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此后幽然的夜
还有吟游的诗人飘渺地唱么？
曾经
徘徊在指尖抚弯的眉角
那些温暖缠身的气息
谁曾用心一丝一弦地敲击
此后模糊的翼
还有刻骨的暗花虚无地开么？
曾经
游离在深海如盲的天使
潜入森林古堡悲凉的歌迹
谁曾用心一片一叶地促织
此后寒凉的菩提
还有明灭的香气掠轻拂尘么？
曾经
纤纱掩脸驿路侯等的离人
佛烟萦落树底无尽的黄昏
谁曾用心一枝一瓣地觅寻
此后半垂的柔眸
还有嫣然笑睫媚如青山么？
曾经
跨过三江烟火零落的帆舟
沉没浮云在水天的尽头
谁曾用心一帘一幕地画起
尔后又一笔一滴勾销了记忆
谁曾无言折下岸边紫槐
任晓风吹落斜阳里
一影一身只闻轻行无梦的叹息
很深的夜，深得情绪徘徊在迷糊边缘。
人明明渴睡，然而无声未眠是未能被化改的习惯，漫无目的地让心在孤清音色中静静游荡，不知是谁在低低吟唱，那首并不传世的无梦行歌。
很多年前，问自己，你要什么？
答曰，想要人宠，要呵护，要飞翔的自由，还要对方坦然而真实地说，他爱我。任何放不下面子千丝万缕思前想后的踌躇，都会教人失望。
很多年后，问自己，你要什么？
不记得哪里看来，当男子开口说娶你已是对女子的最大恭维。记忆淡而未忘，哪一年摘下的最初的那枚戒指？而今已不知弃置何方。
原来还以为，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从懵懂无知到踏过生关死劫后才明白，其实是一直都不曾清楚过。
那样的迷茫不知，也有可能，是因多少年后始终两手空空。
由是想起从前，一位安姓女子说：爱一个人，一定要爱他在现在，千万不要去想爱将来。
真切体会到这个道理，是在年少铸成不曾或忘的大错之后。
突如其来的割裂，不留余地，不求路退，事隔多年才懂得吃惊当时的冲动和绝然，终究大悔，却已连道歉都再无机会。
深刻的教训跟随了半世，在梦境与现实中萦身不去。
想要什么？被周公拖入睡界边缘的意识不肯认真挑拣回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硬要给出一个答案，那么或者，有些东西总是在周而复始中一次次回到原点。
也许是要人宠，要呵护，想拥有栖息在某个胸膛内飞翔的自由，还渴望对方在耳边一遍遍动情地说：我无你不可，你是我此生不变的唯一。
中间多少年也许便是白活，原来已返璞归真。
所想要的，不过如从前一样简单。
暗荡帘外，一窗无月。
夜，真的很深，很深了。


Chapter One
故事发生在衣露申市。
这地方和香港台北上海东京乃至纽约温哥华苏黎世阿姆斯特丹完全无异，都不过是个太平盛世下的都市，科技日新月异，生活与时俱进，都会中商贾云集，有着无数美丽女子和出色的青年才俊，且富豪们都安居于比利华那样的山庄——香港是太平山，台湾有阳明山——城市本身已如童话故事，即使再如何千回百转，最终也还是被人为地复制着固定模式。
繁华如美丽的衣露申，也没能例外。
周一一大早，浅宇机构的人事部经理权宝儿就接到一个电话。
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她的神色马上变得恭谨。
应对了几句，在电话挂断后恭谨之色从她的面容上退下，取而代之的是迟疑和为难。
正在沉思中，秘书部朴善伶拨进内线来。
“宝儿，宋茜什么时候赴任？”
“我正要找你谈这件事，宋茜最多只能做到这个周五，下周一就要去纽约分公司欧阳那里报到。”
“接任她的人选我打算推荐技术部的金泫雅和企划部的洪成美，你意下如何？”
“这两位高级秘书都是上乘之选。”权宝儿沉吟了一下，“业务部的郑秀晶呢？她怎么样？”
“郑秀晶也算出色，性格不愠不火，做事机敏灵活，专业素养一流，我本来也有意举荐她，不过公司有规定，这个位置必须在浅宇服职三年以上，她进来才两年，资历还浅，如果让她上去恐怕其他人会有话说。”
权宝儿笑道，“善伶，你和我都知道浅宇最大的优点就是任人唯才，想当年宋茜也是破格提升，事实证明金总对她很满意，否则也不会才两年功夫就又升一级调到纽约去做副经理。”
职场历练如许，朴善伶自然也是知眉识眼的人物，一听权宝儿这说话，便应道，“你说的也是，金总本来就不太拘泥这些繁文缛节，这样吧，我把她们三人都推荐给你，你来比较一下。”
“也好，我找她们都聊聊。说白了这样大的事我也不能决定，终归还是要报给金总，由他来选。”
挂了电话，权宝儿如悉重负地吁出口气。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浅宇内部网的公告就发到了每一位员工的邮箱里，秘书部决定举荐金泫雅、洪成美和郑秀晶同为总裁秘书侯选人，三人中资历最浅的郑秀晶破格入选，多多少少引起一些茶水间话题。
权宝儿调来三人的过往绩评，一一看过后约见金泫雅和洪成美。
最后才轮到郑秀晶。
这已是权宝儿第二次翻看她的履历，第一次是两年前招她进来时。
履历上的记录相较前两人简单得多，她自十五岁去了英国，一待就是七年，直到二十二岁大学四年级时才作为交换学生回来，翌年毕业考进浅宇秘书部，由于表现出色一年前擢升为业务部高级经理助理。
权宝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郑秀晶，黑柔长发衬映得她的脸如纤玉，眉色清丽，眸似剪水秋瞳，眼神清亮专注，晶莹剔透的一双小巧耳垂上别着两粒小小的珍珠。
身高约一百六十五厘米，身着粉蓝色纪梵希春装外套和及膝裙，入时而不失端庄典雅，完美小腿套在玉色全透丝袜里，细致的脚腕下是三公分高的细跟宫廷鞋，走进来时步履轻盈，身形窈窕玲珑得令人怦然心动。
较两年前相见之初她已少了青葱生涩，多了沉静安然，论容貌虽比不上金钟铉美绝天下的女友申世京，但却有种独特别致、淡无波泊的气度。
即便如此，然而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人一向为权宝儿所厌嫌，若不是那个人的面子她不得不卖，今日定不会再和这年轻女子坐在面对面。
由是她冷声道，“金总原来的秘书调往美国工作，公司需要推荐一个人接任她的职位，秘书部的刘经理举荐了金泫雅、洪成美和你，请告诉我，你对这份工作有没有兴趣？以及对总裁秘书这个职位有什么看法？”
郑秀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静默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却让权宝儿对她另眼看了一下。
