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言四海】屌丝，曾经在圣彼得堡
作者： 童明 2013-05-17 11:54:22 来源：南方周末

一个新词“屌丝”应运而生，借网络和日常用语不胫而走。一种解读：两个字都俗，俗不可耐。另一种解读：一字粗俗，一字新潮，俗与潮混搭不无幽默，俗，而可耐。
第一字的粗口实在惊心动魄。反对者义愤：朗朗乾坤，岂能容忍此风！支持者中情形复杂。有不属于这个群体但要借此喧闹的，更有人推出以“屌丝”为名的广告。众所周知：但凡商业利益介入，事物原有的价值归零。
社会底层群体自称屌丝，显然意在惊世骇俗，相当于广场上一声呐喊，引人注意本不被注意之人和事。虽然初次听到感觉不雅，细想之下，其中的复杂心理意味深长。
粗口不骂别人而指向自己，是自嘲。不止于自嘲，似有意欲发作又无法发作的怒，怒不可遏而必须遏，憋久了，酿成自虐。“屌丝”有别于“粉丝”：我等自知属于黯淡的群体，虽也三三两两，却不围绕星光发亮，不以聚集演唱会为能事，各自隐蔽在角落里舔伤尝苦，编织些甜甜涩涩的故事，有意无意透露一些生存的真实。
屌丝本来无名无声无足轻重，借各种段子宣示自己的存在，一个人物的概念逐渐浮现。试以三个特点归纳之。其一，屌丝多是受过教育的小人物，其中不乏大学生，只因生而无，输给了生而有的“高富帅”，陷入底层而苦闷。但地位的卑微并非意味我等无知无识，若在网上议论天下大事，也微言大义，颇有灼见。
其二，屌丝主要指青年男子（“女屌丝”是滑稽的延伸，成心捣乱），兼有自虐和虐他倾向（弗洛伊德的术语：masochism and sadism）。眼下，他们以自己的性无奈和性幻想为主要情节，叙述自己和所谓“女神”、“黑木耳”和“女屌丝”的种种关系。实在说，这是病态的叙述。不过，暴露心理病态的叙述本身未必都是病，未必没有意义。此种叙述在许多现代文学作品中具有严肃的内容。用弗洛伊德学说来解释，文学中某些病态表述所揭示的，指向个人愿望和文明制度之间的冲突。
其三，屌丝的段子，以虚构手段表述真实。因此，屌丝故事虽然还算不上文学，已具有文学潜质。文学作者，势必同时提取“真实”和“虚构”两个档案中的资料。虚构运用好了，真实的生活在喻说中获得抽象。屌丝段子的虚构，已经显现其讽喻的重点：下层回应上层，以弱对强。屌丝段子是俗叙述，以此宣泄心中的鸟气，以影子的话语讽刺阳光灿烂的宏大叙述。这样看，其中的病态和幽默，也是一种性格。屌丝是有思想的，只是不便明说。可以称之为不期然而然的“存在主义者”。
鉴于以上三个特点，21世纪中国的屌丝，无意中与19世纪俄国文学的小人物遥相呼应。或者说，因为我们有了屌丝故事，就更容易理解19世纪俄国文学史上的一段往事：曾经在圣彼得堡，在涅瓦大道上，也有过屌丝在徘徊。

