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混蛋还真是自私啊。”
六道骸的眼睛动了动,咧开嘴,想笑。
“你,你别说话,你一开口准得袒护他。”
六道骸偏着脑袋,他这样对船长说,这么黑的夜里,他的脸色惨白,没有闪电映照,是真正的惨白。他看着面前的船长,想要求证什么,又再开不了口,喉咙里苦涩得没法说话。片刻后他又转头去看那把躺椅,隔着一些树丛和低矮的灌木望过去,它还好好地摆在那儿,没来得及收进去,六道骸就知道,这不是梦,是真的。有一个人,有一些人,他和他们一旦离开,就是永远地离开,你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他风尘仆仆卸下行装,对你说我回来了。
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没多久便开始下雨。几道闪电过后,淅淅沥沥的雨突然下大,夜色就更黑,更加模糊无望。船长开始着急,催促水手们动作快一点。六道骸回忆起和白兰生活在这岛上的数个月里,为什么少有这样的雨天呢。记忆里他们总是在躺椅上享受阳光,然后斗嘴,就好像这一年,这一辈子,都有享不尽的阳光,他们俩就算老得牙齿掉光了,腿脚都走不动了,还能手牵手躺在一起,躺在午后两点最美的阳光里。
萨尔加斯发现下雨,从屋子里跑出来给六道骸送伞的时候,就看到他背对着大海,蹲坐在草地里。他的眼睛,不管它们原是蓝色的还是红色,现在全部陷落成最绝望的黑,分外幽暗,几乎叫她把他错认成将死的人。
最后,她看见他远远地对他笑了一下,目光飘渺。这种目光她是熟悉的,在她第一次遇见白兰的时候,她说我不会感谢你,然后白兰就这样看着她,跟眼前这个人失魂落魄得如出一辙。
“也请,带我走吧。”
大风,骤雨,和雷鸣之中,她听见六道骸这样对船长说。
“……最后六道骸登上那艘船,我目送他离开,就如同那天他目送白兰离开一样。不同的是,那天出太阳,而这一天下雨了。”
萨尔加斯夫人说到这里,嗓子低哑得我几乎要听不到了,像极了一架被废弃很久的,老旧的纺车,吱呀吱呀地响着。
“后来我打听到,六道骸在海上漂泊了三年,期间跟随过不同的船队,去了很多地方。最后他在白兰遇难的三年后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那个将他吞没的海域。没有预兆地,他从甲板上跳了下去。你知道的,他泅水技术极佳,但他几乎是动也不动地,平静地沉入海底。有船员说,那天也下雨了,乌云堆积在天边,没有光。”
“白兰等了六道骸三年,然后换作他等他。最后他们都离开了,一定是约好的。虽然他迟到了那么久,但是我想,白兰一定不会介意,他对他总是那么宽容的。”
“我曾经质疑过六道骸与白兰相比,他并不如他付出的真心多。当我这样问六道骸的时候,他就说了那句话。”
“‘……有些东西,你看不见摸不着,其实是它们刻意藏起来不让你发现。你以为它不存在,对它而言又有什么影响呢?’”
这句话耳熟极了,我想起这就是刚刚在饭桌边,萨尔加斯夫人说出的那句令我一知半解的话。
“我是从那时起才明白的。我喜欢白兰,就算比六道骸更喜欢他,也是没有用的。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太小了,我进不去,没有人进得去。”
“六道骸跳海的三年之后,我回到这个岛上。在此之前,我为了寻找他,走遍了很多的地方,就像他追寻白兰的足迹一样。而当我回到这里,一切都没变。那个他们牵着手亲吻的下午,在草地上留下的那块温暖的投影,几乎就永恒在这里了。”
三年之后,三年又三年,还是一个云淡风轻的春天。
萨尔加斯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看向我:“故事讲完了,那个充满见证意义的躺椅,你愿意去看一看吗。”
我跟从她来到屋外的草地里,果然,那里正摆着一把老旧的躺椅。虽然年代久远,却几乎不沾灰尘,定是护理得当,保护得极好。
萨尔加斯夫人也看着它,以那种没有焦距的目光。我猜她定是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的下午,他亲吻他,他是那么骄傲的人,居然紧张得落泪。而她坐在台阶上,腿不住地晃,树叶的影子掉在他们的脸上,身体上,也在一刻不停地摇晃,慢慢地就将他们掩埋住了。
我无声地看着,就想起萨尔加斯夫人说过的那句话。
“再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人,能再次将他们拆散了。”
(全文完,共计2517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