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现在让我说说你，顾南嘉。
你的轮廓是精致的，拥有让人在人海茫茫中唯独对你过目不忘的体质。瘦削的下巴弧度柔和，笑起来时八颗牙齿熠熠生辉。手指带着书卷气，骨节里暗藏着坚韧，手臂上青色血管若隐若现，肤色偏白。
还有就是，可以静下心来读书写字，有爱心，家世优越，最重要的是，你没有女朋友。
对于很多女孩子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迹。
甚至有一个暗恋你的女孩子，她偷偷跟踪你，穿过长长的巷子，爬几节楼梯，路过一片疯长的青苔，再跨一圈奶白色的矮栅栏，千里迢迢地追随你的脚步，看你喂猫。
数十只流浪猫将你团团围住，扯着松软的嗓子欢迎你，欢迎你带来的丰盛食物，至于跟在你后面的那个女孩是谁？你不知道，它们也不屑知道。
但是我知道。
我见过那个女孩几次，她很漂亮，高高瘦瘦的，沉静漂亮的脸孔，一双高跟鞋衬得小腿单薄白皙。
她怯怯地跟着你，却不打扰，只可惜这样的温柔你永远无法知晓。
我也不打算让你知晓，我是说，我要追你，把你追到手，不让那个女孩子有机可乘。
后来的事情在我的脑海中由于被长久地反复追溯而变成了有些模糊的水蓝色，那种蓝色是猫的眼睛，越是浓稠的黑夜里越发清澈。
其实不过是电视剧里常见的一种手段。
在那个女孩躲在远处张望着你的时候，我踮起脚尖，揪住你洁白如雪的衣领，毫不犹豫地吻了你。
这还不够，我怀揣着一颗热烈跳动的心，拼尽全力抱了抱你。
这样拙劣的告白也着实是我煞费苦心、处心积虑谋划来的没有错，我松开抱住你的汗涔涔的手，双腿发软地站在你面前，像是等待审判的囚犯。
直到你的唇角徐徐展开一个上扬的弧度，浓眉将眼睛压得弯弯的，我才松了一口气，在心底扬起胜利的旗帜。
于是我对你缠绵悱恻地笑了，这个笑容寓意深刻，它代表你是我的了。
在你之前，我不曾拥有过任何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
小学的时候，我曾经格外艳羡过邻桌带来的一块怀表，黄铜质地，上面雕刻着细纹莲花，花瓣婀娜舒展。我将它贴近耳朵，仔细聆听从里面传来的有节奏的滴答声，一声一声，像孩子软小的足踏过海边烁光的细沙。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物质的渴求。
如果这是属于我的，那该有我好，我贪婪地摩挲着怀表的表面这样想。
后来那块表被偷了，班级里闹得沸沸扬扬，但谁也没能找出偷表贼，这件事情就在邻桌的号啕大哭和同学们的惋惜猜疑中告一段落。
大概一周后，叶夏将那块怀表送给了我。
那个时候的我，看着叶夏苍白的脸，突然就哭了起来。那样的眼泪不是因为恐惧或者别的什么，那眼泪完完全全是毫无头绪的，掌心里握着自己梦寐以求的怀表，却不能仰起头颅高傲地展示给世人，那样的心情，只有流了满脸的泪水的自己才知道。
头顶苍茫的夜色下，叶夏慌张地问我，怎么了阿鸣，你不喜欢吗？
而后又恍然大悟一般跟我解释，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妈妈的，就算妈妈发现了，就说是我偷拿的，她不会不喜欢你的。
我这才渐渐止住了眼泪。
只有叶夏知道，过早失去的父亲的我，心中最为依赖信任的人也只剩下母亲而已。
哦，对了，顾南嘉，我的母亲，我这是第一次和你提到她。不是我不想提起，而是因为十四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肆】
如今想来，与你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因为白日里的快乐太过于磅礴，所以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悲伤才会在夜晚肆无忌惮地游走在我的眼前。
你有时会给我带来惊喜，比如一块雕着莲花的怀表，你说我讲的那个有关怀表的故事让你放不下心了。你惦念着，记挂着，想要给你的女孩儿一块不会让她流泪的怀表。
你将怀表挂在我的胸前，我却还是哭了。
你吻我被泪水冲刷过后的脸颊，小声地安慰我，别哭了，阿鸣，乖啊。
听说太爱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将她当做小孩子，必须呵护备至，细心照料，因为太怕它会夭折。
在走进你的生活后没多久，我辞掉了快餐店的工作，那只叫芥末的猫吃了陌生人喂给的食物死掉了。
有时候对人性盲目的信任是足以致命的。
两周后，我进入广播电台主持一档名为“夜声人静”的情感节目。每当这座城市被黑暗笼罩的时候，就会有大批的痴男怨女打进电话来诉说自己或真或假的故事。
