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一袭青衣的少年正跪在屋外的榕树下,一言不发,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内的人看着跪在积水上的少年冷哼了一声,随即坐下翻阅文案。
少年抬起头瞧瞧,雨后的天空净的很,稍稍的挪了挪位置。
“张起灵,我让你挪了?!嗯?”
“挪回去!不准起来,不准吃晚饭!”
声音掠过少年的耳边,少年又挪了挪。
张启山一早就没有见到少年,从大厅回来时凑巧看见少年翻墙回来,长衫湿了不少,水迹贴着衣服晕开。二月多雨,晚上又是淅淅沥沥的飘了一夜,那长衫怕是还没来得及换就凑巧给人撞见从墙外翻进。
张启山对于少年管教从来很严,一夜未归这事张启山还是第一次撞见。看少年的翻墙手法已是熟练,不知是有多少次翻出了,而张启山一直没发现。挑了挑眉,一道指令下去,少年什么也没说,就从早晨跪倒接近晌午。
张启山在办公室里草草解决午餐,又接着翻阅文案。眉头皱成一团。
揉揉发胀的太阳穴,低下头思索着什么,片刻从抽屉取出一封白色的信件,摩挲了很久才把它打开。目光跳跃到桌上,扫到手枪时,凝睇。
很久以后才用手指夹出信件,看了起来。
信很短,并没有多少,张启山看完后面色更是凝重。
不去不行了。
闭了闭眼才发觉眼眶涩的发疼,微微仰头往身后的座椅靠去。
战火蔓延的迅速,短短几月就攻下几个关卡,都是要道,缺了补给站,粮仓就短缺。本来是说是让张启山在家养伤,但那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上面不得不在这时候调张启山回去,有张启山在,胜算也就多几分。
背后的巨大伤口已然好了大半,不去特别做出什么剧烈运动不会感到什么,这次回去也是迫不得已。
望着那一叠信件,张启山抬手撂倒了一旁,桌子上有些凌乱,茶杯、笔、文案、信件等,堆了一桌,都还没来得及整理。
过完明天就启程了罢。
明天是立春,冬去春来,又是一季。
无意中扫过少年,少年的身子套在长衫下更显单薄,张启山依旧是冷冷一哼。
那又怎样?照样得罚。
暖光不知不觉洒在桌上,透过叶子斑斑驳驳,暖了少年也暖了张启山眼底深处。起身慢慢走过少年身边,少年只是抬眸看了看,继而又低下去。
张起灵看到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红色双眼,或许是正在气头上,却也没关心太多,也忽视了张启山与往日不同的表情和散发出来的气息。
草草得用过晚饭,张启山快步走回房里,明天还有一大堆琐事要安排。
进到院子首先入眼的还是瘦小的少年,少年抬头起来,眼神里透出倔强。
“不肯认错?嗯?”
“那好,接着跪。”
直直绕过少年,张启山回到了办公室。
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窗子蒙蒙的照了出来,张起灵只是有种不好的感觉,至于是什么他也不怎么清楚。
就像是快要失去什么了似的。
小腿因为跪久了没太大知觉,少年看着窗里的人,偷偷的抬起膝盖,酥酥麻麻的感觉很快就上来了,有些难受。终于等到这感觉渐渐消失,少年又换了另一边。
积水荡起一小片波纹,也是酥酥麻麻的。二月的天本就不太热,甚至说还有些寒意,跪在没有太阳照射的水里,张起灵觉得自己的膝盖有些不适,但也没太在意。
张起灵迷迷糊糊地的跪了不知多久,才见有人取了件军大衣过来。那人单手拽起少年,也许是跪久了的缘故,少年身形有些不稳,摇摇晃晃的。厚实的大衣裹住少年,像是在嫌不够暖似的,又紧了紧。
少年这才看清楚是谁,有些抗拒,张启山摁住少年肩膀低低的在耳边说些什么。
“站好别动。”
宽大的手掌握住少年的手腕,牵着他向里屋走去。
少年的手活脱脱像条倔强的鱼,在手掌间挣扎、扭动,却无法使手掌松开一点。把少年摁在椅子上时,张启山才臭着脸用下巴指指桌上的饭菜。
还温热着。
少年并不打算理会,裹着军大衣把头扭向一边。就是不动。
张启山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少年动过,便是知道他在闹别扭了。
“吃下去。”
少年依旧。
“张起灵我叫你吃东西。”
“张起灵!”
张启山有些恼了,少年胆子越来越大,到现在竟是会这样。
少年转过头来看了张启山一眼,张启山眼里的血丝丝毫没有消退,还带着深深的疲惫。忽然有些心疼。
但心里的一股子气还没消,就算心疼少年也不为所动。
“胆子越来越大了啊?敢跟你老子犟了啊?”
