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年后。

卫欣以为失去了远方又失去了骏之后自己会完全的崩溃掉，但原来自己比想象中的坚强多了。在没有追上骏的那一夜之后，他听到了骏的死讯。过了三个月行尸走肉的日子，然后恢复过来。远方与骏的葬礼他都没有参加，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他们，只能让自己的感情随着他们一起被尘土掩盖。一年多了，还是经常忍不住去想他们那边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总也想不清楚，像过去一样，到头来就是一串不相干的画面。终于，他还是振作起来了，真得很痛苦，背负着两条人命一起活下去，所以他才必须活下去。这是一种赎罪，有时活着比死更痛苦，——直到，善悠捎来一个口信，远方并没有死。

1秒，0.1秒，0.01秒，一刹那究竟有多长？这是远方问他的问题。远方告诉他，一刹那的长短就是从爱上到不爱。当时他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现在他能了解其中的含义了。

远方再次出现在卫欣面前是雨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酒吧里。

自从远方与骏离开后，卫欣每天都会到这里喝一杯，风雨无阻。今天他也是与往常一样坐在僻静的角落里喝酒，当他抽第一口烟的时候，他想起了远方。很久以前他也是坐在同样的位置抽烟，然后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突然跑到他身边坐下，劈头就问。

[你相信一刹那的爱情吗？]

他很想一笑置之，但是对方的表情非常认真。于是他问。

[一刹那究竟有多长？]

[就是从爱上到不爱啊。]

手上的香烟被人夺走，卫欣确实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我讨厌你抽烟，你忘了吗？]

这声音。。。是远方！他真的没有死！失而复得的喜悦染上卫欣的双眼，但是立刻被悲伤与不解所取代。他是没有死，可是他的谎言却害死了骏，欺骗了他。何以他能在一切都发生之后轻松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还能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继续生活下去吗？他的欺骗害死了一个男人，一个他也深深爱着的男人啊！

远方瞅着他阴晴不定的脸，明白了问题：[你在怪我对吗？]

卫欣沉默的盯着他，盯着那张美丽却残酷的脸，他能原谅他吗？他对他剩下的爱足够原谅他吗？他不发一语的起身离开，他需要好好想清楚，再来回答。

远方靠进皮沙发里，漂亮的脸上露出落寞的笑意，意味深长的咧开嘴，拿起卫欣没喝完的酒一饮而尽。

3）

巴士尖锐的刹车声使得卫欣皱紧眉头，走下敞开的车门，听到关门声在身后响起，而后是掀起衣角的一阵风。今晚的风冰凉的正好，走了一段路，他来到一幢半旧的公寓下，六楼朝南的窗户里亮着灯，他知道远方还没有入睡。

离上次在酒吧里见到远方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卫欣没有去找他，远方也没有来找他。卫欣将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仰头望着六楼的窗户，窗口晃过一个人影，卫欣的瞳孔一阵收缩，但仅仅是晃过没有其他的动静，他失望的撇过脸，转身离开。

远方躲在窗帘后，目送他走远，屋内响起善悠的叹息。

[我觉得我是在帮助你毁灭你自己。]她站到他背后扶住他的身子，远方将自己缩进她怀里，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急于躲进母亲的怀抱寻求安慰。

他闭起眼睛，脸上浮起痛苦的表情：[我没有办法，他不爱我，一点都不爱。]绝望的语气让善悠感到一阵寒意。

[你要的是什么样的爱？]

[完全的，绝对的爱。]他靠在善悠怀里，看到楼下去而复返的卫欣，他仰望他站立的窗户，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扔到脚下，然后再点起一根。远方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一阵酸楚。

背后的善悠笑了：[你与他不同，我相信你可以给卫欣幸福。]

[幸福？]他沉默的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向着卫欣站立的地方，仿若老僧入定，痴了。

善悠抽离他的身子，走到放置在深蓝色沙发上的皮包前，从里面拿出一本B5大小的笔记本放到茶几上：[这是他交给我的日记。你能原谅他吗？他只是太任性了。]

远方没有回头，望着窗外，从映着夜空的玻璃里反射出他无表情的脸。善悠没再多说，拎起包包走向大门，轻微的关门声，使他的身体一震，他看着走出大楼的善悠靠近卫欣，两人说了几句话，卫欣朝他站立的地方瞥了一眼，跟着善悠走了。

他又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回厅里，坐到沙发上，拿起了那本日记。

5）

远方和骏是很好的朋友，他们的友情从幼稚园起就一直持续到大学。虽然两个人的性格南辕北辙，但是感情却比双胞胎还要来的亲密，他们相信他们的友情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至少，远方一直是这么认为。直到骏突然告诉他，他恋爱了。

卫欣的出现让远方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安里，那种感觉盘踞在他心里疯狂的四处乱窜，让身体的每一处角落都乱七八糟。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深层的嫉妒压垮了他的理智，他只知道应该与他永不分离的骏，要被另一个男人夺走了。

远方不会忘记骏曾经对他许下的承诺：[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然而这是一种出卖，骏背叛了他们的感情。一个人若没有永远的决心，就不要随便许诺永远，不然有时候你会为它付出永远的代价。

远方设计了一个残酷的陷阱，他要卫欣与骏永远无法在一起。被卫欣玷污了的骏，他无法得到就干脆毁掉，他决不会让那男人拥有原本应该是属于他的东西！他的东西只能是他的，即使是毁掉也只能由他亲自动手。

