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淮安下雨下了很久，有半个月了吧。整个天都是阴蒙蒙的，像洗不干净的抹布。方言里说，憋得慌儿。
淮海路上还是人来人往。行人走了大半的路就劈头盖脸的下起雨来，于是公交站台和商店廊檐变得格外拥挤。
闷热、烦躁、阴雨。我向来认为这些可以逼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所以整个七月，几乎都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曾经我扬言要把整个天幕扯下来塞进洗衣机里，可是灰原嘲笑了我一通。于是我更加的讨厌这种天气。
灰原不是中国人。我和她是在旅行中认识的。在西藏。藏南的林芝。我为她花了一幅画。现在想想真是幸运，人生之中遇见了她。
在那之后，灰原像所有背包族一样深入藏区；而我，则选择南下向东南亚。三个月后，风尘仆仆的我回到了我的故城，淮安。这个位于江苏偏北并不起眼的城市。我在这里又遇见了灰原。这次她住下了。
租了我房子的二楼，靠写旅游周刊的文章度日。最初在藏南的时候，她用英文与所有人交流，可是三个月后我遇见她时，中文已经很流利了。
我知道她是一个天才。混血儿，高学历，在美国和日本分别度过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擅长空间设计和化学。可是她过的很随性。在这样一座小城做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我很享受有她在的日子。因为她会很负责的帮我做一切家务事。时间久了连我们这里的方言都学会了。我们便像市井之妇般的聊各种事情。
是自由，是洒脱。
只是灰原从不会对我提及她的家人，她的爱人，她的友人。我常常会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尤其是立于她身边之时。
七月十六，雨天依旧。
我坐在书桌前看雨。灰原提了壶茶，走进书房，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哎，要听一个故事么？”语间已经斟了两杯茶。


贰。
如果时光倒退回一九九九年。
灰原从成田机场密集的人流中挤出来，本是想拦辆的，可惜某量丰田捷足先登了。
“回来也不通知我，要不是昨天和赤井通了电话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丰田的主人悠闲的挂在自动档上，对副驾上的人说。
“有必要么？”副驾上的人是灰原。
主驾不吭声了。车子驶向首都高速。和预计的一样，堵车堵得一塌糊涂。主驾开始不耐烦，他放下车窗，看着车外。灰原在手边摸索了半天，找到了CD套。意外的发现了当年送给主驾的CD。
“又听帕格尼尼？”主驾皱眉。
“有意见？”
“没。”
堵了约莫一个小时，主驾本是想直接把车开去米花町，灰原掏出了纸片，上面写了新家的地址。“以后我就住这里了，别来找我。”印象中和主驾说过的最后几句话。之后主驾果然没有来找她。
主驾姓工藤，名新一，又名救世主。
灰原的新家里市中心很近。是繁华商业区旁的一大片生活区。令人惊叹的保留了江户时期的建筑风格。颇有副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灰原整理行李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是有东西落在了工藤的车上又送了回来，于是应声道“门没关，进来吧。”
继续弯下腰整理行李，等待着工藤那条修长的黑色西服裤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然而早已熟悉的脚步声却没有出现。最后踏入眼帘的是条明晃晃的白色运动裤。
白色运动裤？
工藤会干西服配白色运动裤这种无厘头且白痴到极点的事情么？！
灰原安静的停下手上的事情，抬起头，接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灰原姑且称呼他为“琥珀先生”。琥珀先生递给她一块传阅板，这是他来的目的。
“传阅板。”他轻轻的开口，整个房间里便充盈着声带振动而产生的好听嗓音。迎着光线可以看见男生周围的灰尘都在跳动。
灰原接过传阅板，是关于最近一个季度街道办动作满意度的调查。
琥珀先生又想起了些什么似的，他轻声说：“今天终于有人了，前几日来叩门都无人。”灰原回道“我是今日才搬来的，前几日这里本就无人吧。”琥珀先生想了想“这样啊。”
灰原不知他是故意说的冷笑话还是真的不知道，权当作是平淡生活中的笑点吧。
琥珀先生赤脚走路的时候果然没有声音，灰原特意留意了琥珀先生的脚步，于是感叹好厉害，连在即也不定可以做到无声。
琥珀先生的院子里传来球类弹地的声音，灰原边收拾东西边听着那有节奏的声音。她忽然想到，琥珀先生的面孔好像从前在哪里看过。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实在哪里看过琥珀先生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
风吹过客厅茶几的一角，掀起《朝日新闻》的头条——《王者归来，越前龙马重回网坛》


