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就是韩地了。”白凤伸手指过去，“我任务完成了。”
浮微绽开一个笑靥：“就不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不怕。”男子也笑起来，“大不了再把你送回原处。”面上竟然有从未流露出过的无赖之色，然后拍了拍白鸟的颈侧，“到地方了。”
少女垂着头，他能看见天光将她侧面打出暗色，剪影一般的精致。
白鸟接到命令，仰着头唳啸几声，飞速俯冲着下降。
浮微抻了抻斗篷的一脚，遮住脸上的神色，紫色的眼镜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男子，然后勾唇一笑：“别忘了，你欠我一匹马。”
“怎么这么记仇……”白凤低声道。
“我没说让你用这只白鸟赔偿我就已经很仁至义尽了。”浮微笑了笑，白鸟听得懂人语，不满地唳了一声，表示抗议，换来她的嘲讽，“白给我也不要。吃得又多又不听话。”
白凤只得苦笑：“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什么。”
少女神色安然，微微一笑，忽然伸出手在男子肩膀上锤了一下：“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走了，日后再见。”
两人相视一笑，有心照不宣地诚然。
随即，白鸟落地，浮微从它脊背上一跃而下，回首朝白凤招了招手。
白凤勾起一个笑容，然后驱使白鸟起飞，真的犹如六月息风而来的鹏鸟，乘风飞赴南溟。
直到他们一人一鸟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浮微朝眼前这一片茂丛修竹看了看，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这才是开始。

【第八章 除平阳事】
韩地不大，但是也不小，她只能略略知道一个任务所使之地在曾经的平阳，大约是花了半日的时间，她在无人之地提气施展凌空渡，穿过那片竹林，在熙熙攘攘的城门外站定。
扬起的衣角垂下，她面色清淡如水，将身形控制的极好。
所有异色的长发都塞进衣领，帽檐垂下来遮住刘海，一双悲喜莫辨的透彻眼睛静静盯着某处，毫无情绪可言，她就站在那里，像一幅画。
是很好的天气，即将落日的时间，将余辉毫无保留的散发出来，镀的所有人身上都是灿烂的金色。
她瞧见临井边有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便走过去，轻声询问道：“可知道这附近有没有铸剑的人？”
那货郎扬起头，看见她的长相微微惊讶，随即摇摇头：“没有，平阳没有铸剑的人。姑娘这是要干什么？”
她没回答，蹙着眉想了想，又问：“那有没有知道事情比较多的人？”
素来懒得浪费口舌，然而这些日子她说的话甚至比曾经一年说的都要多，不由得有些头痛。自己何时也变成了一个聒噪的人？
“这个倒是有，就是客栈旁有间小院儿，姑娘你走进去就能看见那家的主人了，那家的主人号称知道所有奇闻轶事，江湖之内之事全部都知晓。”
浮微自然不信有人能知道这么多的事，不过去看看也未尝不可，于是便点点头，转身离去。
只听到货郎在她身后喃喃出声：“秋水为神玉为骨①……”
她听了不甚在意，拢了拢斗篷的前襟，低垂着眉眼朝那货郎所指的方向走过去。
周围都是熙熙攘攘的准备归家的百姓，偶尔有吃过晚饭跑出来玩耍的孩子从她身边冲过去，嬉笑着聒噪吵闹的很，不过，也有生机的很。
是十多年没有见到的安好人家的风景，她不由得勾起嘴唇，笑的温暖。
露出这样的笑容，恐怕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吧。
峦绣峰被毁，自己被迫下山出使任务，有横生了很多枝节，不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起码她看到了很多平日里看不到的风光。
