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相思寄平生】
明月初升，她放下唇边的碧玉箫，微微一笑：“依你之见，这曲子好听么？”
她低眉浅浅一笑，一笑唇边便有血色殷殷，她不得不依在他怀里，浓密的睫毛轻轻阖起，过了很久，听见她在他耳边低低叹道：“他曾为我抛却生死，我却到死，心里都藏着另一个人…”
“那么这支曲子呢，他为你作的吗？”
“呵…”她笑道，“之前说的，是骗你的，他只为我续了半曲，上半曲是我十年前作的…”她抚弄着落在身侧的玉箫，恍惚间见十三年前她初见那人，在树荫中垂眸浅笑的白衣少年，衣袂如雪，风华无双。
如今隔了十载流年，她终于能够忆起那场初见，恍然一梦之间，梦中是令人沉溺的温暖美好，梦外是满城乱红飞雪。
怎堪回首。

【谁家年少足风流】
雪女第一次见到慕尘，是在韩国。
彼时她正哼着曲子的调子练习师傅白日里教的舞步，练了有小半个时辰，自觉已颇有几分师傅的风致，正志得意满之际，听见有个少年低低笑道：“小姑娘根骨不错，不过这舞跳的可不怎么样，要想赶上你师傅，你还差的远了些。”
那时的雪女不过是个小姑娘，还没有学会如何机巧应变，如何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冰霜面孔，经他一说便有了几分怒气，高声道：“你是什么人？有胆子说人，没胆子出来见人么？”
“恼羞成怒了？我说的可是实情，不过也罢…”正说着，院墙边一棵树上的枝杈被拂开，树冠上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带着笑微微倾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树枝摇摇晃晃地，他却站得一派闲适，本是一副极好的相貌，偏那笑意惹人讨厌。
“你看过我师傅跳舞吗？师傅从不轻易在人前跳的，你既没看过，凭什么妄加评判？”她嘴上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发虚，她自己也晓得，和师傅相比，她确实差的很远，奈何年少气盛，被人当面指摘脸面上怎么也过不去。
少年张了张口，似是想要反驳，却忽然转了转眼珠，墨黑的瞳仁里露出狡黠之色，他看了看她，笑道：“这样吧，你再给我跳一次，若是好呢，我便收回方才的话，如何？”
“就这样？”她望向树上的少年。
白衣少年笑得如沐春风，“就是这样。”
“这样可不行，师傅有一段‘凌波飞燕’天下闻名，这样吧，若是我能跳出来，你便向我道歉，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少年一愣，随即忍笑道：“我答应你，不过可要小心些，别崴了脚才好。”
许多年后她仍记得清楚那一日，却不是因她在那一日第一次跳出凌波飞燕，而是因那一日她初遇那白衣少年，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自然那个时候雪女还不晓得，若当日她有一分一毫的内力，世上早便不会有安远侯府的小少爷慕尘，故而多年后她再回忆起这一日，万分庆幸这一点，再往后想，却又恨不得他当年沉溺在凌波飞燕的迷境中死去，总胜过他最后一朝从云端陨落，万劫不复。
一舞终了时，少年纵身跃起，白袍于风中轻扬，如一片飘飞白羽划过夜空，只听见他朗朗笑声：“我向你道歉，我给你一天时间，好好想想要我做什么事，机会难得啊小姑娘。”
其实后来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果断地就答出“我要你以后天天来看我跳舞”的话来，可即便那时候她知道她是韩国的小侯爷，能帮她拿到她恐怕一辈子也得不着的东西，这话她一样会说，她想当他拨开树枝露出皎皎如月华的一笑时，或许她除了愤怒，还有些别的什么。
半空中听见他笑吟吟道：“好，我答应你。”
春日晴好，年少风流，那场相逢是她一生的异数，他如云端的吉光片羽，令她无可救药地想要去接近，哪怕最后和他一起陨落，也无所谓。