你第一次牵我的手的那个夜晚，有一个女孩打进电话来寻求开解，突然情绪失控号啕大哭，而我看见播音室外微笑着朝我招手的你，竟然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为此，我被听众指控冷血无情，并被扣掉了当月的奖金。
奖金诚可贵，爱情价更。我依旧如往常笑靥如花地走在你的身旁。你带我去吃饭，点了满满一桌子，满足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你为我倒水，透明的玻璃杯里映着你专注的眼睛。我看着坐在对面的你，平直的肩膀具有让人想要依靠的魔力。
可是就在离我们不远处，那个丹凤眼白皮肤的女孩子正在窥探着你。她站在透明的落地窗对面，有风卷起她的白色裙摆，使她看起来楚楚动人。
我说，南嘉，有个女孩她在跟踪你。
你疑惑地抬起头，嗯？
我便摇摇头，说，没什么。
我是真的觉得没什么，虽然那个女孩漂亮又高挑，但你始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窥探者的存在，所以没什么。
但很显然，这样的掉以轻心是我太低估了那个女孩子对你的爱。
你开始收到定期寄到你们报社的匿名信，各种颜色的信纸，眼花缭乱就像儿时脆生生的糖纸，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与其说是信，倒像是一张张写给自己的日记。
信里面住着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她细细琐琐地讲很多话，但是始终不肯透露姓名和地址。
你无奈地将那些信纸摊放在桌上，阳光潦草地淋透清秀的字体，像是在暴晒失温的尸体，不得不说，她写得一手好字，字体清秀稚嫩得像是出自初中生的手笔。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读她写给你的信，你在一旁为我剥一只橙，皱眉疑惑，究竟是谁？
我咬一口橙，将信纸撕成一条一条的纸片，体验晴雯撕扇的情绪。
原来那情绪是空的，眼眶的空，胸口的空，过去和未来的空，黑暗中望不到尽头的空。
我突然扯住你沾着橙汁的手，很久也不肯松开。

【柒】
离开你以后，我在记忆里反复回到有你陪伴的那些时光。
买面包的时候、上班的途中、失眠的夜里，想起你第一次牵我的手、吻我的眉心、规划将来养老的去处。
思念你的时候，我也会思念叶夏。
我思念着的人都不能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陪伴，这是对我对大的报应。
事实上就在叶夏离开后没多久，曾有一个女人拨通了“夜声人静”的热线电话。
她苍老蒙尘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熟悉，她说，自己曾经在八年前抛弃了一对亲生女儿。她用“卖女儿”的钱逃离了那座城市，不管她们的死活。
就在几天前，她得知了大女儿自杀的消息。
让我们把时间调制八年前的那个黄昏。
叶青将我带到所谓的餐馆之后帮我将门关好，回头间不禁诧异，妈妈，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妈妈，我想和叶鸣一起吃晚饭，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妈妈，你要带我去哪里？
叶夏被妈妈使劲儿地扯着，朝着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走到另一个“餐厅”，无知无觉地推开那扇吞噬掉童真的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是在踏出大门的那一秒，突然想起了她的妹妹叶鸣。
她发狂似的跑去那家餐馆，在浓稠滚烫的夜色中看到蜷缩在路边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要怎么说呢？要怎么安慰呢？要有多残忍，才能够平静地告诉她，你被你最爱的妈妈卖掉了？
所以叶夏，在那个世界末日的夜晚，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她说，是我骗了你，叶鸣，但是我们需要钱。
而我却没有看到叶夏清冽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屈辱的泪水。
所以顾南嘉，你说得没错。
从一开始，我就是怀着恨意接近你的。
但是恨与爱，有时候是可以并存的，它们彼此依赖，彼此厮磨，彼此排斥但又不得不共同存在。
以后。
从此以后。
我与思念比邻而居，时光仿若静止。
一切都停留在那个静谧有风的清晨，我遇见你，而你并没看见我，我爱上你，而你仍可不知情。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