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身
by Chaos
01.
鹿晗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透过并没有完全拉上的百叶窗，吴世勋有些担心地朝主管办公室看了看，果然鹿晗又在对着空气发呆。
距离那件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可是鹿晗却仍然没有从冲击中恢复过来，看着从前那么热情开朗的鹿晗变成了现在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作为下属和朋友的吴世勋心里多多少少还是觉得难过。
可是怎么办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这种绝望的感觉，是不曾经历过的人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的吧。
想了想还是敲门进去，鹿晗的视线有些迷茫，“怎么了，有事？”
“没什么，想问你下了班有没有其他安排？”吴世勋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没有安排，”鹿晗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直接回家。”
“是么，好吧，那我出去了。”
还是不行啊，这三年多以来都是这样，每一次想要找鹿晗出去娱乐放松，他都会拒绝。一开始还会找找借口，时间久了就连拿得上台面的敷衍都不想再施舍。
也许真的是因为还没到时间吧。
鹿晗走出公司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深秋傍晚的风已经沾上了些许凉意，鹿晗裹了裹身上的风衣，快步走向了地铁站。
他已经很久没开车了，自从上一次因为失神而撞上了路边的护栏之后，他就彻底将那辆卡宴丢在了地下停车场，从此再也没去看过。因为他害怕，他总觉得车里还弥漫着那个人的气息，那样熟悉而又温暖的气息，让他一靠近它泛着亮光的车身，就觉得窒息。
02.
高峰时期的地铁站几乎人满为患，鹿晗眯着眼睛置身事外般看着争先恐后涌向车门的人群，心里充满了轻蔑的不屑。每天都会目睹这样夹缝中求存的尴尬，看着一节节车厢仿佛沙丁鱼罐头一样盛满了昏昏欲睡的人们，看着他们挤在人群中不能动弹，觉察不到自己麻木又疲惫的表情。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事，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你们每天这样工作和生活，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鹿晗随意地站在了站台前，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看到他走近，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看到这样的反应，鹿晗有些自嘲的笑了。
是因为他的脸吧，一张被大火亲吻过的脸，即使做了最好的面部修复手术，也总还是会留下痕迹，甚至还有些狰狞。
玻璃上倒映出的那张脸，因为缺少血色而显得苍白，右边扭曲的肌肉还是很明显，整张脸只能依稀地看出还残存着一点清秀的轮廓，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救整体的丑陋。
可是鹿晗不在乎，他甚至因此而沾沾自喜，因为那些以貌取人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些伤口，都是他的荣耀，是他的甜蜜，是他轰轰烈烈爱过的证据。
即使那个人将他一个人丢在了这陵园一般的人间。
从那以后他将他的所有表情都藏在了这副面具之下，小心守护着，不再交付任何其他人。
03.
金钟仁是鹿晗的大学同学，毕业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从背后拥抱住鹿晗，下巴靠在他头顶的头发上，声音温柔，“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一样，我们在一起吧。”
那是鹿晗最为珍贵的记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熨烫整理，抹平了褶皱叠放在心底，舍不得轻易拿出来翻阅。
刚毕业的时候，日子过得很清苦，他和金钟仁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的旧居里，日日早出晚归，为了尚不知处在何方的未来而打拼，辛苦，却因为有了爱人的陪伴而感到富足。
周末的时候，他们会骑着单车去看一场廉价的电影，在黑暗中交换一个秘密的吻，然后像偷吃了蜜糖的孩子一样笑得清澈而狡黠。
那样的夏天，是生命里一溜狭长的影子，是搁置在生活最深处的笑容。
他们在滂沱的雷雨声中缱绻缠绵，赤裸的身体像两把明晃晃的刀子在黑暗中碰撞，摩擦出鲜艳的火花，掷地有声地昭示着感情的丰沛。
那样的疼痛和欣悦，只有金钟仁才能带给他，让他多年以后想起来，还是一如当初般激动得汗毛战栗。
只是爱情从来都不可能只有甜蜜和欢愉这一张脸，日子久了，总归会觉得心力不济，心里的那个名字，分量也不再像当初那样沉甸甸。
升职之后，两个人的工作越来越忙，频繁的外派和出差常常让两个人甚至十天半月见不到面，疏于交流和沟通让两个人的分歧越来越大，争执也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金钟仁和鹿晗因为一点本来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得昏天黑地，最后升级成了大打出手。
金钟仁一巴掌扇上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惊呆了。
鹿晗的右脸迅速地红肿了起来，金钟仁的手久久地举在半空中，时间都忘了流动。
漫长的对峙中，金钟仁首先溃败，他紧紧地抱住呆若木鸡的鹿晗，神情前所未有的痛苦，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回荡着金钟仁带着哭腔的低语，“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 ...”