眼前是一家不大的客栈，只有二层小楼，看起来别致精细，不过她的视线却极快的掠过小楼，落在一旁被丰茂植被生长的已经遮盖住的小院上。若不是有人提点，她恐怕也已经忽略了这处隐蔽的地方。
浮微细细打量这个地方，植物茂盛看起来杂乱，实质上确实摆放的错落有致，在遮蔽住大门的同时不至于让人彻底忽略这个地方，能容纳人通过，却容纳不了心思浮躁之人。
——因为心思浮躁的，压根发现不了这个地方。
想到这里，她眼里微微透出了一些笑意，不得不承认，这很巧妙，这屋子内的主人，想必也是个有心之人。
向前走了几步，抬手就要叩门，忽然看见门栓下面是一把精巧的小锁。
锁旁边是三个秀气的小字。
——打开它。
浮微怔了一怔，将那柄小锁细细看了一番，发现这小锁是由不同的青铜自八卦各个方向盘扭而成，衬托成盘龙而上的感觉，制作十分精良，其中穿插榫和别固定，只有全部打开了露出锁芯才能从最细小的门缝孔洞中抻出来，否则就是卡死了。
叹了口气，她想，高人都是奇怪的。
然后伸出两只手快速拨动，手法眼花缭乱叠落行起，竟然行云流水自然异常。
她多少带了些不在意的神色，却眼眸一凝。
等等！
她、她看见了什么？！
固定锁芯的竟然不是铜条，而是铜丝，系成一个双扣结的……铜丝。
一触即断，然而如果断了，想必她一开始打开的那些铜条，都会变成机关暗器，毫无犹豫地将她双手扣住，然后钉死在这里！
……
这个房间的主人，到底是谁？


【①秋水为神玉为骨：出自杜甫《徐卿二子歌》，对的你们没看错这就是穿越了！可是我喜欢这句= =总用什么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的都恶心了。】

这个房间的主人，到底是谁？
虽然想着，思绪有点乱，但是一双手却依旧稳如泰山，半分也没有动，当然，如若动了那下场要么废了这手，要么被那一看便知道涂了毒的环匣扣死。
这是个亏本的买卖，她绝不做。
浮微静静想了片刻，忽然双手一颤，然后突然撒手，整个人向后仰过去，身姿轻盈飘然，就在单手撑地的一瞬双腿一摆，对着那道合上的门悍烈的扫去！
就在同时，锁上所有盘龙“咔”一声尽数合拢，甚至能看到锁芯里喷出的毒液，她动作未停一腿直接踢飞了那精巧的杀人锁，另一腿将紧闭的大门踢开，轰一声连带着门框的碎屑一起飞出，她因为冲力而有半条腿踏入小院。
纵然是速度奇快了，可是依旧看见银色的光电一闪，唰一声有什么缠绕住小腿，让她在起跳的一瞬间又重重落回，她吃了一惊，低喝道：“谁？！”
然后手腕一甩，飞叶而出。
忽然听得院内轻笑一声，那条银链子琅琅收回。
浮微投眼望去，能看到院内全部景象。
不大，有一间小屋，旁边是水井，藤萝花架。
再看，有一个女子叠级而下，从那青石板的台阶上款款走来，素衣罗裙，纤尘不染，皓白的手腕间是一串银色的链子，想必就是刚刚袭击自己的那东西。
浮微想着，忽然见那女子浅浅一笑。
她五官原本是清秀的，并不艳丽绝色，但是如此一笑，便如同清泉流动，润养万物一般沁人心脾，充满了灵气，她颔了颔首：“少司命，等你很久了。”
她的话像是一块妥帖平整的布料，让人觉得愉悦却又不会别扭。
“你是……”浮微站在院门向前三步的地方，神色淡淡，眼里光泽透彻，却在这透彻之下覆盖了所有波澜。
“你是来取东西的吧。”女子笑的澄澈坦然，“进屋吧我拿给你。”
说着率先推开门，回首笑了笑：“叫我柳就好。”
浮微淡漠地看着她的身影，跟了上去。
柳？好名字，果然人如扶风细柳。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不过温馨秀致，看得出是一个女子的房间，养着一些向阳的藤萝植物，生机勃勃地朝着窗外招展而去。
“你要给我什么？”浮微问，出口后觉得这句话说的有些奇怪，自己找她取东西，却问她有什么要给自己的。
柳眉目如画，笑起来更是好看：“为什么一点设防都没有呢，若是现在门关了，我逃了你被暗算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的。”
浮微没有说话。
柳又笑：“也对，谁能暗算的了你呢。”
