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大殿上，那男子坐于最高的王座上，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然而，他在看见我时，一向淡漠的脸忽然有了光彩。
我直视他的眼，毫不避忌。
姬宫涅，姬宫涅……我在心里一边又一遍地念这个名字，深入骨髓。
“周王，褒国献美女褒姒，以求保全。”身旁，一位老者双手作揖，又恭又敬地说。他便是褒国的王。
“褒姒？”王座之上，姬宫涅的薄唇一张一合，无论是眼角、还是唇角都流溢出一种奇特的满意与欣喜。
自此，我便是姬宫涅的妃子，燕妃。
自此，我便是褒姒。
胭脂，胭脂，自此隐匿心中……
我不仅要惑君，还要倾国！
“胭脂，你知道‘永远’是什么吗？”月光直射长生身上，如水般流淌，清冷而遗世。
“当然知道啊！”我愉悦地坐倚在一轮圆月下的古松上，凝视伫立在古松一旁的白袍男子，“否则我也不会修练成妖！”
他微笑着，面朝明月，微合着眼，张开双臂，脸色虔诚，轻声吟道：“胭脂不笑，足以惑君；胭脂有笑，足以倾国。”
夜风拂过，树叶簌簌落下，拂起他的衣袂与我的裙裾。
他的神情空明而忘我。
这一刻，如此宁静，如此悠远，让人莫名地觉得安心。我静静地望着长生美丽的脸，忽然觉得这世间除了他再也没有我所要珍惜的存在。
我足尖一点，轻盈地跃入他的怀中，拥住他，脸上带有深闺少女特有的娇羞，我温软细语：“长生，让我们一起体验那种‘永远’吧！”
永远？——究竟有多远？
我低低地笑了，嘲讽又伤心。
如今，春风醉，牡丹开，有谁能与我共赏？
浮香亭上，我斜倚栏杆，心底的惆怅不知与谁诉说。
“胭脂，”他抚摸我的脸，用那双惑人的妖瞳凝视我，“所谓的永远，其实就是一场下不完的雪。”
“没有尽头，独自守望。”
他的语气犹如叹息。
“不是还有我么？”我微笑，声音明媚，“你并不孤独，我会和你一直在一起的呀！而且，这世间哪有下不完的雪？”
“长生，到了春天的时候，我们去看牡丹吧！”
他不语，静静地凝视我，不知是喜是悲。
明亮的圆月将我们笼罩其中，像命运的网。
“爱妃，爱妃。”忽然传来某人的低唤，将我拉回现实，眼底的失望一闪即过，我缓缓地转头，姬宫涅正从陌上急急而来，眼里的光彩犹如不灭的太阳。
在我刚要起身行礼时，他扶住我，力道轻而有力，他说：“爱妃不必行礼。”
姬宫涅斥退左右后，拥我入怀：“姒，为什么到现在，孤从未见过你的笑？”
“王，妾不快乐。”我望着他灼灼生辉的眼，淡淡地说。
“孤是周的王，你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他的声音沙哑，宠溺地亲吻我的眼角。
“那么，若妾要您的天下呢？”
一语出，他惊住了，愣愣地看着我冷淡的脸，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妾说，妾想要这天下！”我坚定冷漠的语气如冷电般掠过他的心，使他浑身微微一震。
姬宫涅忽然开始苦笑，他说：“姒，我会让你快乐的。”仿若誓言。
他松开我，深深望了我一眼，目光有喜有悲。
姬宫涅，你如此欣悦，是否因为你终于知道我想要什么了，好给我、让我开心？
姬宫涅，你如此哀伤，是否因为我想要的东西正是你的江山，你的天下？
我沉默凝视他的眼。
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
“因为你是我的妻。”
然后，转身离开，背影孤独入骨。
——我的妻、我的妻、我的妻……
我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觉眼泪早已滑过脸颊。
妻，对我而言，是这样遥远的词，遥远到连我自己都觉得终生无法碰触。
姬宫涅，对不起。
因为长生的存在，我无法爱上你。
尽管你将我看成你的妻。
一群黑压压的鸟群掠过天际，不安又焦躁。

好吧……这乃新人文……

第二话
姬宫涅为了让我笑，造琼台、制美裳、进歌舞……
他做了那么多，我却依旧不肯给他一个笑颜。
我只为长生而笑。我总是这样提醒自己。
琼台之上，夜夜笙歌，悠悠漫舞。
终于有一天，他气急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笑？褒姒，孤待你不好吗？”
我淡淡地望着面前这个为我费尽心思而日渐憔悴的男子，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陛下待妾很好。”我实话实说，“有时候，笑、不一定代表快乐；不笑、不一定代表不快乐。”我决定宽慰他。
“这么说，爱妃是快乐吗？”他一惊，欣喜地握住我冰凉的手，像一个孩子得到心爱的玩具般。
我没有说话，他以为我是默认了，更加欢喜起来，伸手将我横抱起来，旋转，他的发丝与我的发丝交织，他的衣袂与我的裙裾飞扬。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长生。
长生是一个淡漠的妖精，就算笑起来的时候，笑容依旧是冷的，如初春未融的雪。
那时，我如姬宫涅一样，为了让心爱的人脸上浮出快乐的笑容，费尽心思。
原来我与他是同类啊！
因为是同类，我才更觉得他可怜！
“长生，你笑一下，好吗？”某一个夜里，他正在古松的顶端，吞吐月之精华的时候，我问他。
然后，他俯首向我微笑，如初春未融的雪。
“不、不是这样，长生一定要快乐地笑啊！”
“有时候，笑、不一定代表快乐；不笑、不一定代表不快乐。”他淡淡地回答。
“那么，长生和我在一起，快乐吗？”
“快乐。”