不管金泫雅还是洪成美，都早打好腹稿以求表现最好，要知道总裁秘书是公司里所有未婚女性梦寐以求的职位，就算这个郑秀晶对总裁本人不感兴趣，但浅宇总秘一职相对于她目前而言何止连跳三级，权力和薪酬都会与高级经理看齐。
却为何她的表现会与众不同，一点也没显出应有的兴趣？


有钱已经比较难，有貌更是难上加难，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稳居花痴流口水对象第一位的金钟铉，除了财貌双全外竟然还很有情——他是普天之下最有条件花心却最不花心的美男子，这点简直要杀死人。
他对初恋女友，那位全城皆知的玉女明星申世京十年如一日地专情，自十八岁与她相识到现在，虽然生意场上也偶有逢场作戏，但爱情长跑始终无变，多少年来这对金童玉女早已成为万口称颂的楷模——
所有报纸上都是这样说。
总裁专用电梯里，业务部负责人李珍基兴致盎然地翻着手中的杂志，“好象就连这个城市里的空气分子，都在翘首期盼你和世京的婚期。”
金钟铉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落在显示屏上，看着电梯一层层飞速上升，薄唇浅浅地勾出一抹完美弧度，并不回话。
到了六十六层，当梯门打开两人俱是一怔。
入眼只见总裁办公室门口旁、秘书办公区的顶上，天花板仍亮着两盏白光长灯，但除了装点室内和廊道的大盆绿色植物，整层旷阔空间内空无一人，只闻中央空调运转的声音，然而秘书桌上的电脑仍亮着，文件也打开未收。
显然有人还没走，只不过是暂时离开了座位。
李珍基笑道，“郑秀晶果然还是那么勤奋。”
被惊扰了的细微脚步声带着难以觉察的迟疑，从某处空间内传来，由远而近，最终停在会议室门口。
金钟铉转过头，端凝淡冷的视线迎上一双无波眼眸。
两人相视了有三秒。
郑秀晶随即开口，“金总，李经理。”
“你这么晚还不走？”李珍基打趣，“高阶员工可没有加班费。”
她笑了笑，“这就走了。”
许是身份使然，金钟铉只对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双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推开两扇暗玫色各一米多宽的精雕木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他一路走到办公桌后，却没有坐下，而是往前两步站在透明的玻璃幕墙前，这个城市在多年前已经失去星光，旷阔无比的黑夜里只剩下忽明忽暗的霓虹，微小如盒的车河融着一盏盏等距的路灯，拉出丝一样的火线光弧。
这样居高临下地看去，似身在云端的夜天，凝睇着人间。
“Onew。”双手环胸，他唤。
“什么？”李珍基走到他身边。
“如果有人要把你从这么高的地方推下去，你会怎么样？”
李珍基一怔。
“你会选择抵死不从，还是纵身飞下？”
李珍基听得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他的说话仿佛含着某种机锋。
金钟铉从遥远的夜空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他，“没什么，你刚才提起世京，想想我和她走了也有十年，确实是时候应该结婚了。”
李珍基意外，“你说真的？”
他点了点头，回到座位，“冷氏的案子筹备得怎样了？”
“目前还顺利。”李珍基顿了顿，“这个案子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是代中。”
“这个我知道，怎么了？”
“坦白说我不明白权宝儿为什么会推荐郑秀晶上来。”
金钟铉淡淡笑了笑，“这件事宝儿问过我。”
李珍基再次意外，“你批准的？”
“三人里宝儿独独选了资历最浅背景也最特别的一个，总有她的理由。”
“那周一的会议让她列席了？”
“没有理由不让她参加，她没做错事之前不用把她当贼防着，否则只会妨碍到我的工作。”
“明白，对事不对人，我会告诉金基范。”
金钟铉没再说话，幽暗眸光投向半敞的办公室门外，那里早渺无人影。


星期六一早郑秀晶便已起床，精心准备好几道可口小菜。
每个周六中午，除非出门在外，否则她的姐姐郑秀妍一定会来。今天不知什么原因郑秀妍来得晚了点，到的时候郑秀晶已经吃完了早餐，正打算换衣服。
虽然是周六，她还是想回一下公司，宋茜已经走了，金钟铉也已回来，下周一她就要独自上阵，还是准备周全一点比较好，别到时周一开例会上司一问她三不知。
郑秀妍看着她身上淡紫色的外套和及膝裙，不禁翻翻白眼，“你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买几套这身衣服的，还去干吗？”
郑秀晶套上半寸跟的珍珠色鞋子，把长发卷起，以可藏进发间的淡翡簪子固定，“我不去留在家又能干吗？”
“郑秀晶。”郑秀妍的眼神可怜兮兮，如同被人抛弃晚饭没有着落的小狗。
“亲爱的，这招只适合对你的男友使用。”
郑秀妍眉一挑，“哪天我非把金钟铉从申世京裙下撬过来再狠狠踹掉！”
“wow！”郑秀晶不由为她的豪情惊叹，“我拭目以待，记住千万别让我失望。”说完笑着拉上门离去。
母亲在她们年幼时已经过身，十年前父亲也已去世，郑秀妍把老房子卖了换成两套公寓，姐妹俩各有各住，加上父亲留下的遗产，不多不少够她们这辈子丰衣足食，又因为世上只得姐妹二人，所以她们格外友爱。
郑秀妍在一个大型的证券公司做投资经理，工作非常刺激，也很有成绩，行内提起郑秀妍不少人都认识，郑秀晶为她由衷高兴。
至于她自己，本来一直乏善可提，没想到会被破格调到六十六楼，最近竟有不下五家公司想挖她的角，似乎一下子就在职场里出了名，当然，她不排除其中有些公司可能对她所接触到的浅宇案子更感兴趣。
刚刚把车停好，郑秀晶便见到一辆宝石蓝驶而来，车身猛地九十度打转，泊停在她的车子对面，车里的人与她一同走了下来。
“金总。”她微笑问候。
见到她金钟铉有丝意外，但也只是微一颔首，便径直走向专用电梯，郑秀晶跟随在他身后，在他停下后她仍往前走，员工电梯在十米以外。
金钟铉侧首，看着她的背影两秒，淡声道，“你过来。”
郑秀晶停下脚步，短暂的踌躇后回身走来，与此同时电梯门叮声打开，他率先进去，挺拔身形随意地立在中央，她跟着入内，轻轻站到角落的最里头。
直视全镜面的梯门，金钟铉锋利冷凝的眼眸从镜中锁定身后娇妍的身影，她的视线始终水平停在他笔挺的后肩上，即使她已身高一六五也还是比他矮了一个头。
“电梯的使用密码是1024。”他说。