“你说得对。”浮微淡淡开口，“我欠考虑了，而且——我并不相信你就是要给我物品的人。”
柳并没有露出生气或是讶异的表情，而是平静地点点头，去房间一角的妆奁里拿了一卷竹简出来，铺展开来，递过，轻笑：“阴阳家给我的。”
浮微接过来，细细看了一番，上面无非就是交代了事情始末，说了些模棱之词而已。
交付回去，她点点头：“无误。”
只是……
事情顺利异常，未必是一件好事。
“的确，那样东西现在还没有铸造好，不过我先前见你直接问货郎是不是有铸剑的人，你是如何得知你要得到的东西是一柄剑的？”柳发问，依旧是谦逊温柔的模样。
浮微轻声道：“猜的。”
她可没有如此的心思，不过是星魂走前叮咛‘切勿掉东西’的同时，用了一种阴阳家的潜音传入的秘法将物品的种类传来了而已。
只是为什么如此神秘且大费周折，就不得而知了。
柳也是聪明人，纯黑色的眼睛里透出了然的光芒，笑着点点头，然后道：“平阳后山便是那东西收藏的地方，我给你地图，你去寻找吧。”
“你为什么不同行？如果我找不到呢？”
“是阴阳家的指示。”
浮微看着女子的神情，半晌后点点头。
搪塞，这应该是……搪塞。


【第九章 何为天命】
“并非措辞。”柳轻轻浅浅地笑着，“我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多。”
浮微沉默着没有说话。
倒是柳一点也不见外一般，指着窗外血泼一般的残阳说道：“天色已晚，平阳后山虽说不算凶险，一个女子独身去还是有些危险的吧。”
浮微默默地想，这是在说我很柔弱？
“并非说你弱不禁风。”柳一脸好笑的神色，“明早吧，明早再去，耽误不了什么。”
“嗯。”她轻轻点头，“叨扰。”
原以为这一个夜晚一定是不平静的甚至是十分凶险的。
但是柳将她安排进客房后独身回房，竟然平淡无波，一夜无话。
——然后，连吃的也没准备。
浮微看着窗外明亮的月色，淡淡地想，上次吃饭，似乎是一天半以前了。
然后攥紧了拳头，将嘴唇紧抿到无色。
我，一点，也不饿。
夜风寂凉。
次日清晨。
“给你。”女子换了水色的长裙，递来一卷羊皮。
她接过地图，淡淡扫了一眼，就已经记得了个大概，随后抬起头，颔首轻声道：“我这就去。”
柳笑了笑：“把濡血龙踞留下吧。”
浮微蹙眉不解：“你要这何用？”
“作为将那柄剑已经交付给你的证据，放心，我要那饰物无用。”柳平摊手掌，面上是坦言的神色。
她想了想，然后从衣袖中掏出玉饰，递过去。
眼里有些不舍得。
柳大大方方地笑：“如果你想拿回，随时可以。”
浮微点点头，将地图塞进衣袖里，旋臂披上斗篷，遮住大半的面颊，接到柳的一句‘再怎么遮长的漂亮也掩藏不住的。’后怔住，觉得这幅打扮确实奇怪了，便掀了帽子，面色淡淡，微笑了一下：“多谢提点。”
“不谢不谢，应该的。”
她并没有做过多的停留，平阳后山就在小镇外围不远处，以她的脚力不消一炷香便到了，这时候还是清晨，晨风有些凉，拂起她额前的长发，有细小讥诮的声响在不远处响起。
——那是晨时嬉笑的孩童。
看着面前杂草荒凉的‘山’，她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这也能叫山？植被几乎是贴地而生，矮而疏而乱，这还不算什么，主要是这山完全没有可以攀登的地方，崖壁陡峭几乎是垂直上去的，唯一一片比较平缓的缓坡上长满了植物，没有落脚的地方。
浮微往后退了几步。
确认周围没有人了，原本就是早晨，经过这地方的多半都是去集市上的孩子，此时也跑没了影儿，她安了安心，忽然昂首看这垂直向上的峭壁。
单足一点，整个人在空中骤然拔起一道亮紫的长虹，像是迎天而上的光芒，飞身三丈，然后又是一点，这次势如修竹颤颤，稳而奔，像是跳动着的晨光，倏然间刺破沁凉的空气，眨眼间就跃上了山腰。
她提气拔足，运足功力，两旁枯色之景尽数倒退，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锋芒毕散宛如利刃的眼眸。
就要到了——
眼前的平台，地图上所指示的地方。
——破云峰。

她手指稳如泰山，轻轻扣住崖壁的一块凸石，然后弯臂一个借力，人就跃了上去。她回首向下，看不过几丈的距离，眼前确实是有一个碑，上面刻着破云峰三个字，但是她完全不相信，这里就是破云峰。
