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堂建在北郊的一顷碧色小洲上，水面无风楫舟而去。
循着石阶上岸，笃笃的木鱼声伴随着僧人的无悲无喜的诵经声早在这片榆树下深深扎根，那时哥哥告诉我，这是母妃在和菩萨拉家常的声音。而如今，佛堂里那个纤秀的背影已经成了一抔黄土，而稚嫩的圆脸女童已经成了别人的母亲。
唯一不同的是，菩萨再也听不见我絮絮的祷告声，菩萨啊菩萨，你听不听的到，我所思所想，日夜祈求的不过就是在到三途河前，和丢下我的他们见一面？
我示意鹭仙退下，她好像也老了，铅粉也遮不住她脸上的皱纹。
原来人真的是会长大的。
我坐在冷冷的石凳上，日光穿过树隙如白练，像一条最惨最悲的缟素。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过如是。

“我昨夜，看见母亲了。”
我坐在床榻上，对摇光姑姑说。姑姑的脸色微微一白但又勉强笑了笑，我知道，她肯定觉得我是在做梦。我生病了，在母亲离开以后。那时候阿池只会哭，她一哭，我的脑袋就疼。很多事情，都是怀瑜与佩珩替我承担。我什么都不做，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假装死掉的人其实是我。而且我一直赖在睡梦中不愿醒来的缘由，是我可以见到她，我的母亲。
我别过头去，看向窗外的景色，今年的秋天，来得这样早。
“不，这一次，我是真的，真的看见她了。”
见到她的时候，那扇小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萧瑟的晚风把帘子吹动。好冷，我想下床把窗子阖上，可是身体好像不是我的了，我用尽了力气，也不能抬动我的一根手指。她就在那时候出现，就站在一地落叶之中，远远地望着我，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像钗头的一颗宝石，又浓得要滴出水来。
哭呀，墨识欢，大声地哭呀，怎么连眼泪也干涸到流不出来了呢。我好想好想告诉她，我们有多么思念她，她是这样的真实，我敢肯定，假如我现在奔出去，一定能抱住她，摸摸她的面颊，当她的长发垂落在我脸上。她会拉起我的手，然后我们一起，回家。不是那座冰冷的华丽宫殿。是顾府，我们的家。
那一刻倦意铺天盖地袭来，我好困啊，就像从来没有睡过觉一样地困，我眨了眨眼睛，试图赶走那讨人厌的感觉。可是母亲，即使我动作慢吞吞，为什么你不再等我一会儿，就不见了呢？
夜像毯子，温柔地覆盖在我的身上，我沉沉睡去了，直到方才醒来。
摇光伸过来探我体温的手，蓦地停在半空，她看着我，脸色愈来愈苍白，然后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掉下来。我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张开双手抱住她颤抖的身躯。
“姑姑，不要哭。”
我不会死，即便是上苍的旨意。母亲，怀瑜，佩珩，阿池，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人尚存，我就不会死，即便上苍要我离开，我也不会答允。因为这别离的切肤苦痛，我不会让他们来担。摇光姑姑也是，她已经不能承受更多。
“去告诉我的父皇，就说——识欢截发明志，请父皇，遣识欢出宫，为母亲祈福吧。”
雍和二十六年九月，百花肃杀，熹妃所出十四公主墨识欢，夭。

往事还如一梦中。
天明了，我却在梦中不愿醒来。
渡口的船夫在晨光中打着盹儿，河水溅起，然而素白的布鞋依旧是素白的。庵堂中的师父因长年静修，多是宁静少言的性子，而身侧的妙真尚幼，按捺不下活泼的本心，见有船儿停泊，便好奇地跑上前去观望。
‘是宫里的十八公主呀。’
无需她说，我已经看见了。途经那宫装女子身畔，眉眼微微笑开，双手合十，垂首一礼，便要离去。妙真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树阴下的女子，讶异道。
‘咦，她和师姊长得真像呢。’
“外不著相，内不动心。妙真，早课要开始了。”

我并不是一心向佛的虔诚问佛之人，当灰衣的尼姑向我垂首一礼时，我只是不知所措地朝她笑了笑。
那个尼姑生的面善，我努力回想记忆里是否有一个如她一样眉眼淡淡的，像水墨一样的人，竟然想不起来。呆坐在树下，手里捏着一串菩提子佛珠，怔忪地盯着她远行的背影，好像一片云，去抓去留，只沾得一袖的水。
我很快站了起来，鹭仙知道我的心意，唤道：“师傅，请留步。”
不对，这不是阿姐。
在那个榈庭枯叶秋风催花的日子里，素色的布裹着那幅躯体，当着我的面，毫无牵挂的离去。我多少次以为这只是我千万个噩梦里的一副剪影，可我再也不能说话了，静默像一道巴掌，告诉我苦难就像她的死去，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原来已是云浮千秋，沧海桑田。
我快步走上去，越过那个小尼姑，用力抓住了她的衣袖。

过季的玉堂春匆匆谢去，唯有堤岸上的柳树，似乎从第一天起便一直葱茏如斯。那些一直搁在心底的人与事，心心念念又如何，想要靠近，却一直在背道而驰，久而久之，竟再也记不清明。他们都是沙滩上浅浅的一道痕迹，潮起潮落，时光的海浪覆过，便什么也不留了。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
衣袖蓦然被拉住，停步旋身，面容恬然无悲无喜。
“施主可有事？”