半垂的长睫定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是，我记住了。”
“郑秀妍刚才给我电话。”
她讶异抬首，望向镜中他密无情绪的眼瞳。
他淡幽的薄唇弯出浅弧，“她极度抗议我以——养不活一只狗的薪水来奴役你。”
她笑了笑，“她不了解我们公司的福利制度。”那是薪资构成的重要部分。
“其实我和她一样奇怪。”他深不可测的眸光透过镜子折射落入她疑惑的眼，“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想了想，她一脸认真，“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收了代中的巨额支票，答应帮他们做商业间谍。”
电梯门叮声收起，两人再无法看见对方的表情，金钟铉微微向后侧了侧头，终究什么也没说，她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走远，才走出电梯。
活过二十五年，郑秀晶的最大感悟就是做人不能执着。
一执着，人生就没了乐趣。
绝大部分的人，主观意识上都是：我，我怎样，我想怎样，我要怎样，我就是怎样……不管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第一个念头出发点首当其冲永远是率先表达、肯定和坚持自我，一有人逆我意或我的想法不得而行，马上万千委屈。
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哪一年，她看破了这点。
成年后的她性格十分圆融软柔，可以说没什么事一定要坚持，在她看来其实都无所谓，身边的人譬如郑秀妍，随她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随她爱在自己身边做什么就什么，她一点都不介意。
世间之事原本百分之九十都不需上心，即使是对风流倜傥的李泰民，从大四到现在她已做了他三年女友，也一样如是。


私人会所里，李泰民把碟中的牛扒切成小块给她，“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你做了金钟铉的秘书？”
她抬眼，“我说与不说重要吗？反正你都第一时间知道了。再说了，你又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你每次追的都是谁家的姑娘？”
李泰民被她的话堵得哑口，俊眼内闪烁着笑意，第一千一百次道，“跟我回家去见父母？”
她无限同情地看着他，“令堂又逼你结婚了？真可怜。”
他气结，“你总是这么不稀罕我！”
这是什么话，她抚着受伤的心，“李公子，麻烦你去看一看报纸，全城都知道你昨晚挽着一位明星上了头条，前天是模特儿，大前天是名门闺秀，大大前天——我不稀罕你？三年来我可是全当看不见你的风流韵事，只痴痴苦等你什么时候浪子回头。”
她背着报上的台词。
李泰民气得几乎要把餐巾摔在桌上，“郑秀晶！”
“小的在。”她恭应。
他狠狠瞪着她。
郑秀晶叹口气，放下餐具双手一摊，“你看，你叫我出来我绝不敢留在家里，你叫我吃牛扒我绝不敢吃猪羊，我这么好的女朋友你还想去哪里找？”
李泰民气极反笑，嘴角大大裂开，与此同时她清晰地听到一丝极轻的微微笑声，仿似被逗笑后有效克制着只发出一丝轻哂，虽一闪即逝，然那种她所熟悉的浅淡——她蓦地回头。
隔着两张无人的桌子，迎上她的视线金钟铉并没有回避，放松下来背靠软椅的身子散漫息慵，一双黑瞳却如清冷夜空闪光的星。
“你看什么呢？”他的女伴娇柔地问，就要回过头来。
郑秀晶赶紧转回身子，李泰民已经一脸不悦地叫侍者结帐，签了字他牵起她离开，经过金钟铉桌边时，她礼貌地道，“金总。”
他没说什么，依旧只是对她颔了颔首，与李泰民则是王不见王，谁也不看谁一眼。
坐在金钟铉对面闻名全亚洲的绝色女子却在那一刹微愕，“郑秀晶？！”
她微笑，“嗨，世京，好久不见。”
李泰民冷哼出声，迅速将她拖离现场，走远了才抱怨，“代中里大把职位适合你，你何必非在浅宇领一份薄薪。”
“我在浅宇工作都两年了，以前也没见你说什么。”
他苦着脸叫道，“以前你三百年都见不到他一次，我当然不担心，现在怎么同？你和他天天鸡犬相闻，搞不好哪天就臭味相投然后一起升天，只剩下我一个人孤苦得道，只好出家去做和尚了。”
郑秀晶失笑，“别忘了当年还是你帮我投出去的几十份履历呢。”
虽然也有不少公司叫她面试，但最后也只浅宇录用了她。
李泰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侧头看她，“郑秀妍最近和一位新加坡人来往密切。”
她怔了怔，“我没听她提过。”
“可能她还没敲定，也可能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吧。”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
回家后，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李泰民既然说了出来，可见郑秀妍和那位关系已有点非同一般，便连不相关的外人都知道了，为什么郑秀妍却要瞒着她这个作妹妹的？
睡得不好，翌日早上醒来见到镜中眼底青色隐现。
回到公司后郑秀晶交代助理秘书崔雪莉把她早已准备好的资料抱进会议室，不会儿李珍基和技术部的金基范相继而来，金钟铉也按时到达，三人见到有条不紊地摆放在桌上的资料时都有些讶异。
郑秀晶逐一派发，“这是浅宇的简章，资质认证，公司的资本结构，近几年的投资收益，全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出的审计报表，对投标案子的构想规划——还差投标书，这个需要技术部提交。”
李珍基惊讶不已，“这些都是你自己准备的？”
“恩，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没有不对，我只是好奇，你的速度也太快了。”李珍基望向已在主席位入坐的金钟铉，看来他的判断还真精准，权宝儿果然眼光独到。


金钟铉打开面前的资料，翻看了约有一分钟才合上，抬首道：
“我们开始吧，这次冷氏要打造全亚洲最豪华的渡假村，预算投入的资金高达百亿，上百亿的投资意味着冷氏分包出来的案子不是哪一家能够单独吃下，估计会有八到十家公司分别承包不同的工程，不过我的兴趣只在整个渡假村的全智能自动化控制系统这部分。”