可是鹿晗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无动于衷。
04.
太累了。
鹿晗靠着房门慢慢地滑下去，丧气地坐在地板上，将金钟仁连同他的抱歉全部关在了门外。
其实是两个人的错。
长久以来太多的矛盾像坏掉的白细胞一样积压成了一个发胀的脓包，只要施加外力轻轻一按，就会毒汁横飞，溅了他们满身。
不是不爱，而是因为太想抓紧反而显得力不从心，气力和能量逐渐不够，还有什么能支撑着我们继续爱着彼此。
鹿晗收拾行李离开的时候，金钟仁在玄关处跪了很久，他明明不想让他走，可是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挽留。
酸楚和悔恨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将金钟仁一把吞噬。
太强烈的爱是一道抛物线，到达顶点之后，就会迎来无法阻挡的衰败。
鹿晗出事的那一天，金钟仁正好在应付一个觥筹交错的饭局，嘈杂的包厢里他几乎听不见那头吴世勋惊慌的声音，他一手握着电话一手堵住另一只耳朵，拼命地辨识着吴世勋不成句的描述，最后终于听清了他的关键词。
“鹿晗”，“厂房”，“失火”。
鹿晗所去视察的厂房失火了。
直到坐上了驾驶座，金钟仁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以至于他花了三次才发动车子，夜色中，黑色的卡宴像一只失了控的野兽，在高速的生死中全力奔驰。
现场冲天的火光烧红了金钟仁的眼睛，他狠狠地撞开了那些企图阻止他的人，咆哮着冲进了火场。
鹿晗在里面，他的鹿晗在里面！
被推开的吴世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金钟仁，他眼睛里猩红一片，烈火在瞳孔中跳动，整个人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金钟仁说鹿晗是他的命，从来都不是玩笑。
05.
熊熊的大火让金钟仁眼盲，来势汹汹的浓烟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可是他固执地往前摸索着，躲避着噼里啪啦往下掉落的被烧焦的横梁，一点点地朝鹿晗的方向靠近。
厂房的角落里，鹿晗静静地躺着，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丝丝的笑意，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痛苦。
脱下外套盖在鹿晗身上，金钟仁将他打横抱起来，泪水滚烫地落下去，然后顺着鹿晗的眼角滑进他的脖颈，宛若他的眼泪。
在左闪右躲的困境中艰难地寻找着出口，这样偌大的世界顷刻间只剩下了金钟仁和鹿晗两个人，他们相依为命，往事统统安详。
烈火灼烧着金钟仁的皮肤，空气里开始散发着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脚步已经开始虚浮绵软，看到出口的那一刻，金钟仁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坠入了无境的深渊。
他在被抬上担架的那一刻再次醒来，可是他已经睁不开眼睛，用尽力气抓住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医生，金钟仁费力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又陷入了沉沉的昏迷当中。
一切都变得语焉不详。
随着两个人被抬进救护车，现场的其他人不知什么原因都被隔离了开来不准靠近，吴世勋在
人群中远远地看着驶离的车子，心一点一点被揪紧。
第二天晨报社会版的角落，出现了某公司生产车间失火造成一伤一亡惨剧的报道。
然后再过了一天就被人们遗忘。
06.
