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那老人家得知绮罗生尚无住处，便极力邀绮罗生到自家落脚。绮罗生本待拒绝，却得知镇上竟无一家客栈，只犹豫了一番，一想自己既然孑然一身，也无甚可图谋之物，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老者虽说是镇里人，家却并不住在镇子里，而在镇外颇为偏僻一处山脚下。那山峰高耸入云，看不清峰顶，只是十分陡峭，气势巍峨，平白便生出几分压迫感来。想来寻常人通常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居所。那老者大约是看出绮罗生的疑惑，出言解释道：“这山名为叫唤渊薮，虽说荒凉点儿，不过先人坟茔在此，又清静得很，也就这么住着了。”说着老者扬扬下巴，示意绮罗生看不远处，丛丛牡丹掩映中，果然影影绰绰见到几座坟茔的轮廓，那数十株牡丹枝叶萧条，倍增凄凉。
绮罗生见到那几座坟茔，忽而间心头一恸，魔怔了似的往那方向走去，然而很快又止住了脚步。心底深处隐约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一步踏出去，就会有什么极其重要之事从此不复存在，再无法挽回。
绮罗生本意不过在这老丈家借住一宿，但后来这一住，竟就没离开这叫唤渊薮。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只是心底对这片荒凉之地颇多留恋，于是便干脆也在这处地界自建房舍，与那老者比邻而居。
房舍建好后，他自别处移栽来数株牡丹，加上此地原有的那数丛，竟也有上百株。也许是主人照顾得宜的缘故，尽管此地气候并不算适宜，这些牡丹花都生长十分健康。每到花季，姚黄魏紫绮罗香，如一片花海。
然而即使是在莳花弄草时，绮罗生亦从不踏足那一片墓地中。
镇上人得知这么个神仙人物在镇上定居皆十分激动，后来由镇长出面来寻，道是小镇上唯一的秀才去年便过世了，镇上学堂便就此荒废下来，但看绮罗生模样想必是个读书人，便想请他做学堂先生。
绮罗生自是欣然应允。于是白日里他便往镇上学堂教书，学堂设立目的并非考取功名，便没有什么四书五经的束缚，绮罗生所知甚杂，常常信手拈来。这些孩子显然也十分喜欢这个漂亮和善的先生，即使下学了也常常爱往绮罗生家里跑，一时间原本安静的渊薮陡然热闹起来。
他平素若无事时，或是自在家中读书弹琴，偶尔与那老者闲话，那老人谈吐不俗，颇为风趣幽默，两人倒也相交甚欢。闲谈时偶然得知老者年轻时师从武道七修之戟修，也曾快意江湖，然而数经风波，长辈妻儿皆已身殁，最终便于此地退隐。
老者也不过是无心间谈起此事，绮罗生却不由自己留意起来。
这段时日来，他每日夜里，已然断断续续梦到过一些过往。
有时是足有残疾的银发少年，有时是手持羽扇的华服男子，有时是英姿飒爽的女铸刀师，有时是头带狗头面具的刀者，常常出现的是一个奇装异服，名为一留衣的青年人，有时坐在棋盘旁边，有时拎着一壶酒向他侃侃而谈，只是无论这梦最初有多轻松，最终都会变为青年倒在一片血泊中的场景
然而他最常做的一个梦，是在浊浪翻涌的江畔，芦荻瑟瑟，渺渺远远传来一阵快意歌声，水天相接之处，一方画舫悠然而行，那歌声显然是自画舫中传来。然而待他纵身跃上画舫时，却是空无一人。唯有江风吹起垂落的纱帘，飘飘荡荡。
绮罗生数次于夜半惊醒，一头一身的冷汗，窗外月色皎洁，牡丹的幽香袅袅散开来，风吹过时，几案上摆着的书册被掀开一角，哗哗作响。
曾经梦中模糊的身影日复一日变得清晰起来，绮罗生的梦境渐渐不再有旁人出现。梦里他孤身一人，或独自登临峰顶，或持刀刻苦勤修，或独坐画舫抚琴，他总觉得身侧应当还有一人，回头时却是空落落一片。
某日他伏案看书到深夜，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那书卷松松握在手中慢慢滑落，猛然砸在地上，绮罗生被书本嗑在地上的声响倏然惊醒，一抬头，却见窗边站了个人。
麻布长衫，身负长戟，头顶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
是一留衣。
绮罗生朦朦胧胧间竟不觉得讶异，仿佛他出现在那儿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一留衣见他醒了冲他招招手，急道：“哎哟喂你怎么还在睡？让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等久了只怕会直接把叫唤渊薮给掀了！”
绮罗生一愣“有谁在等？”他直觉那会是一个十分重要之人。然而一留衣并不回答，只是向着那一片牡丹花海深处走去，绮罗生心里一急，顾不得还未穿好靴子，当下赤足翻窗追了上去。然而一留衣越走越快，绮罗生奋力追赶，那差距不见缩小，反而愈拉愈大。
奈何那身影终究是愈加模糊，及至消失了。
绮罗生最终一挣，想要扑过去拉住一留衣袖角，却只扑得一片空，反倒自己摔倒在地。
这一摔，倒把他自己摔醒过来。
这是读书读得魔怔了。绮罗生自嘲地笑笑，撑起手臂，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踏入那片一直不肯踏足的墓地。
眼前一方冰冷的石碑斑斑驳驳，上面细小的字迹已经被风雨岁月侵蚀得难以辨认，唯有三个字异常清晰——意琦行。
意琦行。
三个字入眼，便是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片冰凉。
夜风将牡丹花瓣吹得飒飒扬起，一同飞扬的还有绮罗生三千雪发，说不尽的风流缱绻。
他颤抖着手抚上那深深刻进石碑的三个字，触感冰冷如霜雪，耳边隐隐约约似乎又响起那人击掌长歌的那一曲醉寒江，他伏在地上，抖了抖想要开口相和，却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时间那熟悉曲调一叠一咏，竟化作那日茶楼中，那小姑娘唱的曲子：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琴木萧萧也，弦尽时秋风悲回，莫问从头；
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再相见，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意琦行，意琦行。
我终于记起你了。
如此，你可愿入我梦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