李珍基道，“就目前所知，打算竞投智能化控制的大公司除了我们还有代中，南翔，长洪和劲星，后三者都不足为敌，我们真正的对手是代中。”
“金基范你组织人一周内把技术方案和投标书写出来，李珍基你负责采购，只要供应商肯给我们比其他公司都低的折扣，可以和他们签一份长期合作协议，总而言之——”金钟铉环视三人，视线无声无息地在郑秀晶脸上稍作停留，收回眸光后唇角微勾，“这个案子，我志在必得。”
接下来的商议，把各项专案里需要决断的事都一一作了安排，
散会后郑秀晶去洗手间，捧起水往脸上泼，鬓边的发丝被沾湿了她也不擦，抹去脸上多余的水珠，吹干了手便走出来。
回到座位时崔雪莉对她说，“郑姐姐，金总刚才找你。”
她敲门进去，走到暗玫色华贵大气的原木桌前。
“坐。”金钟铉头也不抬，只专注地看着极薄白金笔记本的屏幕，修长如玉的十指击键如飞。
她依言坐下。
写好邮件发出去，把手提推到一边，他双手交握置于桌面，“世京说想请你吃顿饭。”
她显然有些意外，笑答，“好啊，等哪天我约了秀妍，大家聚一聚。”
他淡然清浅的眸内浮上讥色，“和郑秀妍有什么关系？”
她一窘，“大家都认识，连我姐姐一起请也花不了你多少钱。”
手提里显示有新邮件，金钟铉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一时没有回话。
郑秀晶垂下眼眸，真的，到底什么时候起，她也学会了说场面话？其实她不想和任何人聚旧，从英国回来这么久她既没新朋，也无旧友，友谊这种东西，她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着手回信，不经意问，“平时有什么消遣？”
“也没什么，就是看看书，做做饭。”
敲着键盘的手指一顿，他侧头看她，“真不简单，连饭也会做了？”
她笑笑，“人总归会变的。”
唇角一勾，他的目光又转回电脑屏幕上，“既然你不想出来，我们也不勉强你了，世京那里我和她说。没事了，你出去工作吧。”
“好的。”
当把两扇精雕细刻的门从外面拉上，郑秀晶脸上浅浅的笑容再支持不住全然消退。


Chapter Two
周六时郑秀妍照旧过来午饭，吃饱喝足后躺在沙发里看书。
郑秀晶席地而坐，打开笔记本电脑工作。
“你今天怎么不回公司了？前几周不是一直很积极，吃完饭连午觉都不睡就走了？”郑秀妍问。
“那时刚接手，要翻查的资料很多不方便带回来，现在上了轨道基本都可以在家处理，也就懒得再跑来跑去。”
郑秀妍看她一眼，“不会是金钟铉惹到你了吧？”
郑秀晶笑，“你想到哪去了？我现在听差办事，老板就算叫我五时三刻死，我也不敢拖到五时三刻零一秒。”哪有上司惹到下属的说法，他不找她的茬已经该偷笑还神了。
“可我怎么看你的样子都像以前，一不高兴就闷在房里，明明发脾气还一字不说，把得罪你的人不冷不热地晾着，非得对方哄个一万三千遍才肯回心转意。”
“你也会说那是从前，你看现在泰民哄我不？”一月半月里都见不到他几回人影。
“你和李泰民怎样了？”
“和以前一样。”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水到渠成的时候。”
郑秀妍受不了地瞪眼，“你还不如说水滴石穿的时候。”
她微笑，“绳锯木断也行。”
“该做什么就去做，我最烦什么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真是的，要不我索性把你家厨房的水槽凿一道渠出来，然后放满水，这样就水到渠成了。”
郑秀晶失笑起身。
“你干嘛？”郑秀妍叫。
“去给你找凿渠的工具。”
郑秀妍手中的书如暗箭激射，郑秀晶连忙躲过，进厨房把芒果削好端出来，然后继续埋头工作。
郑秀妍翻翻白眼，“我已经把老爸留给你的钱翻了三倍，你干吗还每天一早爬起来辛苦赚一点点月薪？”
“不工作也没事做，难道留在家里自己给自己做煮饭婆？”
其实她的薪水并不如郑秀妍和李泰民打击的那么低，因为级别高，日常开销包括置装费用全可进公司帐单，目前这种生活状态她很满足，生无可忧，夫复何求？
“真不知道怎么说你，除了李泰民不管男女一概不和人来往，如果真那么喜欢他，不如早早嫁过去了事，别一味放牛吃草，搞不好放到最后他被别人牵走了。”
“恩？你听到什么了？还是见到什么了？”
“我眼睛耳朵都不好，没听到见到什么，倒是希望你的能好一点，别一心只做浅宇工，两耳不闻男友事。”
“谢谢老姐提醒，别说我了，聊聊你吧。”
郑秀妍懒懒地掂起芒果，“我？我有什么好聊的，天天除了想赚钱就是想赚更多的钱。”
闻言郑秀晶的眸睫半垂，笑了笑，“有时候你也关心一下自己。”
郑秀妍拿着芒果的手定在半空，“什么意思？”
她抬头，眸色平和，“其实你不用每个周六都抽空来陪我。”
郑秀妍扯扯嘴角，“我说错什么让你不高兴了？是刚才关于李泰民的那番话？”
“你误会了，我没那个意思，我知道自己生活单调所以你总放心不下，只是我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你大可以去过自己的生活……就算从前，我也不是你的责任，你从来不欠我什么。”
郑秀妍默不作声，把芒果一片一片吃完，然后起身，“我还有事，改天再聊吧。”
郑秀晶也没有开口挽留，只静静看着她离去。
如果，世事可以重头来过，今日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幸而在没有尽头的日子里，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可供她消遣，就是音乐。
她躺到沙发里，拿起遥控器打开唱机，让如水琴声流泻一室。
年少时养成的习惯，每天早上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音响，然后在满室缭绕的乐声中起床，穿衣，洗漱，早餐，从空灵的NewAge到打榜的流行歌无一不听。
多少年来，每一个夜晚，也是定好时的音乐在黑暗中伴她入眠。
隔着落地窗纱的室外，午后阳光满天，四月的天气淡淡地，被悠和乐声悄然带出回忆的滋味，有一点挥之不去的余甜，更多却还是满腹无处可藏的辛酸。
真的，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下午三点，保时捷驶入浅宇的地下车库刹停在专用车位里，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对面的车位空空如也，金钟铉的薄唇微弯起来。
坐在副驾驶座里的申世京讶问，“你笑什么？”
“她今天没来，你见不着她了。”
