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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染的声音听来十分激动,脸上却仍然阴沉着没什么表情。唐倾重新坐到他身边,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也并不想这么做,但我不得不如此,我不能让霹雳堂被毁掉,霹雳堂必须要存活。”
“为什么?为什么唐门就可以死而霹雳堂不能死?”唐染逼问。
唐倾一字一字地慢慢说:“为了保留对抗异族的最后一点希望。”
“异族?”唐染一愣,这才想起异族存在的事实,想起自己所参加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但对他而言,异族显得太过遥远。
“我和大哥虽然是孪生兄弟,但从小性情就大不相同。”唐倾缓缓地诉说着,“大哥从少年时就立志要继承父亲的掌门之位,光大唐门,消灭霹雳堂,我却没有这样的志向。我只是对武学充满热情,喜欢结交朋友,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误打误撞地结识了一群特殊的江湖客。他们在武林中声名并不卓著,却个个都武功高强,而他们总是出现的地方,是抗击异族的军队。”
“我听说过这帮人,”唐染说,“人们对他们的评价不一,有人认为他们义薄云天热血过人,也有人认为他们自甘堕落,去做朝廷的鹰犬。”
唐倾微微一笑:“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在乎身外的名声?那时候我和他们一见如故,他们得知了我的身份之后,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江南霹雳堂是一个很不招人喜欢的组织,但他们的火药技术,独步中原,也许是未来抗击异族的最后希望。”
“为什么这么说?”唐染问。
“异族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从来就比中原人士剽悍勇健。但如果能把原本霹雳堂秘制的火器大规模生产出来,以武林人士为主体武装出一支军队,就有可能与之抗衡。”
“所以你从那时候就开始决心暗助霹雳堂?”
唐倾苦笑一声:“我的决心,是被大哥逼出来的。当时我的内心始终犹豫不决,毕竟唐门和霹雳堂百年来势不两立,我不知道以我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什么,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他们尽力而为。但我没想到,大哥一直在怀疑我的动向,他跟踪我、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等我回到唐家堡之后,他就以此威胁我,要我永远离开唐家堡。”
“这是为了什么?”唐染不解。
“为了掌门之位啊。”唐倾喟然长叹,“我的大哥,一直以掌门之位为他的目标,我自然就是他的潜在竞争对手了,他想要借此把我逼出唐门。我没有办法,只好故意假手霹雳堂炸死了他。”
“这么说,大哥的死是你安排好的?”
唐倾摇摇头:“不能说安排,只是临时起意。当我把那名霹雳堂的奸细打倒后,我看出他嘴里藏有物品,却故意不说破,反而向着大哥的方向走过去,以便引他发弹。那一次我也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躲闪得稍微晚一点,被炸死的就是我。但幸运的是,我成功了。”
“那你为什么不索性自己做掌门,而非要装死让我上位呢?”唐染问,“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因为我怕我意志不坚定。”唐倾迟疑了许久才回答,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毕竟这不只是一个江湖帮派,更是生我养我的家。而站在你身边,能够让我的头脑更加冷静。”
“我是个没用的人,唐门在我手里一天天弱下去,也不会招人怀疑,对吗?”唐染尖刻地问。
唐倾垂下头:“但我没有想到一桩意外会那样剧烈地改变了你。你已经不再受我控制了,我终于意识到,我必须除掉你才行。”
“那么现在呢,你如愿了么?”唐染脸上讥讽的意味更加浓烈,“经过十年的努力,他们贡献出了他们制作火器的秘方了吗?”
唐倾神色黯淡,显然是被戳到了痛处,过了好久才回答:“我们的人,也正在努力。你参加过天下掌门人大会,也应该知道,这个武林是多么的敝帚自珍、固步自封。霹雳堂如是,唐门何尝不是这样?要想整个武林协力同心,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可能实现。”
“而且你还忽略了另外一桩事实,”唐染说,“就算一切按你的计划下去,朝廷又会怎么看待这支以霹雳堂的火器武装起来的义军呢?他们恐怕会把你们看成是比异族更紧迫的威胁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这些年所做的事,也许才是真正在帮助霹雳堂,也帮助唐门啊。我们两家打得你死我活,始终无法真正的壮大,也就不会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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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倾没有回答,或许这些问题他无法回答。最后他握紧了拳头:“无论如何,人不是因为有把握才去做某件事的。也许真如你所说,霹雳堂无法劝服,朝廷不肯信任,前路迢迢希望渺茫,但我们一定要拼一下,为了中原,为了天下。”
唐染的笑意更浓:“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现在你打算怎么样,杀掉我灭口?”
唐倾摇摇头:“我不会杀你的。现在你已经远离了掌门之位,没有必要把这些说出去了。虽然这几年你可能是江湖中最残忍、最凶狠的一个人,但我相信我当初并没有看错,你仍然是我那个心地善良的三弟。”
“心地善良?”唐染笑出了声,“已经很久没有人把这四个字放到我身上了,听着还真别扭呢。”
“至少你没有杀路语谣,不是么?”唐倾说,“当时我以为她死定了,但没想到,你最后还是会放了她。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逼迫她退出江湖、永生不回霹雳堂,但她毕竟活着,你并没有借此机会消除掉你心里最后一块软弱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你还始终是一个人。”
“你知道她在哪儿?”唐染问。
“我知道,而且我还打算把你送到她那里去。”唐倾说,“江湖险恶,让你们不能在一起,现在你们都与江湖无关了,可以捡回一些年轻时的梦想了。”
唐染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微弱地摇了摇头:“不必了,把年轻时候的梦想留给那段时间吧。现在我只是一个等死的废人,只要有人能替我照顾好女儿,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答应你。”唐倾郑重地点点头。
唐染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现在,把我的梦想递给我吧。”
唐倾一愣,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去,看到了墙角,那里有一只肮脏的木鸟。这只木鸟被小女孩玩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失去了吸引力,于是被随手丢弃了。唐倾走过去,捡起木鸟,放到了唐染已经无法动弹的手掌里。唐染努力移动着自己还有一点点知觉的食指,搭在木鸟上。他用这只食指抚摸着布满灰尘的木鸟,微笑着闭上眼睛。
“梦想,就是做梦的时候才敢想的事情啊。”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在我的梦里,这只鸟总是飞得很高。”
他的眼前飞快地闪过这一生的画面。那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正在费力地捏着一只泥猫;那个十岁的孩子面对着试炼室的火焰,眼神里充满茫然;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藏书楼上,看着自己的两位兄长死于非命;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倒吊在嵩山的树林中,呆呆望向地面上那个动人的明媚少女。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女儿,看到自己用来杀死唐嵩的那条竹节蛇。他看见亲人们的面目闪烁,模糊不清,敌人的鲜血流成了奔涌的河流。他看见异族的千军万马越过广阔的平原,冲向中原的每一处角落,他看见唐倾挥舞着一面高扬的旗帜,手里举着火器的义军跟随在他的身后。
最后他看见了天空,天空高远,蓝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那只木鸟正飞向蓝色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