少年一声不吭。
张启山笑笑,起身走到门口才扭头道:
“出来。”
月光照在积水上清亮清亮的,张启山就站在树底下,对着少年,唇角带着笑意。
“若是打赢了我,我便不再管你。”
闻言,少年右脚蹬起,几个跳跃就闪到张启山面前,抬起右脚就往张启山的下巴踢去。在准备踢到对方下巴时,脚踝被手掌握住,然后张启山两只手钳制起右脚,往空中转了转。
在空中,少年左脚向张启山的手踏去,借力朝空中跃起,然后落在张启山两丈之外。
张启山看着一脸警惕的少年,笑容未减,上去就是一个肘击。少年肩膀一沉,身形向下低了低,右脚扫过,对方显然是料到了这一招,撑着少年的肩膀在空中轻微的扭了一个角度,然后把少年摁向地面。
背部着地,张启山收轻了力道,少年还是轻轻的哼了一声。
不甘示弱的挥拳向张启山面门砸去。手腕被捉住,往身后背去,少年膝盖弯曲,朝张启山小腹一顶。
很快就挣脱了张启山的钳制,少年转身绕到对方背后朝背脊挥拳。
一声闷哼传来,张起灵愣了愣,他从未听过张启山这样的声音。
少年显然不知道张启山身上的伤口。
背后的伤口略微有些开裂,张启山反身就把少年脸朝地摁了下去,很快就抓住少年双手,让少年无法动弹。
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背后的伤口。张启山如此想到。
“你输了,给爷滚回去乖乖吃饭。”
少年挣了挣,没有挣开,眸子低了低,身后的手放开,少年这才慢慢走到里屋。
张启山看着少年走进里屋才打开办公室的灯,从柜子里取出酒精和绷带对着镜子艰难的上了药。
不过这下,张启山身上带着的是淡淡的血腥味和药膏味。
张启山一进屋,少年就闻到着这奇怪的味道,也没说什么,赌气的把碗筷扔在桌上和着衣衫躺床角边去了。
张启山收拾着碗筷,少年安静的看着。
带有赌气的成分。
失神的笑笑,张启山洗完这些东西以后灭了灯。
少年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凹陷,挪了挪,漆黑的眸子转了转。
张启山倒是倦了,右手捞过边上的少年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也就阖了眼。少年挣扎着,耳边一句低低的话语让他彻底安分下来
“别动。”
两个人都是浅眠的,少年睁开眼动了动身子。身边的人一下惊醒,眸子里的血丝还在,依旧是红红的。
撑起身子,张启山望了望窗外,身边的人也随之坐起。
有些浸。
扯过昨夜撂在床头的军大衣,捂好少年,这才下床打开衣柜翻找衣物。张起灵低着眸子,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什么都没说。
一切还是像往常一样,张启山立了春幡在院子里,随着带有寒气的风上下翻飞,呼呼作响。下人们都准备今晚的酒菜去了,匆匆忙忙,少年翻身几个跳跃就上了大榕树。
在最高的枝丫上坐下,眺望着院子里的一切。大榕树很高,坐在上面也很结实,在上面可以清楚的看到张府周边的几条街道。立春了,家家户户都会立起春幡,寓意一年平安。
树叶上还有着未干的水珠,闪着点点金色。
张府里是不缺花的,从春到秋,从夏到冬,一年四季都是开着花,一季谢了又是一季,总有那么几树,总有那么几簇。
花的样式从繁到简,颜色由浅到深,散落在各个别院里,但张起灵最喜欢还是张启山院子里的这棵大榕树。
简简单单的绿色,由浅到深,四季常青。他经常会到最高的枝丫上安安静静的坐上一整天,有时晚上也会过来,安安静静的任由天上的星辉晕开眼底最深的黑色。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张起灵甚至是没怎么察觉天就变了。天空由早上的澄蓝变为现在所看到的金黄,树叶边上都蒙上了这一层暖色。
少年跳下来,朝着大厅走去。
那边人声鼎沸。
说是立春时张府摆的宴席,倒不如说是为张启山摆上的送行宴。
少年扯着嘴角笑笑,从昨天下午张启山的沉思中少年就知道他要走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前线又是那么紧张,这一去怕是九死一生了。
在最角落的地方潦草的吃着东西,没过多久少年就抽身离开了大厅。
回到大榕树下,少年几个翻身跃了上去,星辉散落,与万家灯火融为一体,星星点点,看的眼睛生疼。本是白看不腻的繁星,少年这次看的双眼发胀。
眸子暗了暗,少年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军绿大衣,心口早就缺了一块,这下也没多疼了。更多的是空旷。纵然身体再暖,心口那处也是寒。
里屋的灯亮起,少年想要跃下树枝再去见那人一面,但动作生生止住,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一场景,因为他从来没遇见过。
看着那人一身戎装,管家牵来一匹千里良驹。张启山接过缰绳,朝四周望了望,又执绳等了片刻,最终是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饱含了太多太多。
终是忍不住少年跃下榕树,就在张启山背后三步之遥。
耳闻身后的声响,张启山也未转过头,只是听着脚步声。
一步,少年苦笑。
二步,少年眸子黯淡。
第三步,少年额头抵上了张启山宽阔的背脊,带着眷意,还有无奈和不舍。
很快就分开,少年向后退了三步回到原点,启唇。
“别死在战场上了,张启山。”
转身望去,少年竟是满眸的笑意。
“嗯”
少年牵着马缰走到门前,张启山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马蹄声响起,惊了整条街道。马背上的人头也不回,骑着马,疾驰而去。
站在原地的少年轻轻诵出一句,却无人听见。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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