——离山顶还很远，她将斗篷掀下以免困住手脚，然后向上奔去。
宛如黛色的鹞子，身姿灵巧，大有穿云跃空之态。
虽然平阳后山不算高，但是渐渐的有雾气上涌，也在山间形成了云，只不过这云稀薄的可以看到下面景致而已，浮微视线一瞟，看到一棵奇特的树，已经死去很多年了，但是那些残枝断杈却形成了一把利剑的形状。
大约……就是这里了吧。
她身势收回，人稳稳停住。
浮微也不着急，定力十足地站着，目光四下搜索，柳让她来此寻找，那应该是没错的，就算是她没说实话，那么这里也应该会有一些变动才对，然而——
微风，晨曦，红日。
静谧异常。
“很少有人——站在这块石头下面。”
她正低着头思忖，忽然听到一个男声，不醇厚，不轻佻，不深沉，不轻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浮微抬头望去，见离自己头顶两丈左右的地方突兀出来一块巨石，做劈天状，那巨石末端挨着崖壁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距离很近，近到她能看清男子衣服上的每一条纹理，和他带着笑时黑白分明精致若芒的眼睛。
“是么。”浮微不甚在意，“我也没见过这种石头。”
她不敢大意，谁知道这人是好是坏，是不是早就埋伏到这里的？不过……若是埋伏，就没什么搭讪的必要了吧。
男子轻笑起来，略带一些鼻音，却很清朗：“那么，你马上就能看见了。”
嗯？

浮微歪了歪头：“看见……什么？”
男子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遥遥一指，很随意的一个姿势，却有一种指点江山，手揽红尘的感觉，他指的是那被风吹的徐徐而近的一小朵云。然后唇边牵起一个温和却多少有些戏谑的笑容，“马上就过来了，看好。”
“嗯。”她眉毛也未动一根，一面以不变应万变着，一面在指间扣了几枚飞叶。
无非就是云彩，有什么好看的——
她心思刚想到这里，忽然看见那云像是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吸附而来一样，速度加快了几乎看不清，然后迅速行到那刀锋巨石下面，倏的被劈散，在空中，乍然消失！
紧接着，一场细密的让人来不及躲闪的雨兜头而来。
浮微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浇了一身。
等她努力向后撤去，逃开那场来的诡异的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你！”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顿时缭绕全身，她怒目而视，眼风如刀，不顾自己已经湿透的衣服看起来多么的不雅观，拔足就要跃上去。
“云来了。”男子悠悠开口。
浮微停下脚步抬手就挡——然，半分雨也没有。
抬头看看，晴天红日的，显然是又被耍了。
“你、到、底、是、谁？！”她不紧不慢向前近了几步，十指纤纤握的全是锋利刚硬的飞叶，割伤了手指也全然不顾，有紫色的光芒在她双腕浮动，看起来煞为妖冶。
男子十分有礼地颔首，然后不慌不忙，轻轻启口。
“在下——”

她跃上男子身旁，迅速收敛了脸上怒不可遏的神色，甚至温温柔柔，还牵起一丝笑：“你是谁？”
离得近了，她看到男子天青色宽袍，银纹暗绘，长发微束，温文尔雅里噙着几分不羁；客气有礼中含着些许洒脱。尤其是一双眼睛，流转之间似乎能容辖万象。
这般端自……这般高华……
“儒家张良。”男子轻轻开口，“另外，不想笑的时候千万不要笑，太扭曲。”
原本尽力维持着脸上笑意的浮微僵了一僵，忽然意识到，也对。在这狐狸一样的人的面前，什么伪装都是白费的吧。儒家张良，自己虽然除了任务几乎不了解外世之事，不过这个人的名字，她还是听说过的。
什么神机天纵，什么放浪不羁，什么洒脱渡世。
简单来说，她遇见了一个聪明人。