鹿晗带着满脸伤口来上班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以后，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可是因着这件事对他的伤害太大，所以并没有人对此再多加议论。
这一年，鹿晗几乎是杳无音讯，哪怕对于他和金钟仁的好友吴世勋都是一样。
当初抢救的时候不允许探望，等过了危险期吴世勋再去时，病房里只剩下了一张空空如也的病床。
一年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金钟仁葬在什么地方。
鹿晗和他的生活，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个谜。
回来之后，鹿晗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之外，几乎很难再从他口中听到他说话。
对于吴世勋也没有了从前的熟稔，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点礼貌和生分。
吴世勋不无失望，毕竟他跟金钟仁和鹿晗两个人都算得上是多年老友，可是他也能理解，所以即使是担心，也总是以一种不易被察觉的方式。
除了郁郁寡欢，心细如吴世勋，还是在鹿晗身上发现了一些别的变化，虽然细微，但跟从前迥然不同。
比如从来不吃胡萝卜的鹿晗开始对公司外卖里的胡萝卜来者不拒，又或者喝咖啡必须加三块方糖的鹿晗开始喝苦得难以下咽的黑咖啡，等等等等。
这些形式上的改变，都让吴世勋觉得奇怪，但是没办法，他不可能去向现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鹿晗求证。
直到这一次，因为大型项目的上工，合作方举办了一个大型的晚宴，鹿晗再三推脱却还是被老总强硬地拉了过来，吴世勋作为他的助手自然是一同前往。
推杯换盏间，饶是鹿晗再怎么拒绝，也还是被灌下了不少酒，脸上的伤口因为发红的缘故，在明亮的灯光下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吴世勋扶着鹿晗往房间走的时候，心下不禁又一次泛起疑问，曾经千杯不醉的鹿晗，即使三年没有喝酒，也不可能会醉得这样快。
在公司准备好的客房里，吴世勋帮着鹿晗脱下了衣服打算让他好好休息。
衬衣剥落的那一刻，吴世勋看着鹿晗胸前的纹身，惊呆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
07.
宿醉让鹿晗头昏脑胀，踉踉跄跄地打车回了家，倒在浴缸里时，鹿晗才觉得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
真是太久没有醉过了。
昨晚的一些片段在脑海里闪过，鹿晗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浴缸里的水溅到地上，一声声打在鹿晗心间。
背上一片凉意。
鹿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慌失措过，恶狠狠地敲门声在他耳中响起，门外吴世勋的声音带
着无法掩饰的愤怒。
“开门！你他妈的快点开门！”
终于还是躲不过去了。
认命地开了门，然后在下一秒钟就被人用力顶在了墙上。
眼前是吴世勋冒火的眼睛，看得出他在强压着自己的怒气。
音调都有些扭曲的字句从吴世勋咬紧的牙关迸出来，
“金，钟，仁。”
金钟仁。
不是鹿晗。
是金钟仁。
08.
吴世勋抓着金钟仁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间屋子里陈旧的气息让他压抑得说不出话来，皱着眉头环顾四周，小小的房子里所有的窗户都被挡在了窗帘后面，时钟早已停摆，茶几上落满了灰尘。
只有电视柜旁的台历，被擦拭得仿佛崭新的一样。
吴世勋看清了上面的日期。
那是三年前，鹿晗出事的那一天。
再没有什么疑问了，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一样，即使那个猜想让他不寒而栗，此时他也不得不选择相信了。
他所认识的那个鹿晗，三年前就死掉了。
而眼前的这个鹿晗，是金钟仁。
所以他的胸前才会有那个纹身，一只雄鹿，那个很多年前吴世勋在游泳池里见到过的，属于金钟仁的纹身。
“为什么？”吴世勋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疯子！”吴世勋突然失控地大叫，“金钟仁你他妈就是个疯子！你以为拉上窗帘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吗！你以为拔掉电池时间就可以停止吗！你以为日历不撕就可以永远活在三年前吗！疯子！你他妈就是个疯子！你以为你他妈顶着鹿晗的脸就可以当他还活着吗！”
砰地一声，金钟仁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太痛了。
为什么？因为我爱他啊。
09.
“我爱他。”
半晌，金钟仁才开口回答，声音里带了哭腔。
是啊，他爱他。
爱到不惜变成他，以他的身份活下去。
原来爱一个人，是毕生困顿。
by Chaos
01.