叁。
我看着灰原，灰原看着我。我说“茶凉了”。灰原说“我去温一下？”。我说“不必了，你可以把它当凉茶喝。”灰原说“好冷。”
灰原虽然是这么说着，但还是抿了茶。老实说我不爱喝茶，胃早已被咖啡征服，只是灰原贴心的清扫了我家中所有的咖啡，然后换上了铁观音与普洱茶。我也没有理由拒绝。
“曾经有个人对我说，你总是这样喝咖啡伤胃。后来他把我的咖啡全部换成了芬达。”灰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紧盯着茶杯。我猜她是在看茶叶的沉浮。
“是琥珀先生么？”
“你好聪明。”灰原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张开了的嘴又合上，木讷的看着茶叶。
我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回来，灰原已经将茶重新温了。见我进来，她示意我坐下，倒茶的时候看见灰原手腕上的浅蓝色护腕。我道：“想不到你喜欢这个。”
灰原不多说些什么，只是对我浅浅的笑了：“琥珀先生的。”
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说话，继续听灰原讲述她的那个有些奇怪的故事。
“我在那个院子里住了半年。同琥珀先生住隔壁。那是我们是很好的邻居。”灰原自嘲似的笑起来：“后来……后来啊，就像所有言情小说写的一般，我们狗血的相互靠近，彼此依存，直到有一天发现谁也离不开谁。”
我不经意间笑了出来。本以为像灰原这般脱俗的女子定有一番轰轰烈烈的过去，否则何来如今这看透红尘似的冷漠？可惜她告诉我她的爱情故事平淡如水。
我有些许的失望。
想来我也真是神经，做出的行为完全不经大脑。看着灰原脸上掩饰不住的怀念与幸福，我湖的想到了那日在门口遇见她的情形。
也是个阴雨连绵的日子。我刚刚结束了我的南亚之旅，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走进小区，打着一把在行李托运过程中坏掉的雨伞，我就是这样狼狈的在自家楼下遇见了灰原。
灰原说：“Hey，I come to HuaiAn”
我那时想起我在藏南给她留下了地址希望她可以给我写信。于是我说：“You are such a surprise！”
后来我问起灰原为何回来淮安这样一个没有星巴克没有LV没有地下铁没有环城公路甚至绕城一圈也不过三小时的城市。
灰原只是轻轻的道：“我经历了太多的是是非非，只想找个地方来逃避。”她的脸上被安详的日光所笼。
我记得我高中的班主任曾经给我们举过一个例子。有一回他去听一节课，课堂上老师问学生你们的理想是什么。有一个女生站起来说：“我希望以后可以有一个爱我的人，我们既可以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也可以去环游世界。”地下唏嘘一片。我的班主任点评：“你的未来就如同的今天所言，一事无成庸庸碌碌。”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他的这句话。因为这句话错的很彻底，无论从头到脚还是从脚到头。
他并不懂得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是是非非后向往宁静安逸生活的心情，因为他从未背负过任何一个沉重的宿命。因此他甚至没有这么说话的资格。
也许灰原所追求的逃避，不过是一种补偿。

肆。
世界末日在1999年。
那一年人们过的很忐忑。各种谣传流言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灰原和越前的关系变得很透明，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越前拉着灰原去散步，路过神社时求了签。灰原展开来看，下下签。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越前有些生气的说还是不要迷信为好。然后拉着灰原逃一般的离开了神社。
灰原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天空，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像越前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
越前觉得自己似乎该和灰原挑明了。他挑了12月31日。大家所谓的世界末日。越前是无神论者。他才不会相信世界末日不末日的。就算世界真的终结了能喝灰原在一起也心甘情愿。
那天越前做了很多的菜，然后邀请灰原来吃饭。灰原看见桌上的菜色，不由得吃了一惊。没想到看上去大男子主义十足的越前居然也有细致周到的一面。
“没想到你还会做菜。”
“是啊，从前是一个人在美国生活的。”
“哦？你也在美国？我们在同一个国家，却从来没有遇见。”
“如果遇见，我们还会不会在一起？”
越前不擅长制造什么浪漫气息，更想不到什么罗曼蒂克的句子。他笨拙的为灰原拉开椅子，笨拙的说出了那句准备好的话语。
“呐，灰原。”——嗯。
“你不觉得”——什么？
“你缺一个老公而我又缺一个老婆吗？”——是啊。
“所以不如你做我的老婆我当你的老公吧。”——……
呐灰原你不觉得你缺一个老公而我又缺一个老婆吗所以不如你做我的老婆我当你的老公吧。
哎……？
这是1999年世界末日最后一天里越前对灰原说的话。
灰原记不得当时的自己是一个怎么样的表情来面对面前这个执拗的少年，只是她记得少年的脸颊上慢慢爬上了绯红。
灰原歪过头，思忖。
“我经年已经25岁了而你不过19岁。”“只6年。”
“你知道我的过去不是那么的光彩。”“可我想要的是你的未来。”
“我不爱你”“可我爱你并且我知道你爱我。”
越前的话到这里，脸上流露出失望“哎，为什么要拒绝呢？”
灰原愣住了。为什么要拒绝呢？有什么理由来拒绝呢？明明如他所说是深爱着的。可是还是下意识的找起了借口。
是因为失去的太多所以已经无法接受了么？
灰原抬起头看越前：“琥珀先生，你愿意陪我看新世纪的曙光么？“
越前迎着光狡黠的笑了：“你说呢？“
1999年的世界末日。
以及新世纪的伊始。


