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寒风呼呼地刮着，似乎要带走这个季节的最后一丝暖意，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也都纷纷裹紧了衣裳。
“呜——”火车进站了。她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望了一眼，然后俯身欲提起那只跟随了她数十年的红木箱。由于年代久远，红漆早已脱落得斑斑驳驳，那还是她出嫁时的嫁妆。他见状，立刻健步走来，一把提起木箱，看上去不费一丝力气。她想，他终于长大了，或许，也不再需要她了。
他的脑海中没有父亲的样子，只是依稀听得同村人说父亲在他出生之前便死于矿难，她一个人拉扯着他和长他六岁的姐姐。那时候，他们家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她一双精通针线活的巧手对农活很是生疏，但他们靠着村里人时不时地接济再加上家里仅有的一棵苹果树，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他从小就喜欢吃苹果，那一缕甜滋滋的感觉至今还停留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或许他贪恋的不只是苹果本身的滋味吧。那棵苹果树是全家的希望，偶尔交个费添个新衣什么的都得靠它。但她心疼他，隔三差五地就会给他一颗大苹果满足一下他的馋劲。他至今还记得她削苹果的样子，一点也不亚于顶级的雕刻师。左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一颗大苹果，右手拿着邻居家借来的水果刀比比划划得很仔细。她削苹果，果皮从来不断，连在一起弯弯曲曲的，好看极了。他曾写过一篇关于她削苹果时的文章，后来得奖了，题目叫做《罗丹就在我的窗外》。
糟糕的伙食导致他营养不良，比同龄的孩子矮小许多，看起来面黄肌瘦。他的成绩一直很优异，尽可能地让她少为自己操心。初一年学期末他考了年段第一，按照学校的规定，他可以免交下学期的学费。她高兴得坐都坐不住，搓着手在家里走来走去。那天晚上，他的碗里破天荒地多了一颗鸡蛋。吃完饭，她又递来两个削好的大苹果。
那年姐姐中考发挥失常，论分数上不了高中，这就意味着这个贫穷的家庭的负担又重了一分。她始终勒紧了裤带，却不愿意让他和姐姐受累。好几次，她在地里几近昏倒，都凭借着惊人的毅力站了起来。她太累了，那时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盼儿女有个好出路。不知是否上帝睁眼，总之他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一点希望——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本省的医科大学。
乘火车去报到的那天，她执意来送他，他百般阻拦不过，便答应了。她的头巾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摇欲坠，露出满头银发，触目惊心。她陪伴了他那么多年，而如今，他却无法再吃到母亲削的苹果了。他背过身，感觉眼底有一股暖流，呼之欲出。
“风沙太大，迷了眼。”他这么说。她也相信了。
他要上火车了。她忽然往他怀里塞了个袋子，低声说：“下车了再看。”他慌忙接过来，应了一声，袋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出于好奇心，火车刚一出站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袋子——竟是满满一袋削好的苹果。再看她，依旧站在原地，那枯枝似的手臂还在不停地挥动着，挥动着。寒风中，显得那样无力。
他其实不知道，她的肺由于过度劳累已经坏透了。
他其实不知道，她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其实不知道，她特意削了大袋苹果，以免他想吃的时候吃不到。
他其实不知道，她的手指几次被水果刀划破，低头吮吮便弃之不顾。
他的哭声，夹杂着对她所有的愧疚，被淹没在了冬日的寒风里，许久许久。
突然想起一句犹太谚语，冒昧地把它改过：
母亲给儿子东西的时候，儿子笑了。
儿子给母亲东西的时候，母亲哭了。
但如今，两个人都哭了。
多年以后，他成为著名的外科医生，以及业余作家。他在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的结尾处写道：我已过不惑之年，才终于明白。母爱无法用高根方程来计算，因为它的解永远是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