鹿晗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透过并没有完全拉上的百叶窗，吴世勋有些担心地朝主管办公室看了看，果然鹿晗又在对着空气发呆。
距离那件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可是鹿晗却仍然没有从冲击中恢复过来，看着从前那么热情开朗的鹿晗变成了现在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作为下属和朋友的吴世勋心里多多少少还是觉得难过。
可是怎么办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这种绝望的感觉，是不曾经历过的人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的吧。
想了想还是敲门进去，鹿晗的视线有些迷茫，“怎么了，有事？”
“没什么，想问你下了班有没有其他安排？”吴世勋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没有安排，”鹿晗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直接回家。”
“是么，好吧，那我出去了。”
还是不行啊，这三年多以来都是这样，每一次想要找鹿晗出去娱乐放松，他都会拒绝。一开始还会找找借口，时间久了就连拿得上台面的敷衍都不想再施舍。
也许真的是因为还没到时间吧。
鹿晗走出公司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深秋傍晚的风已经沾上了些许凉意，鹿晗裹了裹身上的风衣，快步走向了地铁站。
他已经很久没开车了，自从上一次因为失神而撞上了路边的护栏之后，他就彻底将那辆卡宴丢在了地下停车场，从此再也没去看过。因为他害怕，他总觉得车里还弥漫着那个人的气息，那样熟悉而又温暖的气息，让他一靠近它泛着亮光的车身，就觉得窒息。
02.
高峰时期的地铁站几乎人满为患，鹿晗眯着眼睛置身事外般看着争先恐后涌向车门的人群，心里充满了轻蔑的不屑。每天都会目睹这样夹缝中求存的尴尬，看着一节节车厢仿佛沙丁鱼罐头一样盛满了昏昏欲睡的人们，看着他们挤在人群中不能动弹，觉察不到自己麻木又疲惫的表情。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事，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你们每天这样工作和生活，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鹿晗随意地站在了站台前，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看到他走近，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看到这样的反应，鹿晗有些自嘲的笑了。
是因为他的脸吧，一张被大火亲吻过的脸，即使做了最好的面部修复手术，也总还是会留下痕迹，甚至还有些狰狞。
玻璃上倒映出的那张脸，因为缺少血色而显得苍白，右边扭曲的肌肉还是很明显，整张脸只能依稀地看出还残存着一点清秀的轮廓，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救整体的丑陋。
可是鹿晗不在乎，他甚至因此而沾沾自喜，因为那些以貌取人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些伤口，都是他的荣耀，是他的甜蜜，是他轰轰烈烈爱过的证据。
即使那个人将他一个人丢在了这陵园一般的人间。
从那以后他将他的所有表情都藏在了这副面具之下，小心守护着，不再交付任何其他人。
03.
金钟仁是鹿晗的大学同学，毕业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从背后拥抱住鹿晗，下巴靠在他头顶的头发上，声音温柔，“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一样，我们在一起吧。”
那是鹿晗最为珍贵的记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熨烫整理，抹平了褶皱叠放在心底，舍不得轻易拿出来翻阅。
刚毕业的时候，日子过得很清苦，他和金钟仁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的旧居里，日日早出晚归，为了尚不知处在何方的未来而打拼，辛苦，却因为有了爱人的陪伴而感到富足。
周末的时候，他们会骑着单车去看一场廉价的电影，在黑暗中交换一个秘密的吻，然后像偷吃了蜜糖的孩子一样笑得清澈而狡黠。
那样的夏天，是生命里一溜狭长的影子，是搁置在生活最深处的笑容。
他们在滂沱的雷雨声中缱绻缠绵，赤裸的身体像两把明晃晃的刀子在黑暗中碰撞，摩擦出鲜艳的火花，掷地有声地昭示着感情的丰沛。
那样的疼痛和欣悦，只有金钟仁才能带给他，让他多年以后想起来，还是一如当初般激动得汗毛战栗。
只是爱情从来都不可能只有甜蜜和欢愉这一张脸，日子久了，总归会觉得心力不济，心里的那个名字，分量也不再像当初那样沉甸甸。
升职之后，两个人的工作越来越忙，频繁的外派和出差常常让两个人甚至十天半月见不到面，疏于交流和沟通让两个人的分歧越来越大，争执也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金钟仁和鹿晗因为一点本来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得昏天黑地，最后升级成了大打出手。
金钟仁一巴掌扇上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惊呆了。
鹿晗的右脸迅速地红肿了起来，金钟仁的手久久地举在半空中，时间都忘了流动。
漫长的对峙中，金钟仁首先溃败，他紧紧地抱住呆若木鸡的鹿晗，神情前所未有的痛苦，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回荡着金钟仁带着哭腔的低语，“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 ...”