伍。
灰原同越前的婚姻关系维持了三年。
皮革婚。
脆如皮革。
因为那个人回来了。灰原伤害了越前。灰原不想多说那个人的名字，所以我们用“那个人”来代替那个人。
越前是为了保护灰原。原本是场同自己没有瓜葛的战斗，只是因为灰原的参与，就仿佛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个人回来的很突然。以及那个人所带来的事情，也很突然。灰原才刚刚拥有的生活，顷刻间变得支离破碎。所有的一切都是幻影。
镜中花不可摘，水中月不可揽。
于是公元二零零二年的冬天，越前为灰原挡下了一枪，这一枪，正中手腕。越前是这样推出网坛的。
灰原同越前离婚的那日，正是个雪花飘飞的日子。灰原清晰的看见当她说出离婚二字时越前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可是越前终归是越前。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的开口。
一切依你。
那一刻，灰原心中百感交集。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为什么总是任由自己的任性？为什么知道现在你都可以一切依我？
越前太爱灰原了。爱到可以义无反顾的为她去死。
灰原强颜欢笑：“好，我会尽快完成。”越前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他总是这样，不悲不喜，不会透露出任何一丝感情。可是人心是会衰老的啊。没有表面上的感情，内心的感情会不会有一天崩溃？
灰原害怕那个人的回来。害怕那个组织的死灰复燃。害怕平静后再次失去。所以她只能逃，逃到远离越前的地方。逃的越远越好。不会再让越前受伤了，绝对不会。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回来。明明呆在美国就很好。为什么还要回到日本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果然是个矛盾**体。
灰原一如既往的效率，在年底前搬离了越前宅，原本在越前宅旁边的房子一时半会也卖不出去，索性就不管了。走之前去看了阿笠博士，没去看工藤。现在只要听见工藤二字都会想吐，没有缘由的。
从米花町到成田机场，首都高速一如既往的堵车。的士司机恰巧在听帕格尼尼，灰原皱了皱眉，在的士上放帕格尼尼，也不怕把乘客吓到。突然又想起哪些扔在家里的上好咖啡，觉得有些惋惜。
灰原抬头看天，阴沉沉的一大片。
灰原真想把那块天幕扯下来扔进洗衣机里。
好在理智犹存。


陆。
“咳咳”灰原咳嗽起来，我赶忙关上了窗户。外面起风了。难免灰原会觉得凉。
我看着面前已经冷透的茶，道：“其实你是很喜欢那个琥珀先生的吧。”
灰原笑：“你说呢？”她扬起头“后来我因为某些事又回去过几次。那间江户民宅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
“琥珀先生还真是痴情啊。”
“并且也很爱干净。”灰原脸上浮现出隐约的笑容。
后来，灰原又住了一年。第二年的时候，她又开始了她的环游世界的旅程。也许我不过是她茫茫人海中的一个靠站，而她，需要好好的休息然后好好的出发。我说如果有一天你累了，随时可以回淮安。她笑了。我们没有互留联系方式。因为我知道灰原不是那种可以通过无线电信号拴住的人。她干净的像一片云。一片孤独了千百年的云。
我时不时的会收到她的明信片。我很好。这里很美。你好吗。我知道这是她表达关心的方式。所以我很满足。
灰原说，不是所有的爱情最终都会变成埋藏在坟墓里的婚姻。
灰原说，放在冷冻室里保险的爱情依旧是爱情。
灰原说，相爱之人无需相守，相守之人无需相爱。
灰原，愿你一切安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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