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落日长晖,她站在残碑断碣的兰亭,身后是古国升平最后的绚烈夕阳,她向我挥手,飘飘荡荡的是淡青色衣袂。
那一年。很久很久以后,我想到这一年。
却没有人告诉我,那到底是不是场梦,更没有人告诉我,多少年,我才等得到一场梦回,她在长街尽头,淡青色长衫。故都亭台楼阁统统不见,我目光穿过中原繁复,中心轮廓是她,背景在雁门关外,长河落日,我看见大漠孤烟,直上青云,无风,我却想策马,马尾缰绳掀起飓风,我带她直上九霄,如同自在烟云。
初到升平时,我们同看过一出皮影戏。那戏上说,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官上马定乾坤。那时世界单纯美好如此,她所爱的抱枝残香气缭绕,朴素而含蓄,我背上的利剑寒光料
峭,直接而冷冽。
连我也不曾料想,多年后,我用这寒光斩断她的香气。
她可恨我,斩断这故都升平?
她教过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崇峻深山中重遇定陶王族,我深解这句话中的含义,七年时光,连我都忆不起旧时少年眉目。绿衣公主却一眼将我认出,一声带着惊喜的‘莫邪哥哥’喊出,我看见四周目光含义复杂。
我环顾四周,皆是不甚清晰的眉眼。我便知,这一场国破,定陶王族损失何其惨重,我的叔父们,表兄们大多战死沙场,恐怕此时,我就是存活下来的定陶王族最正统的血脉。
想到这里,连身姿都不禁挺拔了几分。
直到大表兄出现,他是大伯的嫡子,定陶王族的嫡长孙。我的气焰渐渐熄灭。
因为尊卑,我不得不听从于他,即使是,他说,招兵买马,组织军队向南,进犯升平。
破碎的家国如何才能拼凑完全,战场从来没有永恒的敌友,绾陶与升平的联合让定陶复国的道路愈发坎坷。我知道,他们都不会信任我,一个在如今的敌国为质七年的弃卒。
除了她,我最幼小的表妹绿衣。年幼时,众多的王族子弟中我和她的关系最好,即便是我的父亲七王爷是他的众多兄弟中最不得宠的一个,而她的父亲九王爷是未来王位的继承人。
她出生的时候我抱过她,那一日,整个定陶王庭正在为九皇孙,也就是绿衣的亲哥哥举行葬礼。
定陶王庭被绾陶围困时我带着她躲在废弃的,她死去的哥哥的宫殿里,外面火光冲天,如同巨大的开绽中的红莲,刚满六岁的绿衣,脸上的惊恐在火光中毕现。我抱着她,轻轻摇晃着她喃喃自语,绿衣,你多幸运,你是个女子。
王族之间的倾轧从未停止过,直到如今,我仍旧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表兄们皇叔们宁肯做破碎家国的帝君,也不肯做昌盛故国的臣子。
即使绿衣是个女子,我仍旧担心,有朝一日,她会不会被我无能的兄弟们送去他国和亲,九王爷的葬礼上,我的绿衣表妹第一次换掉了绿色的衣裳,我对她说,从今以后,你我都是孤儿了,或许有一日,你会被迫离开故国,肩上压着整个定陶的重量……
她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怕的是什么。那么,小哥哥,你娶我呀。
那时七岁的她,笑容狡黠,仿佛还在昨日,而现在我眼前的绿衣公主已经十四岁了。她是个女子,即使国家光复也不会成为王位的威胁,更甚者,她或许是一枚很好的棋子,因此,她依旧如当年一般众星拱月。
星月皆无的夜晚,绿衣对我说,小哥哥,我会保护你。
她的眼睛里似有无数星光潋滟,我语塞,目光穿过她如水的眸子,落到远处不可到达之地,我想起我的癸未小姐,我们初见那年她正是绿衣如今的年纪,气质如束竹,单薄如束竹。即使是我离开那一日,绚烈夕阳中她的剪影单薄如旧。
我的癸未小姐,山河飘摇中,谁来护卫你
你淡青色的衣衫,是我世界里的影,时时随行,
我离开你时,你说,真想杀了你,剥下皮做一盏宫灯,时时带在身边。
而最终,我没有成为你的灯,不能为你的前途照明,而你,却成了我的影,落在我的世界中,覆盖光明。
六
次年的九月,定陶军队攻破升平,给了这背信毁约的国家致命一击。这是定陶两年来取得的最大胜利,战士们击节高歌,践踏着开的正浓烈的升平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