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
文：墨浅安
夏元辰从未想到，在四百年的光阴流转后，居然还会在故地重遇故人。
那人负手长立，容颜一如昔时清贵如霜，唯一不同的只是青丝成雪，在湿润的海风中轻轻扬起的白发让夏元辰心底蓦然升起几分悲凉。与四百年前相比，他似乎变得更加沉敛无话，时常独自凝望着暮色中的海面良久出神。夏元辰远远看着那人淡然出尘的身影，不知为何，就突然忆起了四百年前初识的场景，这个少年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清冷模样，眼底却到底是有红尘颜色的，夏元辰还记得，在他身边，有三个同行的伙伴，一个身着红衣的娇俏少女，一个紫衫华美的温婉佳人，还有一个天资卓绝，不谙世事的纯澈少年。他虽然常常皱眉训斥这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师侄，却难掩举手投足之间的关切。夏元辰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个红衣少女了，三人之中唯她最爱调侃这个冷冰冰的师叔，每当她调皮地唤那人“小紫英”时，那人便会皱眉拂袖，轻呵一声：“胡闹！”眸中悄然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然而，此时今日，那三个昔年与他相伴之人又已归于何处？此番重逢，这名唤慕容紫英的昔时少年，今日剑仙，身上已有了太多夏元辰难以言说的变化，那样空蒙而洞悉一切的眼神，就好像一个经历了一场生死的人，看什么，都觉得是过眼尘烟。夏元辰虽满腹疑问，却也并未上前探听。
为仙千年，夏元辰早就明白，无论人鬼妖仙，内心深处，都藏着一座不可触摸的城。
跟在身边的小狐轻扯夏元辰的裤脚，夏元辰俯身将其抱进怀中柔声道：“小离，我们回家吃饭。”小狐欢快地叫了两声，亲昵地用毛茸茸的头蹭了蹭夏元辰的手臂。回头看去，那人依旧站在栈桥上，满目萧索之意，孑然而清傲的身姿让夏元辰不由想起了独自绽放于绝壁之上的雪莲，极致的美，却也是极致的孤寂。慕容紫英，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倒映在你的眼睛里呢？夏元辰的叹息遗失在微凉的风里，瞬息即散。
当发现慕容紫英在即墨定居下来时，夏元辰多少是有些讶异的。其实说定居也并不确然，那人隔三岔五便会出游，短则数日，长则半载。归来时隐约可见疲惫之色，甚至有好几次，夏元辰看见那人素蓝的衣衫上有血迹斑斑，有他的血，也有妖魔的血。夏元辰有些困惑，这样的不顾生死，究竟是为了什么？夏元辰曾目睹过一次那人斩妖的情景，那是一只闯入村中的虎精，七百年的道行，凶残狡诈，那人迎向虎精的利爪时没有丝毫犹豫，当虎精的爪子陷进那人的肩膀时，他手中的剑也同时贯穿了虎精的眉心。那一刻，看到那人眼中凌厉的决绝，夏元辰突然觉得，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牵系住这个人对凡尘的眷恋了，生或死，对于他来讲，似乎都没有区别。而在这次事故中，村中有一个少女被虎精吸食了精元，当夏元辰和慕容紫英赶到的时候已是回天乏术，少女在慕容紫英怀中慢慢咽了气息，花一样的生命，顷刻凋谢。夏元辰看着沉默不语的慕容紫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那人却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当初，我也是这样，看着她在我怀里一点点死去的。”夏元辰一怔，回过神来之时，那人却依旧是漠然清冷的样子，仿佛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只是夏元辰的幻觉。出殡之日大雨滂沱，村中凄凄艾艾的哭声响成一片，夏元辰看到那人立于雨幕中的背影，明明挺拔如篁，在夏元辰看来却仿佛正在哭泣一般。
即墨的生活平淡得像水一般流过。有好几次，夏元辰抱着小离在海边散步时，都会看见正帮村中孩子捕鱼的慕容紫英，他轻捏一个仙诀，便为那些小孩捞上了整篮子鲜鱼，孩子们欢呼着将他围住，夏元辰似乎看见，那人冷峻的唇角微微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在阳光的映衬下，竟显得粲如繁花。天气晴朗之时，夏元辰还会看见那人教村中孩子识字，那场景让他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人背着剑匣蹲在沙滩上，用树枝一笔一划地教着同样认真的孩子们，白发从侧脸轻柔地垂下，很安静，而直到此刻，夏元辰才终于有了些“此人尚在尘世”的真实感。