第三话
我经常去浮香亭。因为那里，有我爱的牡丹。
今日自然不例外。
满园的牡丹，满目的鲜红，如此灿烂。
“胭脂，我命你改名为褒姒，然后，诱君——亡周。”女娲娘娘的目光悲悯而洞察，在她的眼里，我仿佛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事成之后，你便可再见到长生。”
女娲，女娲……
我几乎每日都在心里恨恨地念她的名字。这两个字刻在心头，深深的。
怎能不恨？叫我怎能不恨！
若不是她，如今长生还在我的身边。
若不是她，如今我还是森林中快活的妖精。
若不是她，如今快乐就不会离我远去！
……
满园鲜艳的牡丹迷乱了我的眼，意念中，与现实重合的是那张如初春未融的雪一般的笑颜；耳畔，还有他的轻声呢喃：“胭脂不笑，足以惑君；胭脂有笑，足以倾国。”含着几分预言与诅咒的意味。
“燕妃娘娘之容，果然倾国倾城！”一线沉稳的声音传来，惊醒了我。我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是一位锦衣的少年。
他同样注视着我，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目光深沉，却又有几分惊讶之色。让我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我问他：“我们曾经见过吗？”
“你、你……”他渐渐走近，没有理会路上向他行礼的丫鬟，目光悠远而疑惑，“你不记得我了吗？”
“胭脂……”他低低地叹息。
他的眼神是如此失望，仿佛这世上最爱的人离他远去。
他的眼神是如此澄澈，竟让自己的心软软地刺了一下。
在某个午后，我奔跑于郁郁葱葱的树林里。
阳光透过树缝射下铜钱大小的斑影，虽然有蝉鸣与鸟声，却依旧寂静无比。
忽然间，我闻到了生人的气息。或许，是这个深林里太久都没有人烟的缘故，我才想去看看究竟是谁会来这个有妖怪的树林。
我朝那个气息的方向跃去。
——那是一位穿着锦衣的小孩。
他将手扶在一棵松树上，迷惘地举目四望。
我坐在那棵松树的树干上，蓦然笑出声来。
他听到我的笑声后，向上仰望。
那是一张长得极好看的脸，一双清澈没有一丝杂垢的眼眸带着询问注视我。
我相当不客气地说：“喂，小子，你迷路了吗？”
他没有回答，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仿佛被人说穿了秘密。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倔强与澄澈，竟让我的心软软一刺。
“喂，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既然迷路了，就说出来，何必这样骄傲？”我嘲笑他，故作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你……”他后退一步，“大胆，吾乃周朝太子，岂容你这般、这般羞辱？”气势明显很弱。
周朝天子……
我愣愣地凝视面前锦衣的少年，原来早就见过面了……
为什么自己不记得？
我在心里苦笑，对于自己不在意的人，为什么要记住呢？
“胭脂，你真的忘掉我了吗？”他的眸光黯淡。
“太子，妾不认识你。”我淡淡地看着他愈加失望的脸，“妾是你父王的燕妃，褒姒。”
“可是你的样貌与胭脂一模一样啊！”他质疑道。
“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得去了。”我冷冷地说，“太子您是认错人了。”
“不。”他坚定地凝望我，“我记着你，就算到死，我还是记着你！”
我注意到他脸上如铁般的坚定与如情人之间才有的温柔时，一种悲悯油然而生——
宜臼，你喜欢我吗？就像你父王一般迷恋我吗？
但是，对不起，我的心里，只有长生。
只有长生而已。
他走的时候，对我说：“请相信我——我真的是一直都记得你的啊！”