申世京失望，“怎么这么巧。那天见到她……好象变了很多。”
唇边淡弧依然，下得车来，眸光从那空的车位上一掠而过，金钟铉没有应声，变了很多吗？看上去确实似乎是，从内到外仿佛变了一个人，然而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却始终没改，脾气还是那么大，心气还是那么高。
申世京挽起他的手臂上楼，“你知道吗？曾经她是我心里一面无法攀到的旗帜。”
金钟铉笑看着她，“你在说笑？连续三届蝉联金像奖和金马奖的双料影后，出道十年不但囊括亚太影展和戛纳影后，甚至有两部戏获奥斯卡提名，名成利就之外还有我这么好的绝世男友，放眼全亚洲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女人可以和你匹敌，还不知足？”
郑秀晶有什么？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秘书，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占着一席之地，里外一张桌一把椅一部电脑加无数资料和案子，分分钟得看老板的脸色做事。
申世京随手抽过郑秀晶桌面的文件夹，看见里面一项项分门别类贴着标签，条理分明，检索便利，合上放回原处，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那种感觉？越成功就越觉得原来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反而会怀念以前没有被功利心污染的岁月。有时候午夜梦回，醒来时总觉得心口有个洞，开始不知道是什么，随着一年一年过去，有一天终于明白，原来心底一直有着一个歉疚很深的结。”
她转头看他，“如果不是你不允许，早两年我就想联络她了。”
“我也是为你好，你找上门只会自讨没趣。”
“不至于吧？那天她不是也和我打招呼了？没有拒人于千里啊。我只是奇怪，她以前性格那么爽朗，现在竟然飘逸得像个仙子，让人难以想象。”
金钟铉片刻后才道，“她确实变了很多，整个人，非常自闭。”
申世京惊讶，“我一点没看出来。”
“她在浅宇工作两年，没交一个朋友。”
申世京的神色变得微微黯淡，半响说不出话，最后才苦笑了一下。
“都是因为我吧。”
金钟铉摇头，“和你无关，当年……可能发生了一些连我都不知道的事。”
“连你也不知？”
“恩，不过那不重要。”金钟铉轻搂她的腰，“现在我只有一个心念未了，等我了结了这件事，就和你结婚。”
申世京不再作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窝，睫梢拂过暗影里他的衬衣，有些出神。
迎着落地玻璃蓝幕外的光亮，他的眸子凝成幽幻之色，似无情绝然硬如铁石，又似萦绕了千丝万绪柔软如水，似深潭博渊吞融了每一寸踌躇无以撼动，又似万马奔腾心念如浮云繁变到了极点。
终究复杂得无人能懂。
光阴，流年，似箭，如梭。
古人就是雅致，能想出这些美妙的词来形容寻常的日子，贴切又唏嘘。
就在这白驹过隙中，郑秀晶最不希望发生的事终于还是到来。


金钟铉当下亲自主持的浅宇光技由于和代中是同类型企业，两者又同是业内排名数一数二的龙头，所以竞争是白热化的。这些其实都与郑秀晶无关，与她相关的是，她必须随金钟铉出席冷氏的竞审会，即是说她将和李泰民在对手席上相见。
冷氏大会议室里那张内外两层巨大的长椭圆会议桌边，坐满了够得上份量的各家公司来人，主持会议的是冷如风偕同第一总助殷承烈，在他们旁边坐着五位全球顶尖顾问。
与会每家公司有十分钟作自我介绍，然后回答冷氏方面提出的各种近乎刁难的问题。
第一家不过刚刚开谈几分钟已被殷承烈打断，“你只要告诉我，在你们公司的计划里，我们不靠任何其他东西，只依靠你这套系统，能否为渡假村吸引到一定规模的客人？”
这问题一出在场大部分人全都一愣，全智能化控制是为了使客人入住更舒适，通常这会是定位为服务手段也不是直接的营销手段，但显然冷氏的要求比“通常”要高瞻远瞩也严厉苛刻得多。
那位负责人哑在当场，看上去对这个问题事前没有一点准备，沉默数秒后他合上面前的计划书，带领团队静静离开。
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对任一个问题如十秒之内回答不出，请自动离场。
郑秀晶轻轻摇头，全公司可能长达两三个月的精心准备，到头来就这样连自我介绍都没讲完已被逼打道回府，曾集多少人日夜加班的努力，不过一瞬间已付诸流水，商事如战，残酷到已近乎荒唐的地步。
金钟铉俯首在她耳边低道，“查一查冷如风右手边那位顾问的底细。”
他独特的气息随着说话浅浅拂过她的耳垂周围，尤其当他说完回身时，薄薄的唇瓣似乎轻蹭过她的耳廓边缘，郑秀晶只觉半边脸连着颈上肌肤全都热辣辣地发烫，任是一颗凡心在尘世里已沉如入定，此刻也控制不住突突加速。
连上浅宇庞大的资料库，把那位顾问的名牌写入搜索，在一分钟内浏览归类，简明扼要地整理出金钟铉所要的答案，然后指尖轻敲桌面。
他转过头来一目览尽，再望向她手边的资料，仿佛心有灵犀她马上抽出技术方案，翻到系统设置的部分轻轻推到他面前，他微弯唇角，看了她一眼，眸光略微下移，定在她粉色未褪的细致耳坠，抬睫又看了她一眼。
郑秀晶怔了怔，不明白为何他的眼神在淡冷中多了一丝她说不出的涵义，还没来得及细想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地方，意识已受到干扰而不自觉抬头，椭圆长桌的对面李泰民正脸色不豫地盯着她。
她几乎本能地想笑一笑，即刻醒觉场合不对而忍住，只以眼神向他表达着祈求，希望他宽谅，紧继着身边的存在感又使她回过眸来，金钟铉的目光已变得冷沉，似警告她此刻最好工作态度专业一点。
郑秀晶几乎想抬手去抹额头的细汗。
“你记一下，这几处地方需要修改。”金钟铉道，语气十分薄冷。
她赶紧拿过纸笔，把他所说一一记录在案。
上午会议结束时浅宇和代中都顺利过关，七家公司只涮剩四家，最终由谁问鼎下午即见分晓。
郑秀晶才收拾好桌面李泰民已走过来，根本不管场合对不对，也仿佛没看见金钟铉和李珍基还坐在她旁边，他毫无顾忌吻上她的脸，“和我一起午饭？”
她有丝尴尬地推开他，“不了，我还有工作。”
“那我给你电话。”李泰民宠溺地搔搔她的头顶。
在他离开之后金钟铉才缓慢地拉开椅子站起来，眸光比先前更疏离三分，几乎带有一丝对她公私不分的薄厌，“我前面交代要修改的地方，你最好一点也别出差错。”
“是。”她答，一个字也不多说。