可是鹿晗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无动于衷。
04.
太累了。
鹿晗靠着房门慢慢地滑下去，丧气地坐在地板上，将金钟仁连同他的抱歉全部关在了门外。
其实是两个人的错。
长久以来太多的矛盾像坏掉的白细胞一样积压成了一个发胀的脓包，只要施加外力轻轻一按，就会毒汁横飞，溅了他们满身。
不是不爱，而是因为太想抓紧反而显得力不从心，气力和能量逐渐不够，还有什么能支撑着我们继续爱着彼此。
鹿晗收拾行李离开的时候，金钟仁在玄关处跪了很久，他明明不想让他走，可是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挽留。
酸楚和悔恨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将金钟仁一把吞噬。
太强烈的爱是一道抛物线，到达顶点之后，就会迎来无法阻挡的衰败。
鹿晗出事的那一天，金钟仁正好在应付一个觥筹交错的饭局，嘈杂的包厢里他几乎听不见那头吴世勋惊慌的声音，他一手握着电话一手堵住另一只耳朵，拼命地辨识着吴世勋不成句的描述，最后终于听清了他的关键词。
“鹿晗”，“厂房”，“失火”。
鹿晗所去视察的厂房失火了。
直到坐上了驾驶座，金钟仁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以至于他花了三次才发动车子，夜色中，黑色的卡宴像一只失了控的野兽，在高速的生死中全力奔驰。
现场冲天的火光烧红了金钟仁的眼睛，他狠狠地撞开了那些企图阻止他的人，咆哮着冲进了火场。
鹿晗在里面，他的鹿晗在里面！
被推开的吴世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金钟仁，他眼睛里猩红一片，烈火在瞳孔中跳动，整个人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金钟仁说鹿晗是他的命，从来都不是玩笑。
05.
熊熊的大火让金钟仁眼盲，来势汹汹的浓烟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可是他固执地往前摸索着，躲避着噼里啪啦往下掉落的被烧焦的横梁，一点点地朝鹿晗的方向靠近。
厂房的角落里，鹿晗静静地躺着，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丝丝的笑意，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痛苦。
脱下外套盖在鹿晗身上，金钟仁将他打横抱起来，泪水滚烫地落下去，然后顺着鹿晗的眼角滑进他的脖颈，宛若他的眼泪。
在左闪右躲的困境中艰难地寻找着出口，这样偌大的世界顷刻间只剩下了金钟仁和鹿晗两个人，他们相依为命，往事统统安详。
烈火灼烧着金钟仁的皮肤，空气里开始散发着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脚步已经开始虚浮绵软，看到出口的那一刻，金钟仁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坠入了无境的深渊。
他在被抬上担架的那一刻再次醒来，可是他已经睁不开眼睛，用尽力气抓住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医生，金钟仁费力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又陷入了沉沉的昏迷当中。
一切都变得语焉不详。
随着两个人被抬进救护车，现场的其他人不知什么原因都被隔离了开来不准靠近，吴世勋在
人群中远远地看着驶离的车子，心一点一点被揪紧。
第二天晨报社会版的角落，出现了某公司生产车间失火造成一伤一亡惨剧的报道。
然后再过了一天就被人们遗忘。
06.