第四话
十月之后，我从褒国那里得到了一个孩子。
是褒王刚出生的孩子。
“这孩子，若你交给我，定当提前灭周！”这是我对他作出的承诺。
那个人，为了得到周的天下，居然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舍得。——这便是所谓的人性吗？
我在心里冷笑。
褒国的大殿内，君臣慌乱，我翩然而至，对他们说：“我能灭周。”
褒王和众臣那像蛇一样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他大喜，连声叫好。
“我叫褒姒。将我进献于姬宫涅。”我淡淡地说。
“吾王，她一个陌生女子，不可信啊！”一名老臣出来说话，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看向我，贪婪而猥琐，让我觉得有些厌恶。
“现在，你们除了相信我，还能相信谁呢？”我掩口失笑，风情万种。
褒王痴痴地凝视我，只是眼里多了几分不舍，但为了免亡国之灾，只得答应。
我注视怀中的婴孩，悲悯地叹了口气。
“吾王驾到！”门外，有尖细的声音。
他进来了，面容俊美而憔悴。
我没有向他行礼，冷冽注视他的眼，话语如咒语般滑过唇角：“这孩子是你的孩子伯服，废掉申后与宜臼，立我为后，立伯服为太子。”
他神色恍惚地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后，转身离去，如一个被人操控的木偶。
第二日，便传来姬宫涅立我为后的消息。甚至上朝之时，他还将我抱于膝上。满朝文武的反对，他视而不见。
终于有一次，一名叫伯阳的太史对姬宫涅叹气道：“周王室必亡，除非燕妃娘娘不在这世上，方可度过这一劫。”
姬宫涅大怒，叫人将他拖出大殿，重打五十大板。
然后，扶着我退朝。
在后花园内，我问他值得吗。
他却笑了，明朗而满足：“为了你，无论怎样，都值得。”
我瞧见他鬓角有几根银丝，蓦然间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我抑制住了，我不能哭，不能妇人之仁，否则功亏一篑！
“褒姒，寡人已经下令，若有人能使你一笑，赏千金加爵位。”
值得吗，宫涅？
“值得吗？若是倾了国，值得吗？”我声音清冷地问他。
“值得！”他的笑容中带着情人之间的温柔，用修长的手指抚摸我冷漠的脸，“因为你是我的妻！”
我的心软软地痛了一下，“那么，妾拭目以待——您是如何让妾笑。”
“你一定会笑的！”
“王，您能帮妾灭掉褒国吗？”我淡淡地说。
他答应了，甚至没有问我原因，只是说了一句只要我开心就好。
心底再次疼痛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姬宫涅。
我胭脂最恨被抛弃，那个褒王居然为了利益而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这是我绝对不能饶恕的！
如今褒国只剩下了伯服，亡国之子。
褒王啊褒王，你可不能怪我。
我只答应了你灭周，可没答应过你保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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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话
又是一年，王宫里的人忽然纷纷收拾家当，四处奔走。我连忙拉住一位宫女，她惊恐地告诉我犬戎兵至，让我赶快逃命。
我愣了一下，身形一晃，如一道闪电穿过纷乱的人群。
姬宫涅，姬宫涅，姬宫涅！
在明亮的天空下，我站在大殿门口，终于见到了姬宫涅。
宜臼摘取了他的王冠，西周的太阳从此坠下。宜臼在冷笑：“如果当初你为胭脂不用那招‘烽火戏诸侯’，我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得攻入宫内。”我一惊，瞧见不远处燃烧的烽火。
忽然间，我仿佛感觉到什么，转头的瞬间却见寒光一闪，鲜血四溅，有什么东西滚落，停在我的面前。我的身子一僵，张大了眼睛却不敢低头。
我蓦然想起那个悲伤直抵灵魂深处的身影，还有他那句——“因为你是我的妻。”
“胭脂，现在孤重新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宜臼骄傲地微笑。
孤？孤！我忽然想大笑，却无论怎样也笑不出来。
我注视宜臼胜利者的姿态，忽然觉得满是陌生。
“宜臼，你记住——我是姬宫涅的妻子。”
他冷笑，却又有几分悲伤：“可是他已经死了。”宛若叹息，又宛若嘲讽。
我眨眨眼，想将泪水逼回去，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虽然早已料到会如此，却还是不肯接受。我也曾固执地想过，只要天上的太阳没有灭，你就不会死。结果却还是自欺欺人。
终于忍不住，我还是垂眸——那是一颗头颅。

后记
我又见到了女娲。
此时，我似乎在我所想念的深林中。然而，姬宫涅的头颅却消失了，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却就在此时，我看见女娲悬浮在我的上空，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纯白的灵狐。那灵狐颇有些熟悉，我似乎在哪里见过。那样的熟悉，就好像沾满鲜血的疤痕。
长生……
淡如春雪的笑容在心中百转千回，经久不散。
女娲轻柔地抚摸化为灵狐的长生，她说：“长生本是我最爱的灵狐，但我却将他贬入凡间，不准他再踏入天庭。除非……”女娲淡然一笑，“除非它让你爱上它。”
我愣住了，长生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有歉意，悲悯的与女娲一样。怎么，我很可怜吗？
我茫然地直视女娲的眼睛，直视这位大地之母，毫不避忌。我几乎是咬牙吐出：“为什么？”
“当一个王朝腐朽到连神都愤怒的时候，便会找一个‘坠日者’。而我要做的，就是给‘坠日者’一个‘坠日’的理由。胭脂，你完成了你的任务；而我，也会如你所愿的，让你与长生在一起。”
“不用了，女娲娘娘，我只有一个心愿。”我抬眸望向正从枝头飘落的树叶。
她微微一愣，端庄美丽的脸上有惊讶之色。
“我想在下一个轮回里——与姬宫涅做一对寻常夫妻。”
女娲笑了，说好。
多年以后，在某个地方，会有一家酒馆，老板会抚着他心爱的妻子的长发说：“我会让你快乐的。”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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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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