【惟愿长醉不复醒】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过得很欢喜，小心翼翼地欢喜。
知道彼此不是同一种人，谁也走不进谁的世界的，这一点，即使是当年年少的雪女，也明白得很。所以喜欢什么的，是绝对不能够说出来的，若是说了，便是忌讳，只会将一切提早结束而已。
可是那一天，她跳完了舞，他忽然自树顶跃下，揽住她的腰足尖用力，两人便一同坐在了树枝间。
那时她离他很近，近到她可以感觉到他温热舒缓的吐息，闻见他衣间弥散的清洌酒香，于是她回过头看他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往日戏谑的笑意，却也并没有醉得迷离。
“阿雪…”他叫她的名字，用那么温柔的声音，她十几年来从未听过，这声音让她模糊地觉得自己像是喝了酒，思绪混沌一片。
“阿雪，你听好，我的名字叫慕尘，安远侯府的少爷，慕尘。”他附在她耳侧，低低道。
她愕然睁大了眼，转头去看他，他却捧住她的脸，眼神极温和，甚至带了几分缠绵的味道：“可是阿雪，我很喜欢你，那么…你对我呢？”
她迷惘，忽然觉得眼前像是无限繁华，又觉得这不过是绝望之前的海市蜃楼。
他像是明白了她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倾身吻上她的唇。
那片扑面而来的温暖中，她彻底沦陷，忘记两人的云泥之别，忘记他们身处战火乱世，只想上天怜悯，将这一瞬的岁月凝结成天荒地老。

【锦瑟华年谁与度】
倾覆是很突然的事情。
安远侯被下令处死的那一天，她到死都记得清楚。那么可怕的一天啊，竟是难得一见的黄道吉日。
她匆忙赶到安远侯府门外时，正见他被押解着走出府门，衣衫上沾了尘土，再不复往日的风流高贵。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凝聚了一世的苍凉，又带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喜悦。
走过她身侧的时候，他唇形微动，她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泪眼模糊中她回首，看见他走过街角时，似乎回头向她笑了一笑。
据说，安远侯是触犯了姬无夜大将军，所以才会被韩王找借口杀死，而安远侯的亲属皆被连坐，昔日无限风光的安远侯府，一朝覆亡。
三日后传来消息，安远侯所有亲属在牢狱之中，鸩杀。
看到自己所有的亲属丧命，会是如何的悲哀绝望？如今的他，定然也不是那一身白衣潇洒来去的慕尘了吧。
三日之后，她在韩王宫不远处搭高台，素衣舞一支凌波飞燕，震惊王城。然后，她再也没有回过韩国。
记忆之中是那个少年吻上她唇时温柔的触感，只是斯人已逝，此后不会有人再记得安远侯府有过那样一个风流俊美的小少爷，也再不会有那样一个白衣轻裘的少年，慵懒含笑靠在树间看她跳舞。
再也不会有了。

【人间别久不成悲】
“你知道…他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吗？”雪女靠在白凤身上，仰头望着空中一轮明月。
“叫你好好活下去？”白凤没有看她，漠然回答道。
“为什么这么说？”
“那些人都是这么说的。”
她笑了笑，抬袖拭去唇边越来越多的血，声音平静，“他说，他庆幸还没有来得及娶我，”她疲倦地合上眼，缓缓道，“十多年了，他早该入了轮回吧，我还担心，若是他仍在等我，我又怎么能安心去找小高呢？”
“其实…我很感谢你听我说这些…白凤…”她放开手中的玉箫，彻底沉入一片黑暗。
良久，身侧的女子再也没有一丝动静，他转身，手指无意间碰上她的唇，忽然如遭雷击。
那些缥缈的记忆在脑海里回放，他怔怔地坐了很久，抬手捧起她的脸。
慕尘。他是慕尘。
当年他本是要被处死的，姬无夜却看中了他绝世的武功天赋，为此不惜抹去他的记忆，为他改变容貌，让他做了禁卫军统领。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慕尘，只有流沙的杀手白凤。
相见不相识，如此而已。
何其讽刺。
他忽然仰天长笑，笑声中无限悲凉。
怎么就忘记了，他们身处乱世，在这场席卷七国的烈火中，哪怕想要带走一个人，都是拼尽一切也难以达到的奢望。因为那种天高海阔的快乐，根本不为这个乱世所容。
多年后，茫茫雪原里，他微微仰头，精致的下颏自黑斗篷中露出，他长久地凝视着天空中飘落的雪花，静默无言。
这漫长孤寂的余生，注定只有他一个人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