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人生几乎全部的记忆来自于那个养育教授了自己十五年的“仇人”,全部的见识阅历都得益于那个人的口授身传。
傅兰尘悲哀的发现,不管自己走到哪里,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没有半分能逃离师父的印记。他又一次掐上自己的大腿,浓重的淤青与分明的痛感都在提醒这个低头不语的年轻人——
这不是一个梦。
然而他仍旧打定主意忽略前两天那段叫人窒息的回忆。
自己是磕了头的徒弟,师父还没说要将自己逐出师门。而他思前想后,无论如何也确信自己不能对师父下手。
多简单,他们还是师徒。
但是年轻人站在云来客栈大门前,踌躇半天,还是毅然昂首离开了。
不是因为心虚愧疚不甘憎恶,而是因为他、没有钱。
还没走出两步,就被跟出来的伙计叫住了:“少侠!少侠留步!”
傅兰尘疑惑地看了看周围,确定那个中年伙计是在叫自己:“你有什么事?”
伙计满脸堆笑说道:“少侠一路风尘仆仆,想必辛苦得很,还是在店里歇歇脚比较好。”然后比了个请的手势。
“我没钱……”傅兰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落落大方。不过他本以为小二听到这句话就会立刻换一张脸,嫌恶地走开。
结果那伙计虚虚指了指他腰上的断箫。
然后就被一脸高深莫测的伙计莫名其妙地带到了一个雅座,楼下厅堂内很是喧嚣,然而这里非常安静。从窗口望去,傅兰尘惊异地发现他所能看见的最远的地方,是一座小山。
几乎是难以控制地,兰尘愣愣地盯着那山看了很久。
不过山本身就很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那伙计端着酒肉过来,看见傅兰尘的样子笑道:“傅小公子和老板当真是师徒——尹老板每次来也是这么遥望那座山。”
傅兰尘回过神来,盯着他的眼睛看,说道:“你认识我?”
“小的是专门伺候尹老板的。他每次来都会说起你。”伙计顿了顿,“小的认识这柄箫……不过,老板说我若看见傅小公子就意味着他再也不会来这里了,老板他怎么了?”
原来师父还对外人说起过自己……傅兰尘心头酸涩,原本以为师父养他也不过是养个仇家,无半点情谊可言的。
傅小公子扯扯嘴角,很轻地说:“不,他还会来的。有些事情和他预料的并不完全一样。”
伙计长嘘一口气,好似心头落下块大石头般抚抚胸口:“那就好那就好。小公子这番是出游吧?喝点酒暖暖身才好上路啊,小的再去给公子准备点干粮……”
“我不喝酒的,师父说酒能误事。况且我脚程快,身上的干粮足够。”傅兰尘这次笑得很腼腆,直接抓起包袱就要走:“至于你也别‘小的公子’这样叫,我好不习惯啊。”
伙计愣了愣,他清楚的在傅小公子眼中看见了倔强的神色,到底是年轻,明明是自己的事情还老是被大人处处打点是很叫人不甘心的。
当然,伙计还不知道这被他认为是情深意重的师徒二人之间几天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他只好配合傅小公子的要求:“好吧,不过这瓶梅花酒小公子一定要带上——这是尹老板最钟爱的酒,很清口,不会醉。”
“梅花酒?花能入酒?”傅兰尘的注意力被这这盏精致古朴的酒瓶完全吸住了。毫无自觉地,手指轻轻地触上了瓶身。
很普通的陶土,没有上釉。但是粗糙的质感同样让人流连不已。
伙计拿开瓶塞,一股清冽的酒香霎时充盈了鼻尖。“解暑生津,当下喝正好——老板的一位故友将酿酒之法交给老板后,老板就亲自酿造了许多坛埋在客栈后院,每次来就喝一点。”
师父的故人,师父亲酿的酒,师父最喜欢的梅花。
光这三点就让傅兰尘鬼使神差地将酒带走了。
伙计本想给傅小公子备匹马,结果后者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不会骑。于是就像来时那样,傅兰尘蹬着自己厚实的小皮靴徒步上路。
临走前,伙计好像想起什么来,说道:“说起花,洛阳十年一度的牡丹节要开了。小公子一身绝世武功,能摘得牡丹花王回来也说不定,哈哈。”
傅兰尘一个白眼甩过去:“我虽一直住在山上可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啊,牡丹都谢了几个月了,哪来的牡丹王。你可别诓我。”这是真心话,师父提起牡丹的次数非常多,想必这种花也承载了他老人家相当多的回忆吧。
至于那句“身负绝世武功”,他相信伙计的确是在奉承他。
“噗哈哈哈!”伙计大笑起来,“老板没和你说过吗?牡丹节评选牡丹花王,就是青楼的赛花魁啊!”
“……我还是别去了……”小公子扭头就想走。
“诶——!傅小公子,你师父是洛阳人士你知道吗?”
傅兰尘默然无语,他这才醒悟过来,师父是教给他诸多世情冷暖趣闻杂记,然而这许许多多的故事里,唯独没有师父自己的。
“洛阳是好地方,就当去走走玩玩见识见识也很好啊。”伙计拍拍兰尘的肩,“早些年老板的一些故人会来这里一聚,他们还说老板若是个女子,牡丹花王非他莫属呢,呵呵呵。不过也是,这么多年,老板的面貌也没怎么变化,不知道早年意气风发的时候会是何等模样。”
“我师父自然怎样都好看……”傅兰尘这次连甩他白眼的心情都没了。哪有伙计这么说老板的。不过他是真想知道师父当年是什么模样,又是为何与自己、成了……仇家。
伙计裂开嘴角露出白白的牙齿,一副小孩子般的模样笑开了:“梅花也是花中之魁,不是吗。”
傅兰尘看着那人分明不怎么年轻,却笑得很认真,也有些开怀,耸耸肩说道:“行,洛阳就洛阳呗。”
“对了,你叫什么?”傅兰尘最后问道。
“就喊我一声方老哥吧。”
伙计转身先一步回到客栈里去了。走进门的一瞬间那人手在面上一抹,撕下一张人皮来。右脸上是一道狰狞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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