他带着李珍基离开。
她的男朋友是她所属公司的死对头，可想而知她的身份有多敏感，正常而言金钟铉不应该让她接触这个案子，她不知他哪来的信心这么信任她，所有档案资料全由她一手准备。
在电脑上快速修改好每处地方，用超薄的便携打印机印出来，拆开各份文档，把里面的相关页面抽掉后换上新的，才刚弄好，李泰民的电话已进来，“有没有想我？”
她微哼，“你刚才故意的？”
他哈哈大笑，“果然冰雪聪明，难怪金钟铉重用你。”
“李公子，毁人饭碗小心会遭天谴。”
“我补偿你一个金碗不就得了？”
“奴家不敢当。”目前的饭碗她用得还比较顺手，他别存心打破她就偷笑了，看看表已经一点半，离会议开始还只有半小时，郑秀晶这才想起自己没吃午饭，“不和你聊了。”
“那给我一个Goodbyekiss。”李泰民说，蛮缠得令她发笑。
一回首却见金钟铉和李珍基已从门口进来，“先这样。”
她慌忙挂断电话。


李珍基递给她一份三文治，然而因为整个上午的紧张所至她已全无胃口，就着水咬了一小半后再也吃不下去，难怪有书里说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再多来几次不得胃溃疡也非患上神经性胃炎不可。
金钟铉坐下后翻了翻她改好的资料，没说什么，视线继而在她搁于桌面再也不动的三文治上略为停留，随后便转了开去。
待到李泰民带着下属进来，只有在金钟铉身边工作过的人如同李珍基和郑秀晶才感觉得到，他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冷淡的神色实际上已起了细微变化，俊眉几不可察地薄蹙，唇角也微微轻抿。
“怎么了？”李珍基压低声音问。
“他们的标书换了封面，不是上午那一份。”
李珍基与郑秀晶对望一眼，俱是不明所以。
金钟铉垂下翘密长睫，凝神寻思，片刻后他看看手表，对郑秀晶道，“把标书给我。”
她递过去，他翻到设备和金额的部分，毫不犹豫飞快修改其中参数，最后把总标价划掉，以笔写上另一个数字。
不需吩咐，在他动手修改文件的同时她已进入电脑，他每改一行她跟着改一行，等他写上总标价放下笔时，她已经把文件改完列印，两人一声不出，却默契得象已共事多年，把坐在一旁的李珍基看得异常惊诧。
郑秀晶拆开标书换好的下一刻，冷如风一行准时进来。
这个已过上半归隐式生活的传奇人物，俊美无俦的画颜婚后多年依然无改，一双曾如晶钻灿闪的黑玉眼瞳，即使已韬光隐晦地温和也仍慑人心魄，往宽大的皮椅里随意一坐，举止之间便带出雍容华贵的气度，俨然这场至高无上兵不血刃的角斗里，唯一仍是雅绝全场的他掌定乾坤，言倾天下。
余下的四家公司把标书再度提交。
常规答辩进行不到一小时另两家也被冷如风否决退出，然后殷承烈面带奇色地把浅宇的标书递给冷如风，他放下手里代中的资料，拿过来扫了一眼，黑瞳闪过魅异，懒洋洋地靠向椅背，“金总裁，你报出这个价格，不怕亏本？”
金钟铉浅淡地笑了笑，回道：
“这个价格综合了浅宇几大部门的努力所得，我对我的员工很有信心，亏本生意我们不会做。当然，如果你指的是我所报利润比你预期中的低，那么我可以坦白说，为了获得这个项目我确实把利润压缩了一定空间。好比冷总裁你希望以系统本身吸引客人，只要这项工程做成功，案子本身就会成为浅宇技术领先全球的标志，众所周知，这种无形资产所会带来的实质性收益在未来完全不可估量，所以说，我何亏之有？”
有顾问质疑，“但是投资周期那么长，你有足够把握支持到利益回笼而不会出现资金缺口？”
“蔽司这季度刚完成的审计报告就在你桌上，关于我们的实力，最不需要被怀疑。”
冷如风微笑，“不错，年轻有为。”说毕站了起来，殷承烈也随之站起。
郑秀晶还没明白过来已看到李泰民脸色不对，然后冷如风走到他跟前，伸手与他相握，“李先生，我很抱歉，由于浅宇的竞价最贴近我们的预算，方案也更符合我们的需求，所以这份合同顾问团给了他们，希望下次有机会再和代中合作。”
就这样一言定音，无形硝烟的战场终于落幕，金钟铉以果敢决断和精准预算胜出，直到李泰民带着人离开，郑秀晶始终不敢再看向他。
李珍基留下处理合同，金钟铉偕郑秀晶先回浅宇。


电梯里他问，“拿下这个案子你怎么想？”惯常清冷的眼眸依然不显山不露水。
郑秀晶笑，“坦白说，我没任何想法。”
并没有因浅宇胜出而喜，也没有因李泰民输掉而悲，对于她而言，只不过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管这两家公司或两个人之间在争什么，都与她无关。
根本世上一切成王败寇，包括这位顶头上司在内任何人的荣耀得失，都与她这小小女子无关。
金钟铉盯着镜中的她，“想来也是，不管美貌、金钱、身份相当的男友或是体面的工作，你都已经拥有。”唇边弯出一丝讽意，“这世上再没什么能使你感兴趣？或是——能打动你铁石做成的心？”
她想了想，“还是有的。”也只有这一样了。
许是胜仗后心情好，他难得地被勾起些微兴致，缓缓转过身来，“哦？”
“睡眠，每天我恨不能睡到日上三竿。”从调上六十六楼，工作便占据了她的全部，忙起来一天睡不到五小时，她已经觉得自己严重睡眠不足。
一只长臂倏然贴着她耳际撑上梯壁，她被全然笼罩在他由不可思议转为难得一见的薄恼气息里，近于咫尺的声音在她耳际再度低低响起，“你——耍我？”
“卑职不敢。”她恭声应道，身子微退，后背贴上扶杆再避无可避。
他的呼吸就萦在她耳边。
顷刻后梯门在他背后打开，他没有动，她也不敢动，怕一动颈边肌肤就会触到他的薄唇，脸颊再度被他浅如兰馨的吐纳拂得微微麻痒，金钟铉看着那抹粉色在眼底浮现，果然是自己的靠近而引起，一瞬间眸子幻变千色。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徐徐勾起唇角，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郑秀晶以手掩唇，轻悄地呼出口气，只觉精神疲惫。
明明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她不需防备什么，可是每次和他单独相处一颗心总控制不住悬上半空，既怕一言不合他便忽然以言语相刺，譬如那句轻描淡写的“我们也不勉强你了”，又怕万一有什么闪失，也许就从此陷入万劫。
萎靡地回座，把没读的电邮回复完毕，处理完手头剩余的工作，再把金钟铉翌日的行程发邮件提醒他，做好这些时早过了下班时间，收拾东西中看见李珍基过来，相互打了个招呼他走向总裁室，她则熄掉电脑去搭电梯。
下到停车场，翻了半天包也找不到车匙，不得已她只好再上楼。
