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面无表情地直立在此,即便说是铁石心肠也不过分的女人。
正在帮助工藤翻身的宫野注意到了他谴责的视线,“你还真是每周都要来这么一回啊。”她口吻淡漠,不见恼怒,弯下的腰身像一把没法拉满的弓,柔韧而又乏力的。
但还没有断。
濑户毕竟不是心狠的人,虽然话里的火药味不见减少,字眼已经柔和许多,“又不是没有看护,照看的事让她做就好,反正你也不是专业。我看那个半田太太就挺有经验的。”
她拍了拍床上那人背部松弛的皮肤,不抬头:
“我不相信看护,”她低声道:“之前雇的那个小姑娘,我不过是因为研讨会要出去一周,回来时候工藤就已经长了好几个褥疮。”说道这里,又摇摇头,要鉴定什么似的,“我不放心。”
他有时候觉得她这种执着已经是魔怔了——仿佛那摇头不是在否定一个小小的看护,而是在否定除了她与工藤以外的全部世界:她那个软弓一般的影子,被小心翼翼地拉长拓宽成一片薄薄的带有墨色的荫蔽,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两个都罩进那个小天地里。
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濑户医生觉得也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再留在这里,收拾好东西就要走,一回头,半田太太就站在门边,手中捧着准备要打进鼻饲管的流质食物,表情捉摸不定。
显然是听进了宫野那番不信任护工的话。
他耸耸肩,径自走过,经过这位妇人身边时扔下一句话:
“你别介意,她这不是针对你。她……只是谁都不相信而已。”
04
宫野小姐是个古古怪怪又神经至极的人。
如果向半田太太询问她的雇主如何如何,这会是她唯一的回答。
她在这家照顾工藤先生一年半,似乎已经是最长记录,在她之前,宫野小姐已经先后辞退了4个护工,是相当挑剔的雇主——唯一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她给出的工资也相当高,而事实上半田太太几乎不用做什么事。
宫野小姐坚持亲力亲为,从擦拭、翻身、喂食,除了夜晚必要的睡眠时间以外,这些事情几乎都是她在亲手包办;甚至连在寂静无声的半夜,她也常常被自己的生物钟闹醒,径自走到看护房,拍醒正在打盹的半田太太,让她帮忙一起给床上的工藤先生翻身;要么就是挑剔自己规定的食谱,花上半个小时全部推翻由她全新制定,连食材都规定了购买地点——在这种高压的,将近于监视的监督之下,半田太太的看护工作其实也过得不甚如意。
——尤其是在宫野小姐不分场合地点地否定她能力的时候。
那个女人,说好听点,是谨慎小心;说难听点,就是神经质。
还好自己是个心肠软脾气好的人。她取来爽身粉递给宫野志保的时候如是想,这个女人正眼都没瞧自己一下:只要和工藤先生相关的事,她就能做到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心无旁骛。
她甚至觉得她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连像女人那般的温婉似水与柔情蜜意都没有——她是这么麻木不仁地履行着每一个步骤,像在操作一个机器。半田太太以前的雇主中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绝望到尽头的、只是机械式地如完成任务般几年如一日地为自己的亲人、爱人擦拭,翻身,喂食,久久得不到解脱。
可是宫野小姐的身上,压根瞧不出这种精神彻底崩塌的迹象。
她是真的爱这个男人的吗?
半田太太又瞧了瞧在那床上半睁眼,任人摆布像个用旧了的木偶的人,宫野正在熟练地褪下他的衣服帮他拍爽身粉,半田见状,迎上前去扶住他的身子。仿若无骨的,衰弱的,寂静又沉重的病人啊。
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爱人?还是朋友?不不,如果不是爱人,就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生病?事故?还是什么别的天灾人祸?
他还有可能醒过来吗?又不是脑死亡,一切皆有可能……不过,看这情况也很渺茫吧?
还能活多久呢?怎么说也是七八年的植物人,最近状况也开始恶化了,看样子也活不长吧?
他的父母家人呢?为什么不来看他?难道是都去世了吗?不,不对,听濑户医生说他们应该都健在才对……可为什么不来呢?
她爱他吗?必然是爱他的吧?
他爱她吗?
……
“半田,你把他的胳膊再抬高一点。”宫野小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她连忙照做,同时偷偷抬眼去瞧声音的主人——过分宽松的睡衣袖子滑下来顺便溜出了她半截手臂,有点过分瘦了,脸上没有半田太太所以为的倦累,那表情,应该可以算作一种麻木。只有眼睛里被固定了的专注才稍稍点亮了那张晦暗的脸。
本来有着大好时光的年轻姑娘啊。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千百个问题萦绕在她心头,又让她刚刚硬起来的心肠稍稍软化了。
那些问题的答案,半田太太全部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此刻伏在她肩头沉睡的这个男人,是眼前宫野小姐世界里的全部重量。
他们是彼此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