而且一个对自己没什么威胁的聪明人。浮微也不在意被浇了一身雨水，但是被山间风吹着还是有些凉的，一直搭在左臂的斗篷还算干爽，旋臂披上，冲张良盈盈一笑。
“原来是三师公啊。”
——这种口头之争，必要的还是得夺回来。
张良看着面前少女，身材很纤细，不同于正常人的黑发黑眸，却映着朝阳，凭生出楚楚风姿来。一双眼睛极为透亮，不过这透亮坦然之下埋藏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少司命不是儒家人，不用叫在下三师公……”听着会不会太显老了。
“礼节到了，自然得叫。更何况跟您的年纪，十分贴切。”浮微恭敬地说，唇角亮亮逸出一丝笑，显然是在反击之前被雨浇了，不过这师公一称，确实和张良不贴切啊，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样子，能心胸宽阔至此也算是不易了。
张良鲜少地被堵一句，摸摸鼻子，竟然也反驳不出什么。
他不说话，浮微也就不说话，这地方站的颇高，视线高远及极，正能看到山腰山下景象，目光滑移，觉得地图上所指示的是这里没有错，而且星魂先前所说的和那女子也都对得上，按说没有她找错了人的可能。
这地方荒山枯野，连山洞也没有，这剑又是从哪儿铸成的呢？
“找什么？”张良开口询问，看她目光流转很久，面上也露出困惑的神色。
浮微没说话，抿着唇看着他，这个人……又是为什么在这里的呢？
莫非……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浮微问。
谁知这一句话出，眼里一直带笑，云淡风轻的张良忽然怔住，那笑或多或少多了些落寞怅然，更多的，则是无奈。
天知道他张良多想说他是回家来看看。
然而沉默了半晌，他只说出了一句：“这里是韩地。”声音带了流连却无处返的嘶哑。
浮微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想起阿姐曾经说过的张良乃韩国之人，国破后流落儒家，凭借一身能才立位齐鲁三杰。这样来说，他回到韩地，来到平阳，再顺便上山看看，也就解释的通了。
她一向不擅长说些服软的话，嗫嚅了一会儿，忽然看张良笑起来。
“虽然你没说你要找什么，可是这破云峰除了石锋破云之外，还有一个景观，”说罢抬头看了看明亮的太阳，点点头，“应该马上就来了。”
浮微好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又有一片云彩悠悠荡荡而来。
——这是要干什么？

张良微微一笑，从巨石上一跃而下，跳到刚刚雨水所落的那片平地上，对着浮微道：“下来，过来看。”
浮微抖了抖湿透的衣服，面无表情地跳下去。
——再淋一次什么的……无所谓了。
“看什么？”她偏着头，视线向那朵云彩掠去，等待第二场雨。
“不太清楚你想找的是什么，不过也许这个奇观对于你来说，有帮助。”张良微微勾起唇，笑的温暖。
浮微也笑了笑，虽然笑的很随意，张良却觉得眼前少女荣光盛艳，不可直视。
很奇怪的一双眼睛啊。
张良转过头看着云，心里想着，明明有那么多的心思，那么回廊九曲的绪念，可她那一双眼睛却什么也表达不出来，干净清澈，像是真的纯真无害一样。然而偶尔闪过的略有些懵然茫茫的神色，却难得而且好看的很。
云彩缓缓移动过来，依旧是在石锋前加快了速度。这一片云有些大，厚实浑积的盛放了很多水一样，在海一般绀碧色的天空下显得乌色沉沉。
浮微下意识抬起宽袖遮住。

张良忽然伸手过来挡住她的手臂，摇摇头：“稍等片刻。”然后轰一声，那云彩被打散，细密的雨水降下来，他被雨水打湿的唇角勾起一个笑，抬头望了望天。
正当浮微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的时候，张良忽然一笑：“快看。”他伸手指向一处。
少女随着看去，之间有一处因为被山涧积水冲刷而光滑如镜，太阳光投射下来照在上面，竟然反射向另一块崖壁，紧接着那光一个撞击，在这一片空地上弹射不断，浮微目光紧随，然后在最后一处宽敞崖壁上隐隐约约映出一棵古松的样子。在雨水滂沱之下显得模糊的像个挥之不去的剪影。