鹭仙快步跟了上来，恐我冒犯了大师，我扭头瞥了她一眼，面色阴沉。
那时我只到阿姐的腰那么高，两手环抱不住她，看着阿姐一脸嫌弃的神情还像被给了糖丸似的高兴。我抓住她宫装的袖子，小皇姐小皇姐的叫她，她的脸拉得老长，说，阿池，我是皇姐，还有，老是拉着姐姐的小皇妹是不能和我们一起去御花园里抓兔子的。
那声施主让我无端的生出了一分惶恐。我有些迟疑的不自觉松开了手指，随即又更紧地攥住她的衣袖。我本该知道的啊，就算她是阿姐，佛门清净，身后的五欲六尘，贪瞋痴慢，都已成了已死之躯的罪孽，滚滚红尘，儿女情长，再与她无关。
可我就是不想放手，十五佛，三千佛，谁都不能再把她带走。
我的目光紧紧随着那双比风轻比云淡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忍不住笑了，一把摘下帽子，依旧青丝三千，说，阿池，偷偷告诉你，我在枕头下藏了二两羊肉呢，嘻嘻嘻。
我好希望这是真的。

我凝视着她的双眼，那双清亮的眸子真是像极了她，心中暗自叹息。当年那样决绝地说离开，便是不愿再在那一潭浑水中趟，如今若要再回去，我不肯，也是不能的。一时静默无言，半晌，妙真怯生生地唤了我一句。
‘师姊，早课……怕是迟了。”
是呀，已经迟了。
颔首一笑，指尖佛珠轻转，微微欠身。你看，我既有我的使命，你亦有你的身份。莫道佳人长与短，从此山水，不相逢。
“施主。”

……为什么你不认我。
为什么不认我！
我知道我再也抓不住她，无论我是撒泼打滚还是如何都无济于事，白白让人家添麻烦，看了讨厌罢了。于是我怔怔松开她，失望极了。心里有一角好像被掏空，轻轻问它诶你还好吗，它不说话，只听得到空荡的回声。
鹭仙上前，满面歉意。“殿下有哑疾，口不能言，无心唐突了妙空师傅，还望不要介怀。”
妙空，原来她叫妙空。不叫使唤，更不是识欢，而是妙空。真空不空，妙有非有，这世间的事情也是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向后退了一步，眼帘低垂朝她端庄的一颔，连寡淡的礼节上的笑容没有给她一个，眼泪也没有掉下来。

看着她怔忪的动作，心中难免有些许不忍，我又作了一礼，旋身欲离。然而她身后侍女轻轻的一句话，却像一把匕首，将我的蓄意造就的皮囊剖开，真真正正地刺到心里，插在心扉之上，始终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一丝震惊的神色掠过。
“数年前贫尼束发皈依，师父赐法号妙空——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无，便成妙有。”
“诸法皆由因缘而有，缘聚则生，缘散则灭；一切有情众生，乃五蕴集聚而有，十二缘起而生，同样无常住自性，故现象之我实则非我。”
“人生一切的烦恼和痛苦都根源于‘我执’，施主若能了悟这个道理，那么，执着不放的‘自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语速极慢极柔，语毕莞尔，转身离去，妙真跟着我的步伐，只是忍不住好奇扭头去看站在原处的贵客。身体有一处隐隐作疼，好像是头颅，好像是心，我抬手抚过眉鬓，回首轻声喝止。
“妙真！”
视线却又无法自抑地落在了十步开外的女子身上，再舍不得转开。不知何年何月起，就开始变得模糊的女子面容，此刻竟慢慢地清晰起来。我终于记起了那夜枯叶满园，她就站在大树下，远远地凝视着我。
我微微一颤，别过头，向着庵堂走去。

事到如今，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妙空尼姑跟我说了一些什么高深的禅机，我也想不起来她带着妙真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回过头，好像有，又好像没有。鹭仙来拉我的手，轻声说，殿下，该去给小殿下祈福了。我依旧默然看着她离去，就像雪过无痕，雁过无声，毫无留恋，最后轻轻点头，转身离去。
南岸有一处专门僻处，请了佛像，香烟袅袅。
我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祈愿夫君官运昌盛，阿圆安乐，国祚延绵。但我还是忍不住哭了，我只好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完，直到精疲力竭。我疲倦的想，想我一定是太贪心，奢求的太多。
凡人总是喜欢痴心妄想的，我不如阿姐洒脱，她道缘聚则生，缘散则灭，我做不到。滚滚红尘这样污浊，却有千千万万我留恋的东西，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那本殿就只祝她，祝她平安，生如琉璃，明净无瑕。

我勒个去我快哭死了 真的

伤死了。小梨子们虽然不是你们的妈可我爱死你们了~~~忍了好几天才看完，完虐

虐的我心肝抖，我好心疼我家青池妹子啊！青池妹子我是若莘，我是大明湖畔对不起你的若莘啊啊啊啊！

皇姐皇妹，你们这是要虐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