每年的今日，即墨总是格外热闹。“四百年了，竟是延续至今。”夏元辰抱着小离穿过张灯结彩的街巷，满目璀璨的花灯让夜色都变得温暖起来。前方的那抹素蓝身影正俯身小心地将一枚花灯放入水中，继而抬头凝望明月，眼神不似往日清明，反而带上了几分恍然的迷蒙。夏元辰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副似曾相识的画面：即墨花灯，明月皎然，四个少年在漫天烟花之下并肩相谈，那人的声音难得染上了淡淡的喜悦：“为侠者一生所求，除魔卫道，可不正是为了此情此景，为了这些人脸上的笑容？”那红衣少女拍手笑道：“我但愿我们四个人一生一世都有这样的机会聚在一起，做自己应做之事。”她身旁的蓝衫女子轻笑点头：“我也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当时的自己抱着莲宝也在不远处赏灯，听到这番誓约，还不由感慨了一番：如此诺言，如此知交，即便不能相伴一生，却也无悔无憾。
而今，景色如初，却独余那人孑然一身，在如此繁华的喧嚣中，画一笔刻骨的寂然。夏元辰觉得，那个人好像已经定格在了四百年前的那一夜，岁月从他身边飞快地流逝，而他，却始终静静地站在原处，仿佛，已然融进了光阴。
停止回忆，夏元辰抬眼望向那人，却不经意间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晶莹。夏元辰一愣，随即摇头暗笑：一定是看错了，那样绝尘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落泪呢？
又是数十年匆匆而过。时间对于夏元辰来说，其实已并无太大意义。这一年的深冬，一个蜀山弟子将那人的衣冠和剑匣送到了夏元辰的手中，说是那人最后的嘱托：将仙药灵丹留给他医治即墨村民。另有两件事托付给夏元辰，一是：若有朝一日前往冥界遇见当初所见的红衣少女，便将一九龙缚丝剑穗交给她。二是将自己的衣冠交给青鸾峰上的两位故人。蜀山弟子说，那人在助蜀山擒杀从锁妖塔逃逸的噬魂饕餮时，为了营救被魔物控制的蜀山掌门而动用了禁术，与之玉石俱焚。年轻的蜀山弟子眼眶有些泛红，轻声道：“紫英道长离开时的表情特别从容宁静，不知道为什么，贫道甚至觉得……他是有些欣悦的。”夏元辰接过这些物事，有些许的恍惚，他想，以前为何没有发现，人间的冬天，原来，竟是这般冷的。
夏元辰将那人的衣冠如约送到了青鸾峰，紫衣女子颤颤接过，一时间泪如雨下，当日的天真少年现在竟已目盲，他摩挲着那人的衣冠，很细致地，一点一点慢慢地抚摸过去，像是在确认什么。他将衣冠放在门前的青冢旁，安静地坐了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摸索着回了木屋，轻轻地将门掩上。长久的沉默之后，夏元辰才隐约听见屋内那压抑着的，闷闷的哭声。夏元辰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浓重的悲伤，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告别两人后，夏元辰便动身去了冥界，在鬼差和役民中一一寻过，却始终找不见那个红衣的少女。途径孟婆桥时却意外地听到一个鬼差无奈的声音：“静兰，你就饮了孟婆汤吧，你们缘分早就尽了，十世的纠缠还不够么？”夏元辰愣住，眼前的一个鬼差正抱着一只小狐苦苦相劝，那小狐竟是数日前死去的小离，夏元辰在这瞬间蓦然明白了很多事情：那棵陪伴了自己数十载的桃树，那只总跟在自己身后的黄鹂，那个痴憨的孩子，还有，这只不离不弃的小狐。离开孟婆桥后，小离被自己亲手灌下孟婆汤时的凄惶眼神仍在眼前闪现，夏元辰想让静兰用没有负担的记忆去开始轮回的新生，这十世，她实在太苦，并非不再爱了，只是现在的夏元辰终于明白：
有时候，记忆，竟会成为不堪承受之重。
恍神之间，夏元辰误入了一片花海，冷艳而妖异的花朵延伸至忘川途畔，曼珠沙华，又名，彼岸之花。“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冥界的禁地，你还是快点离开此处。哎？你…你是…夏书生？”这个声音有种熟悉的清亮，夏元辰望着眼前依旧红衣似火的少女，暗暗叹息：终于，找到了。
少女接过九龙缚丝剑穗时的表情异常平静，她将剑穗贴在胸口，跪在花海中，低头不语。当夏元辰转身离开的一刹，少女却突然抬起头问：“夏书生，被噬魂饕餮破坏的魂魄还能再重入轮回么？”夏元辰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三魂七魄虽被撕裂，但其仙骨卓然，千年之后，或者…还是有机会聚齐魂魄，重入轮回的。”少女粲然一笑，重重点头道：“嗯！我相信！”声音低下去，温柔轻语：“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夏元辰又回到了即墨。
推开那人曾居住的小木屋的门，桌案与铸剑书卷上已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夏元辰在栈桥上倚栏而立，看着海滩上奔逐嬉戏的孩童，顿觉恍如隔世。是夜，又是熟悉的璀璨花灯，熟悉的热闹喧哗，置身于人群之中，夏元辰却突然明白了当初与那人相对饮茶之时，他淡漠而言的那句话：“无所谓好或不好，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惟有天道常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情尘既尽，心境遂明，如无知己相伴，纵然修得不灭仙身，又有何意义。较死亡而言，无止境的生，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劫难。百年，千年，万年，瞬息浮世，别离生死，如烟似幻，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梦归尘罢了。
耳边传来孩童雀跃欢喜的呼声：“看！看！烟花！”夏元辰仰头而视，漫天烟花盛放，照亮了苍茫的夜空。夏元辰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的烟花下，那四个容颜澄净的少年，那四个在花灯旁虔诚地许下约誓的少年。画面一转，却又见那人独自站在故地，一头白发在即墨繁华的夜市里苍凉得令人心惊。
夏元辰扶额一笑，仰首轻叹，转过身慢慢地离开，渐行渐远，终于，隐没在欢悦的人群之间。

有干货总是好滴~话说，娘亲你睡太晚了0 0

唔，小紫英啊，看着真让人心疼的说，我可以表示突然觉得他本该孑然一身吗……

干活啊，用口水打湿

我是娘亲好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