像是拔天而起的天柱，将这八荒四象混沌天地一冲而开！
霎那间支撑起了这个世界。
然而这古松的影子只是出现了一瞬间，快到她还没有来作出反应，便——
云散，雨过，天晴。
“这是什么？刚刚有一棵树……”浮微疾声道。
张良含笑着不置可否，虽然也被淋湿了，但半分狼狈也无，脊背挺直而身姿修长，负手而立，他淡笑道：“那方的巨石有乾坤。”
被他一提点，浮微眸色一亮，霎那间光华似繁花般容起。
原来光源叠落散射过后，所投射出来的影子，就是那巨石后面独自孤长的奇松，他们这个位置若是从前方峭壁上来是绝对看不到，然而后方坡度微缓，却杂乱不堪也不会有人注意，唯独有云彩将喷薄的日光遮蔽，只露出些许，在落雨时分找到那片光华石板上，才有可能看到这其中诡秘的玄机。
“你怎么知道？”浮微唇畔浮起一个薄薄的笑意，回首问道。
“恰巧看到了而已。”张良回答，“以我之力无法破除那块崖壁，看来埋下这玄机的人，是深知你的武功。”
确实，以她石破惊天的阴阳术，确实能破开这块崖壁。
浮微点点头，走过去，发现这崖壁位置实在奇怪，凸出一些，恰好挡住了那奇松。她略略一顿，然后伸出食指，在空中凌厉迅速地划出一道弧，然后由那弧无限展开延伸成纵横交错看似杂乱，实则张弛有度的阵势，在空中闪烁冥耀着眼眸。
她面如润水，手势随意略带懒散之态，却在这懒散之中砸下雷霆万钧之力。
势成力到，她拂手一送。
只听到‘轰隆’一声，巨石碎裂成无数散渣，崩落山崖。
借着力道未去，她上跃而起，旋身抬手劈下，山间不知昂首望天了多少年的奇松就在这一劈之下从一半断开，切口整齐毫无毛茬，从中而内空，有一柄短剑插于其中，一瞬间，锋芒湛露，耀蔽天日。


【第十一章 回归本原】
直到有微咸气息的风拂来，气流变得迅猛而凛冽，她默默站在黑色礁石的始端，听着海浪拍击岸边的巨大声响，看着有飞鸟掠去又归回，正像是自己一样，兜了个圈子，拿来了东西，就回来了。
白色的泡沫翻涌沸腾，像是亘古不破的混沌天空。
她换回了那一身阴阳家的装束，紫色罗裙，面纱覆脸，只露着一双眼睛更显得悲喜不辨，额前的玉饰莹莹散着光华，她将手拢进袖里，另一只手背后，是一个自持又端方的姿势，然后声音缓缓响起：“多谢三师公一路护送。”
张良正觉得眼前少女似乎变了些什么，就听到她清亮的戏谑的声音，下意识松了口气。
没变。
“浮微，太客气了。”他自如地喊她的名字，面上是一贯的温润清雅的笑意，“早些回去吧，有缘再见。”说完姿态涵雅的微微颔首，而后牵了马，往前走出几步。
浮微站在原地，心里想这果然是带人如沐春风的三师公，一举一动都不疏离不逾礼。
客气的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冷淡或者过分狎昵。
她侧着头深深吸了一口特属于大海的咸腥气息，然后露出一个放松的表情——回来了。
峦绣峰被毁，她终于又踏上了这片多年没有涉足的土地。
想到这里，浮微轻轻朝着码头上走过去，那是木质的延伸到很远很远，几乎已经淹没进了海中的矮桥，尽头看不清楚，似是有腾腾雾气缭绕其中，通达仙境一般。
她一步三摇的走过去，步伐飘忽，像是站不稳一样。
张良听到身后没了动静，牵着马回头忘了一眼，看到紫衣的少女身影在茫茫海雾里隐晦的看不清，只能看到她左右摇摆，每走七步必有一小跳，跳后足跟一拧，身子半旋，然后步伐轻盈快跑几步，看起来有些滑稽。
不过他明白，这是去蜃楼必经之路的阵法。
渐渐的，少女的身影变得捉摸不定，再也看不清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离去。
唇边挂着的还是若有若无的，一贯温暖的笑意，只是他已经习惯的不自知了，这样的弧度旁人看起来如沐春风，他自己却毫无欣悦。
海风猎猎，自北方呼啸而来。
——已然是初冬了。
她重新回到蜃楼，阴阳家的弟子看着她的到来，微微垂下头，苍白的面容上是死人一样僵硬的脸色，随后暗红色的仿佛无数鲜血凝固成的大门被缓缓开启。
浮微一步踏入，自她脚底开始，有星芒一样的光亮一闪，随后无数星光在地砖上闪烁起来，像是引路人，按部就班的，亦步亦趋的，指引她。