厚厚的地毯消弭了她走路的声音，所以当她走近办公桌时，听到虚掩的精雕木门里传来李珍基的说话声。
“今天李泰民在冷氏隔壁的酒店包了一个小型会议室，在里面安置了一组人员，现在能查到是，他确实在中午休息的那段时间接了一通电话，然后吩咐在酒店侯命的人重新更改了标书。”
金钟铉不作声，李珍基继续汇报。
“李泰民重新提交的标价比我们原定的低一百五十万美金，与冷氏原来的标价几乎一致，本来这件案子应该万无一失会落在他手里，只是谁也没想到，冷氏内部在综合上午各家公司的计划和建议后，中午时也更改了一些项目重新修改预算，结果反而变成我们公司的计划书与标价更符合他们修正后的需求。”
听的人依然静默无声。
“整件事只有两种可能，李泰民中午所知道的，一可能是冷氏的底价，所以他把自己的价格作了调整，二可能是我们的底价，所以他在我们的价格上适当降低。现在不能确定的就是，他的消息来源到底是一还是二。”说到这里李珍基迟疑了一下，“郑秀晶好象中午和他通过电话……”
郑秀晶凝神，四周安静得她能听见耳际不适的嗡嗡声。
金钟铉始终没有说话，然后里面传出一些动作带起的声响，她飞快悄然退开，闪进员工电梯，心里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李泰民想砸她的饭碗还真是砸得不遗余力，竟存心把她置于水洗不清的境地。
又过了一会，金钟铉才终于开口，“不是她。”
“那他的消息哪里来的？”
“今天的事你不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
“什么地方？”
“第一，冷如风在中午时才突然对内公布更改招标价，这在我记忆中是前所未有的事。”
“没错，按理说这种事不应该发生。”
“第二，冷氏对参与者的要求都很苛刻，到最后就只剩下我们和代中时，他们本应更审慎，对我们应该盘问得更仔细，但冷如风却反常地并不与顾问团商磋，就直接作出决定把案子给了我们。”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他为什么那么做？”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就是冷氏方面出了问题，有人把标价泄露出去，而这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所以冷如风借这个机会设下圈套，他根本不是临时更改招标价，而是一直不动声色地用着假价格对内周旋，直到最后一刻才把真价格抛出，偏偏代中公司的竞价还就与他们的假底价相近，所以才会被冷如风立马否决，我相信他现在应该已经圈定泄密的人了。”
李珍基惊异，“那岂非今天所有人都不过是陪冷如风演了一场戏？”
金钟铉浅笑，“据说这位地产界大亨的爱妻有句闺房蜜语，叫他笑里藏刀猪。”
“不会吧，他还把手段玩到自己老婆身上？”
“传言他用来对付老婆的手段玩得比生意场上的还厉害，不过今天真正让我疑惑的人，反而不是他。”
“那是谁？”
金钟铉沉思了一会，慢声道，“李泰民。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更换标书的封面？他完全可以把修改后的标书做得跟原来一模一样。”
李珍基挑高了眉，“你的意思是——他存心引人注意？”
“准确点说，是存心引起我的注意。”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就是我不解的地方。”
李泰民为什么要明修栈道暗渡陈沧，有意无意地把这单生意让给浅宇？


一连几日郑秀晶都找不到李泰民。
他的手机关机，打去办公室秘书说他出了远门但没交代去哪，打到家里一直无人接听，她一筹莫展。
无聊中拿着手机翻看号码，当翻到郑秀妍时她停了一下，那日之后郑秀妍再也没有来过，偶尔几次她打电话过去，听筒里传来的嘈杂声让她知道郑秀妍不是敷衍或推搪，而确实是忙得抽不出时间来和她聊一聊。
后来才在财经频道里看到，原来市道大好，指数每日疯涨不休，随便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杀进股市，最低也有百分之二三十的收益，难怪身为投资经理的郑秀妍会忙得一塌糊涂。
郑秀晶却不懂这些，也很少关心。
目光在那个号码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人与人之间，就算亲如姐妹可能也需要一定的距离，即使已经尽量小心翼翼，也还是不可避免揭到了郑秀妍的心事，事后问自己，是无心还是有意？是真心希望她放下自己，还是其实有着一丝被久瞒的气恼，所以才蓄意将她逐离？
那么多年过去，已经麻木，不想再去分辨谁比谁更痛。
所谓亲人，到底只剩下这一个姐姐而已，未来短短十几二十年生老病死转眼即逝，还有什么好争执的呢？不说就不说吧，如果顺从她，由得她在自己身边打转能让她感觉快慰，又何妨由她而去。
“郑姐姐！”
郑秀晶惊然，望向声音来源。
雪莉眯着眼笑，“你的电话在响。”
郑秀晶连忙接起内线，六十六楼人烟稀薄，金钟铉在时各部门主管还偶来走动，他若不在偌大空间便静得出奇，所以她把电话铃声调得极低，没想到一出神就漏听了。
“郑秀晶，我是人事部的权宝儿。”
“权经理你好。”
“你最近是不是周六下午都回公司？”
她一怔，“前阵子事情多，我觉得时间不够用，所以——”
权宝儿笑了起来，“不用紧张，我不是追问你什么，整个浅宇除了金总大概也就只有你周末会主动回来工作，你这么勤勉我这个推荐人不多不少也沾光呢，对了，金总交代我周末给你计加班费，按平常日薪的三倍，我就是和你说一下这件事。”
郑秀晶刚想解释最近已没再回来，忽然明白过来，只得应道，“我知道了，谢谢权经理。”
金钟铉这哪是奖励，分明是要买断她的周六下午，拿了这三倍日薪，以后的周末她想不回来也不行了。
“郑姐姐，你刚才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崔雪莉拿着苹果走过来。
十八岁职高毕业的她是郑秀晶的助理秘书，负责斟茶递水影印打字，虽然入世未深但人很聪明，由于六十六楼除了金钟铉外就只有她们两个，所以午休时她总爱缠着郑秀晶聊天。
半个身子趴在郑秀晶的办公桌上，崔雪莉一边咬着苹果一边对她挤眉弄眼，“不会是想我们金总吧？难道连你也抵挡不住他的魅力加入了晕倒一族？”
“听你这么说，公司里有很多晕倒一族？”
崔雪莉瞪圆了眼睛，看她就像看天外来客，“姐姐，你真是太不了解民生了。”
郑秀晶掩嘴，笑声从指缝里泄出来。
“我告诉你哦，这晕倒一族呢又分普通晕，比较晕，和特别晕三种。”
