易。 
但是人们都互相离开啊。 
人与影子就不行吗？应该更容易才对吧。 
影子一直对着我，不会腻的吗？ 
我真的不想害影子。他看起来比我还糟糕，还撑不住这样的日子。 

你又何必呢？影子问，声音透着疼惜与悲哀。 
不是吧！我想，这该是我的台词才对吧。 
我有点茫然，到底谁才是影子？谁才是人？ 
可能影子知道得比我还多吧。可能我什么都不懂吧。 

我真想就此消失掉，什么都不想。也不用觉得对影子愧欠。 
真希望影子离开，让我放心去死。 
我和影子站在路边很久，不知道是谁在等谁。 
不知道影子有没有恨过我？ 
我抬头望了望天，今晚没有星星。 
反正这里太亮了，即使星星真的在天空哪一处，我也看不见吧。 

当我的视线再回到影子身上时，他的嘴角扬起一丝笑。 
我一整夜都在等你看星星呢。你终于还是看了，会不会好一些啊？ 
我看着影子的眼，不象是做作，疲累中带着诚意。 
于是我哭了起来。 

原来泪水不会因为延后了而减少的。 

我不喜欢落泪，因为那没什么用途，从懂事开始便很少哭泣。 
如今的号啕大哭还有点不自然，好象自己忘了怎么哭一样。 
泪滑下脸仿佛更痛了，于是哭得更厉害了。 
影子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神质地大哭。也许他很高兴也说不定。 
因为在一天内失去一切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才不正常吧。 
也许失去的原来我便不曾拥有也说不定。不然我的反应为何这么迟钝？ 
这么说来，影子一定觉得我更可怜了。从前我很厌恶别人施予的同情， 
那是庞大的自尊心的关系。 
可在那夜里，我的影子却在我最需要的时刻施予我类似同情的情感。 
我说不出那种情感的名字，只能感觉里头掺杂着怜悯， 
那曾是我最不屑的东西。我却全盘接受了，并为此感恩。 

你一定想知道后来我和影子怎么样了？ 
我之后离开了那个让我失去许多东西的地方，当然无关那个地方的事。 
失去的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从那天起便不健全了。这当然令人沮丧， 
但我不会硬要自己忘记不快乐的日子。因为走过那些才造就了现在的我啊。 
我的影子似乎比我更快了解这道理。 

也许我的前尘路走得凌乱，走得遍体鳞伤，但始终还是走过来了， 
即使是个不健全的我。 
现在的我并不一定一路顺风，也许会比那一夜更糟， 
但我已有了沮丧的经验和接受他人恩惠的自己。 
我想我并不特别勇敢，但我已能坦然面对。 
影子过了那一夜以后，便不再开口。不是因为我不再沮丧， 
我还是常常沮丧的，只是影子类似的安慰，一生只有那么一次， 
如果经过那样的安慰后，仍站不起来，仍想再依赖影子， 
那么影子再说些什么，也徒然。 

那一夜，或许真的很沮丧，我相信影子所受的打击并不比我小， 
但他还是开口了。要一个长久沉默不语的影子开口是很辛苦的。 
所以谢谢你，影子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