去向某个地方。
她正奇怪为何多年没来，竟然多了这么个奇怪的东西。
忽然室内两旁所有明珠一颗一颗接连亮起，照映的人肤光如玉，泛着幽幽荧荧的光泽，她回首看过去，见红衣女子娉婷而立，眉间是流动不息的冷艳妩媚，黑发浮动，含笑望她。
“阿姐。”她有些惊喜，仅是几日未见，她却有些想念她了。
“浮微。”大司命微笑，“你终于回来了，事情可办妥了？”
她也笑，刚要点头，忽然动作一个停滞，然后手一抬拂了拂耳畔的发，看起来流畅自然，神色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只是她心里有不安和疑虑，并且越来越大。
——阿姐知道自己去干什么了？
——还是说，只是在诈自己？
“峦绣峰那边的已经处理好了，日后不必再回去。”她微笑着开口，回答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心里有些发酸，从什么时候开始，连阿姐都要开始猜忌了呢。
见她避而不答，大司命也不步步紧逼。
她知道浮微滞留了两天，一定是别的事情耽误，但是既然她不愿意说，那便不问了，毕竟——她们并非旁人所看到的那样亲密无罅隙。
“月神大人已经在等了，快去吧。”大司命笑的温柔。
“好。”浮微点头，模样恭谨。


她这样想着，脸上毫无表情，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倒是一旁的星魂开口问：“这是谁座下的弟子，要去往何方？”
“星魂大人，”月神出声提示，“您偷听了我们的讲话？”
浮微没有出声，偷听的是她，可为什么星魂要替自己顶雷，为什么要勾起这个话题。她垂下的眼眸中划过疑惑的情绪，星魂月神二人看似合作，看似同为一主，然而实质上，似乎又各有所域。
她不入世，和大司命一样对这些事情这些纷争都知道的很少，只是不知，这二人对上的时候，谁能为谁铺路，谁能为谁垫足呢。
“凑巧听到。”星魂走上前几步，露出一个邪肆的笑，眯起眼看着那苍白少女，声音清淡却透着蚀骨的寒，“你是谁？”
没有问她的姓名，而是直截了当的——询问身份。
那少女抬起眼，怯生生的带着些嗫嚅，看起来格外令人心疼的模样：“我是瑶途。”她眨了眨眼，眼底是流光飞舞的神色。
“来人，”月神开口，“送瑶途出蜃楼。”
语毕，厌烦了一般，月神转过身，女子挺直秀气的脊背对着一干人，看起来愈发的除尘：“既然选择离开，就永不再回。希望你考虑清楚。”
那名为瑶途的少女眼中骤然盈满了泪，踉跄着跪下去，膝盖碰撞石砖的时候发出令人心惊的巨大声响，随后，她凄哀的哭声响起：“瑶途……决不悔！”
浮微心中叹息，这少女也是个聪明人，不但没说身份，反倒铺就了个台阶话茬给月神。不仅打断了星魂的问话，还能让自己顺顺利利地离开。不过……星魂这样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却覆盖着迷雾呢？
谁知，她又错了。
星魂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姑娘请一路好走，莫再回头。”
就这样放过了？浮微不解。
瑶途咬着红唇用力点头，抬袖拭干了泪水。然后站起身，身形柔弱的宛如菟丝花，却坚韧不屈地一路朝着更为黑暗的暗廊走去。
浮微更是好奇，在抬起头的一瞬间和星魂互换了一个眼神，心惊地发现他们二人不约而同的眼神暗波涌动，然而一个是让这涌动翻覆展露给所有人看，另一个则是收敛进眼底，徒留一片澄宁。
“月神大人不必动怒。”星魂露出似笑非笑的诡秘神情，佯装安慰，“不过是走了个弟子，更何况从未见她出现过，想必是法术难成吧。”
月神没有回头，倒是顺着这个台阶下了：“是啊，此刻又非要离开给父母养老送终，念她孝心一片，也就准了。”
二人假模假式地一来一去，你问我答，倒也没什么破绽。
一个说：“月神大人真是体恤人情，功德高华。”
另一个说：“星魂大人才是秉公办事，严明高洁。”
浮微唇角逸出一丝冷笑。
——真是假，假的可以。