郑秀晶忍不住笑，整张脸也趴在了桌上。
崔雪莉顺手把苹果递到她面前，“你要不要也咬一口？”
她慌忙摇头，下一瞬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总裁办公室门口正无声无息地站着一道身影，她脸上盛开如花的欢妍来不及收起，那道灿烂无边的笑容就这样映入了金钟铉说不出什么情绪的眼底。
八卦被抓包的崔雪莉异常机灵地目不斜视，假装完全没有看见金钟铉，只笑嘿嘿地对郑秀晶道，“郑姐姐，我去给你冲杯咖啡。”一溜烟跑离了现场。
金钟铉走过来递给她一份文件，“你准备一下，晚上陪我出席这个酒会。”
“不是李珍基陪你去？”
“日本有张单子要谈，他下午飞过去。你趁这个机会认识一下其他公司的老总，方便以后联络。抽空把这些客人的资料背熟，到时我会需要你协助。”
“好的。”
他不再说什么，抬腿便往前走，走到一半忽然回头，果不其然擒住她若有所思的眼波，不意被逮个正着，郑秀晶赫然别开视线，他淡淡一笑，身形没人大开的电梯中。

一直到下班金钟铉都没再回来，郑秀晶只好独自驱车前往君凯酒店。
走进大堂，往角落的钢琴吧找了个座位坐下，她拿出手机拨给他，当右耳里响起蝎子乐队lovingyou时，左耳却仿佛隐约听见TearsOverShetland的熟悉旋律，眉眼往酒店入口的自动玻璃门眺去，郑秀晶看见了他。
“Hello？”金钟铉皱眉看看手机，怎么挂了？
“谁啊？”双手挽着他臂弯的申世京问。
“郑秀晶，晚上有个酒会。”说话间目光不经意打转，在钢琴吧的方向停了停后，落回申世京脸上，“你的记者会在几楼？”
“三楼，你呢？”
“一楼，来，我先送你上扶梯。”他牵着她往一旁的自动扶梯走去，温柔地吻了吻她的掌心，“结束时给我电话。”
申世京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便转身上去，一直和他们保持着距离的她的助手和保镖赶紧跟随到她身后。
上到二楼，申世京回首朝仍待在原地目送她的金钟铉摆摆手，他笑吟吟地也向她挥了挥手，一来一往她已走过拐角，眼底余光在见到金钟铉转过身后，才淡淡掠向一楼钢琴吧里那道她并不陌生的倩影，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中踏上通往三楼的扶梯。
确定那道越行越近的身影是向自己而来，郑秀晶站了起身。
两人都没说话，金钟铉领着她往会场走去。


Chapter Three
大盏水晶吊灯从中空的二楼垂下，上下两层以旋转楼梯连通，宴会厅一楼田园风格的白色漆花门外是个小花园，厅内装饰奢华，银制餐具在璀璨灯光下别具贵重质感。
郑秀晶微笑着跟在金钟铉身后一步之遥，每每接收到他的眼风才并肩上前，流云步间悄声提醒，那些迎上来要和他握手的都是什么公司的什么人，偶尔金钟铉挑一些自己熟络的董事或老总，也会介绍给她认识。
一路寒暄到大厅中央，两位相貌相似的男子朝他们走过来，三步外就听见约莫四十开外的那位笑哈哈道，“金总，我们的新店就快开张，届时是不是请你的准夫人来剪彩？”
金钟铉浅笑，“刘总这么看得起，我先代世京说声谢谢，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新秘书郑秀晶。”转头对郑秀晶道，“这两位是益众的总经理刘亚益和副总经理刘亚仁，益众发展迅猛，最近打算上一套最新的营销管理系统，这单生意可能会关照我们。”
郑秀晶笑颜如嫣，“以后得向两位刘总多多请教。”
较为年轻的刘亚仁三十岁上下，一双桃花眼定在郑秀晶脸上，握着她的手半玩笑半认真地道，“郑小姐的名字真别致，金总你是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不但女朋友貌若天仙，就连秘书也赛似貂禅。”
郑秀晶微笑着抽回手，“小刘总真会说笑，听得人简直心花怒放，不过谁都知道，我们未来总裁夫人的美丽天下无双，哪是我等庸脂俗粉能够相提并论的呢。”
金钟铉笑咪咪的眸光从她面上掠过，看向另外两人，“两位失陪一下，我过去和杜总打声招呼。”
刘亚益道，“行，你忙，关于那个案子一会我们抽空谈谈？”
“没问题，一小时后我来找你。”朝两人颔首后他带着郑秀晶离开，走远之后才淡声道，“离那个小的远一点。”
郑秀晶笑了笑，不说话。
好不容易在几百位上流顶尖人士的社交圈里转完一遍，趁着金钟铉被某位千金小姐缠住侬侬细语，她退到无人窗边，慢慢啜饮着手中的果汁，然后见到李泰民偕女伴从门口进来。
几乎是同时他也看见了她，远远朝她裂嘴一笑，她对他举了举手中的杯子。
李泰民和女伴低声交谈几句后朝她走来，直到他在面前停下，倚着窗边的她依然一动也不动，只是微笑，“嗨。”
李泰民熟习地撩撩她的鬓发，“我喜欢它们放下来的样子。”
她端详他那位假装目光不经意扫过他们的女伴，道，“你哪来的好运气？美得不逊于申世京。”
李泰民嘿笑，“再美也比不上你，我要是知道你来，就算天仙也不带。”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难为我连你的人都找不到。”
“我去了拉斯维加斯谈一项投资，中午才刚刚回来。”他瞥了一眼远处的金钟铉，“上次冷氏的事他没找你麻烦？”
郑秀晶叹气，“你果然是故意的，就这么急着要陷我于水深火热？”
他眉一挑，“当然，以前这种场合我怎么叫你都不肯来，现在倒陪他出席了！”
郑秀晶笑，并不接他的话，问道，“冷氏的单子丢了对代中影响大不大？”
“肯定大。”
她皱眉，“那为什么你明知道他心细如尘，却还是换掉标书的封面？”
李泰民精悍的眼瞳内闪过得色，“因为我是故意丢掉这块诱饵来引他，我放的是长线，专等他上钩。”
她一怔，“你设计他？”
“那是绝对的，否则我何必这么费煞苦心陪冷如风演戏？”他牵起她的手轻抚一年前为她戴上的戒指，“好久没和你跳舞了。”意念一起，便伸手把她脑后的发簪拔掉。
不意他有如此动作，郑秀晶轻轻“哎”了声，柔软黑丝似水披泻而下，又如亮泽纯黑织缎在空中无声拂浪，引来周遭注目。
李泰民对着她身上纤秾合体的纪梵希套装嫌弃地摇头，“早知道我让人送套晚礼服来。”
大厅里并没有响起舞曲，只中央三五成群的人在喁喁细语，就见他朝什么地方打了一个手势，然后华尔兹的乐曲代替了悠和轻悄的背景音乐，他手一抬将她挽出一个花式。
旁边的人即时让开，笑看他们鼓起掌来。
他虽被抢去一单生意，却当众把金钟铉的秘书占为己有，也算引人触目，在这圈子里孰输孰赢？要论高下还言之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