鉴于以上三个特点，21世纪中国的屌丝，无意中与19世纪俄国文学的小人物遥相呼应。或者说，因为我们有了屌丝故事，就更容易理解19世纪俄国文学史上的一段往事：曾经在圣彼得堡，在涅瓦大道上，也有过屌丝在徘徊。
比如，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的小人物，他们不叫屌丝，却具有上面的三个特征。还记得果戈理《外套》（1842年）中的誊写员吧，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巴仕马奇金，真正的屌丝级小人物。很少有人指出《外套》中的俗要素。阿卡基出身卑微和他的姓氏一样，Башмачки（英语：Bashmachkin）有“鞋子”的意味，已经是不雅，更何况在俄语里听起来像“obakakat”，“一泡臭屎”，够俗吧。故事围绕阿卡基的破外套换新外套展开，贯穿“性”的暗示，又是俗的例证。阿卡基穿破烂外套时，不仅难以抵御圣彼得堡的严寒，还受尽欺负，同事说：他只有娶房东老太太为妻的命了。裁缝给他做新外套的时候，阿卡基突然有幸福感，觉得新外套就是他的新娘、毕生的伴侣。刚穿上新外套那一天，他行走在街上突然情不自禁，追起美女来。新外套被人抢走，他失魂落魄，找“大人物”告状却被权威活活吓死，最后变成鬼来讨公道。阿卡基是下层小人物，是大人物的反面，果戈理如此的虚构，将讽喻的剑锋直指沙俄时代等级社会之不公。因为果戈理，文学里增添了一种“俗叙述”：skaz narrative。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我们都来自果戈理的外套”。他循着果戈理的小人物原型，塑造了地下人（the underground man），《地下室手记》（1864年）的主人公。地下人无财，无地位，无人理睬，但是他有才，躲在地下室写笔记，想象如何同上层建筑的人物辩论。这个人物的基本寓意也是：以下应上。

作为人物原型，地下人在之后的世界文学里子孙兴旺。黑人作家艾里森（Ralph Waldo Ellison）塑造了美国社会中“看不见的人”，为其中一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之所以伟大，原因之一是他深知人性不能只用逻辑和理性理解，因而擅长复杂心理的刻画。和阿卡基一样，地下人是圣彼得堡的求生者。长期的地下室生活，使他内向，平日不善言辞，义愤填膺时却滔滔不绝；他有理想，却没有机会；他有尊严，却受尽欺辱；他善良，却自暴自弃。自尊和自卑的同时存在，使他成为“自相矛盾的人”（paradoxalist）。地下人的自虐和虐他的倾向尤其显著，证明他的卑下，也是他的真实。他的病态表述，既传递生存的痛苦，又隐含俄罗斯式幽默。他渴望爱和被爱，致命的弱点却是不会爱也不敢爱。老天给他送来朴实的丽莎，他因自虐和虐他而错失，终成悔恨。这些，都和今天的屌丝很相似。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写段子的，他运用俗叙述，却能以俗脱俗。
和阿卡基不同，地下人阅读甚广，智慧不凡，论辩机智，是社会底层的思想家。他“过度的意识感”（hyperconsciousness）如双刃剑。一方面，想得太多，不敢行动，愈加自卑自虐。地下人毫不掩饰：“我向你们发誓，先生们，过度的意识感是个病，实实在在是个病”。另一方面，他比别人多想一步或几步，能见常人所不见。他不仅逻辑清晰，更善于修辞思维。地下人，那可是屌丝中的哲学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地下室手记》，为了反驳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怎么办》里表述的空想社会主义的乌托邦；地下人这个屌丝级人物的真实，反衬车氏“高大全”式新人的虚假。车、陀之间关于人性和乌托邦的争论已是现代思想史上重要的一页，今天仍然有深刻的意义。和我们的题目相关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发展了果戈理的俗叙述，完善了以弱攻强的文学策略。
时空的重叠犹如一盘棋，观察时空的棋局，冥冥之中，似有神灵。当时俄国的情形，对我们今天不无启迪。在屌丝的身上看到阿卡基和地下人的影子，看似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不同的是，中国的屌丝尚属于准文学人物原型，其命运未卜。有一条规律我们已经知道：如果表面俗而骨子里不俗，那是文学。如果表面俗骨子里也俗，那不是文学，是俗不可耐。
（作者为加州州立大学教授）

如果表面俗而骨子里不俗，那是文学。如果表面俗骨子里也俗，那不是文学，是俗不可耐。
很喜欢这句话。

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