虽然还想继续听下去，不过浮微觉得现在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了，于是便开口：“月神大人，我还需要做些什么？”
“暂时没有任务发布，”月神终于转过身，微笑道，“少司命辛苦，先去休息吧，大司命也很想你了。”
浮微点点头，敛身行礼后转身欲走。
月神此时也背过身即将进入内室，星魂原地未动——
风声一起，浮微下意识抬手一扣，有纸团嵌入她的掌心，她神色未动，淡然安静地抬步离去，那纸团打的手心生疼，她苍白的指尖收紧，挺直脊背，紫发被暗廊迎面吹来的风激的飞掠，有什么——
山雨欲来。


【第十二章 一波未平】
回到房中，浮微坐在镜台前，正好能映出背后雕花红窗外阴阳家弟子的一举一动，孰不知他们在监视浮微的同时，同样也被浮微监视了。虽然回来了，可她更要打起精神，收敛了心神和情绪，恢复成为那个古井般无波的少司命。
她垂着头，日光照在背上，激起细细密密的刺痒不适。纤长晶莹的指甲轻轻拨弄着手腕上的珠链，发出琳琅的响声，给他们造成一个她正无所事事的错觉，然后微微动一下无名指，勾开那个藏在衣袖里的纸团。
提防大司命。
只有五个字，却让浮微平静的面孔起了波澜，她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掩埋进了一个铺天盖地的阴谋迷局中，步步为营，步步杀机，稍有不慎就是似无葬身。
细若柳梢的眉轻轻蹙起，手中薄亮一显，将那纸团扣化在手中，变为齑粉。然后她唇畔浮起笑靥，明媚而潋滟地转过身，声音轻盈，带着一丝偶遇的欢欣和惊喜：“阿姐，你来啦。怎么招呼也不打。”
大司命款款走进来，回身关了门，笑的温暖而亲切：“看你低头沉思，怕惊扰了你。”
她单手放在裙裾上，另一只手小幅度的将那些碎屑轻轻掸去，然后若无其事地微笑：“哪儿有沉思，走神了而已。”
“你离开了几日，倒是活泼了不少。”大司命微笑，望着浮微床头窗子的方向，看着碧波悍涌的海面，叹息道，“多出去走一走也是好的……”
话音未落，忽然看见少女站起身猛然抬手，一道流光飞电疾射而去，透过雕花窗没入窗外人体中，鲜血淋淋泼上窗纸，那人哼都没哼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被浮微脱手而出的飞叶摘了性命，她唇边一抹笑也不知道实在讥诮谁，只听的声音都结上了三尺寒冰，森凉空寂：“阿姐，他监视我。”
窗外阴阳家弟子的尸体很快被别人抬走，没有任何的怨怪质疑。
大司命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一阵海风吹来，她侧面流水般倾泻的长发扬起，将她这不自然掩盖，浮微虽然看到，却只在心底冷笑。
——看来星魂那话，也并不是全无道理的。
“他……”大司命直视浮微的眼睛，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发现他监视你的，会不会是误会……”
浮微重新坐下，全然是漠然不关心的表情：“也许是不放心我吧，毕竟是才回来的。”
“杀了他如何交代？”
“向谁交代？”浮微单手撑起下颌，继续玩着手上的镯子，目光低垂却幽幽如火光，不去看大司命尴尬无所适从的面色。
女子沉吟了一会儿才调整好语气：“也许是月神大人或者星魂大人。”
浮微将桌子上的鎏金划出刺耳的声响，将这诡异的气氛衬的更为奇特：“是么，过会儿我去问问，问问为何我这自己人，竟如此被他们信不过。”
大司命一怔，看昔日温和平静的少女竟然绽放出无数细碎的锋芒，这锋芒耀眼至极……
也伤人。
“你刚回蜃楼，休息为重，阿姐就不打扰你了，后天出发，你好好准备吧。”
浮微浅笑：“好。”
随后大司命安抚一般的拍了拍她的手，转身出门，逶迤离去。
少女看她走远了，抽出手巾擦了擦刚刚被她碰触过的手背，心思流转，眼波寒凉。
这是多年的姐妹情谊，才出峦绣峰多久，便骤然断送。
不过——
她冷笑，这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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