鹿晗带着满脸伤口来上班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以后，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可是因着这件事对他的伤害太大，所以并没有人对此再多加议论。
这一年，鹿晗几乎是杳无音讯，哪怕对于他和金钟仁的好友吴世勋都是一样。
当初抢救的时候不允许探望，等过了危险期吴世勋再去时，病房里只剩下了一张空空如也的病床。
一年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金钟仁葬在什么地方。
鹿晗和他的生活，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个谜。
回来之后，鹿晗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之外，几乎很难再从他口中听到他说话。
对于吴世勋也没有了从前的熟稔，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点礼貌和生分。
吴世勋不无失望，毕竟他跟金钟仁和鹿晗两个人都算得上是多年老友，可是他也能理解，所以即使是担心，也总是以一种不易被察觉的方式。
除了郁郁寡欢，心细如吴世勋，还是在鹿晗身上发现了一些别的变化，虽然细微，但跟从前迥然不同。
比如从来不吃胡萝卜的鹿晗开始对公司外卖里的胡萝卜来者不拒，又或者喝咖啡必须加三块方糖的鹿晗开始喝苦得难以下咽的黑咖啡，等等等等。
这些形式上的改变，都让吴世勋觉得奇怪，但是没办法，他不可能去向现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鹿晗求证。
直到这一次，因为大型项目的上工，合作方举办了一个大型的晚宴，鹿晗再三推脱却还是被老总强硬地拉了过来，吴世勋作为他的助手自然是一同前往。
推杯换盏间，饶是鹿晗再怎么拒绝，也还是被灌下了不少酒，脸上的伤口因为发红的缘故，在明亮的灯光下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吴世勋扶着鹿晗往房间走的时候，心下不禁又一次泛起疑问，曾经千杯不醉的鹿晗，即使三年没有喝酒，也不可能会醉得这样快。
在公司准备好的客房里，吴世勋帮着鹿晗脱下了衣服打算让他好好休息。
衬衣剥落的那一刻，吴世勋看着鹿晗胸前的纹身，惊呆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
07.
宿醉让鹿晗头昏脑胀，踉踉跄跄地打车回了家，倒在浴缸里时，鹿晗才觉得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
真是太久没有醉过了。
昨晚的一些片段在脑海里闪过，鹿晗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浴缸里的水溅到地上，一声声打在鹿晗心间。
背上一片凉意。
鹿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慌失措过，恶狠狠地敲门声在他耳中响起，门外吴世勋的声音带
着无法掩饰的愤怒。
“开门！你他妈的快点开门！”
终于还是躲不过去了。
认命地开了门，然后在下一秒钟就被人用力顶在了墙上。
眼前是吴世勋冒火的眼睛，看得出他在强压着自己的怒气。
音调都有些扭曲的字句从吴世勋咬紧的牙关迸出来，
“金，钟，仁。”
金钟仁。
不是鹿晗。
是金钟仁。
08.
吴世勋抓着金钟仁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间屋子里陈旧的气息让他压抑得说不出话来，皱着眉头环顾四周，小小的房子里所有的窗户都被挡在了窗帘后面，时钟早已停摆，茶几上落满了灰尘。
只有电视柜旁的台历，被擦拭得仿佛崭新的一样。
吴世勋看清了上面的日期。
那是三年前，鹿晗出事的那一天。
再没有什么疑问了，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一样，即使那个猜想让他不寒而栗，此时他也不得不选择相信了。
他所认识的那个鹿晗，三年前就死掉了。
而眼前的这个鹿晗，是金钟仁。
所以他的胸前才会有那个纹身，一只雄鹿，那个很多年前吴世勋在游泳池里见到过的，属于金钟仁的纹身。
“为什么？”吴世勋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疯子！”吴世勋突然失控地大叫，“金钟仁你他妈就是个疯子！你以为拉上窗帘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吗！你以为拔掉电池时间就可以停止吗！你以为日历不撕就可以永远活在三年前吗！疯子！你他妈就是个疯子！你以为你他妈顶着鹿晗的脸就可以当他还活着吗！”
砰地一声，金钟仁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太痛了。
为什么？因为我爱他啊。
09.
“我爱他。”
半晌，金钟仁才开口回答，声音里带了哭腔。
是啊，他爱他。
爱到不惜变成他，以他的身份活下去。
原来爱一个人，是毕生困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