如果他因此而深陷地狱，他就要找他们来陪葬！

曾经他可以用他的爱让骏成为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但是，他能明白吗？对他承诺永恒的男人，却为别人献出自己的身体，他深信的爱情根本是一场可笑的闹剧。骏不会了解，他对他的背叛不会是幸福，而是走向了地狱。

远方设计勾引卫欣爱上自己，他要让骏知道这种三心二意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他付出感情。

骏没有责怪远方，他以为远方是真心爱着卫欣，他退出，成全他们。不过在爱情里，人从来不伟大，越爱就越自私，骏不敢说恨，不敢去恨，即使他真的很恨！

请给我多一点的爱。

多点。。。多点。。。我要很多很多的爱。

给我最多最多的爱。。。

远方渴望爱情，为什么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总那么伤心？远方的毁灭，毁掉了三个人的生命。他用死来离间卫欣与骏最后的牵绊，就算死去，也不忘记——所有人都要下地狱。

在每一段刻骨铭心的情伤里，总有一个为爱、恨所苦的痴心人。

6）

昨晚又做了噩梦。

一连几天，几乎都做着同样的噩梦。

噩梦的内容醒了就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一些意味不明的抽象镜头，有一点像没有分割好的电影画面，令自己置身于一种麻痹，无法思考的恐怖感觉中。

回想起最初醒来的时候，与外界就像是隔了一层很浓的雾，只有雪白的天花板，仪器尖锐的声音和刺鼻的药水味还鲜明的残留在记忆里。

我明白自己的心灵是一片空白

我是谁呢？

（是谁呢？）

（谁呢？）

（谁呢？）

可是单凭自己的思索已经想不出什么东西了，除非能遇到某种契机。这种感觉很奇特，似乎只要能清楚确认的话，记忆深处肯定会有一些东西苏醒。

会是什么呢？对我来很重要的吗？

善悠说根本不需要以前的那些记忆，只要现在平静就好。

但是，我总有感觉，自己不应该遗忘的某些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我想到了可以确认的方法，可我的脸被层层绷带包裹着，像木乃伊一样。而且，万一拆除绷带。。。我不敢再想下去。

就是那天起，我开始每晚都做噩梦。

但是昨晚的梦与以前的梦不同，它有具体的影像，声音，触感，而且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来。。。冰冷的触感，是奇妙的柔软滑腻的触感，好像是一双白皙的手，对着我，放肆的抚摸我的脸部。

（啊。。。真可怜呀。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用害怕，我会帮你想起来的。。。拆绷带不是什么恐怖的事。。。）

耳边传来嗫嚅声，一种混合药水及腐败的难闻气味随之扑鼻而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啊。。。骏。。。）

接下来，只听到西西索索的纱布磨擦声，白皙而冰凉的手正在缓慢的解开缠在我脸上的长绷带。

。。。压抑住感情的微弱呼吸声。。。以及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笑声。。。我的脸慢慢露出了真面目。。。

（哇！）

那声音发出惊呼，白皙的手突然从我脸上退开，持着面镜子又回到我的面前。

（喂！看看自己的尊容吧。）

我朝镜子看去，镜子里映出来的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儿。红唇，挺鼻，和一双勾人的丹凤眼。。。。。。

（还记得，这是谁吗？可怜啊。。。什么都忘记了。。。睁大眼，好好地看清楚，不要转移视线，骏。）

白手持着的镜子朝我的脸靠近。。。眼前分明是一张交错着桃红，青紫，灰黑。。。混合各种污浊颜色的丑陋肉块，脸颊至下巴布满赤红色的龟裂状，从溃烂臃肿的肉缝中夹着两颗正在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珠。。。。。。

（可怜呀！）

（太可怜了！）

（多不幸哟！）

（你忘记了吧。。。）

（我是谁。。。？）

我大叫一声，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7）

病床上，男人睁着茫然的眼睛，白色的天花板在视网膜上映现。什么都不说，身子更是一动不动，一片灰白的心灵包上了任谁也打不破的厚壳。

善悠坐在床边的椅子里静静地看着他，同样的僵硬表情像面具似的刻在脸上。

[喀啦——]

身后的门被扭开，卫欣抱着一大束百合花走进来，他找了一个花瓶将花插上，然后走到善悠身边。

[他今天好吗？]

[他今天很安静。]

[他还是说自己是骏吗？]

善悠点点头：[不过，他已经不再吵闹了。]

或许在知道自己一手计划的诈死事件真正害死了最爱的人的瞬间，他的精神完全崩溃，开始变得失常，他在封锁记忆的同时，也把远方的存在从心里抹消掉了。骏因为自己而死的强烈自责变成了希望骏仍然活在世上的狂热执念，令他产生了骏向远方报复的妄想。于是，他完全代入骏的角色。

[也许，他永远都不可能恢复自己了。]善悠呓语般的轻喃。或许，在这里——在这间房间的病床上，直到老死。。。。。。

[远方。。。他呀，太爱骏了。]卫欣第一次看到如此不顾一切，如此扭曲的爱情，[这样对他来说也不错。]

在被划的惨不忍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以往痛苦的神色，他那毫无生气地视线，正盯着白色天花板。。。。。。

三个月后，善悠在远方的抽屉里找到一枚一直没有被送出去的钻石戒指，指环的里侧刻着‘永远不分离•远方’的字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