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啮慎也坐在南下的列车上不紧不慢地翻着书,逃亡的路线早已烂熟于心。离开日本,然后偷渡去美国。找份糊口的工作肯定不难,混上几年以自己的能力也不愁拿不到绿卡。只不过…他转动眼珠,目光扫过坐在车厢另一头的某个怎么看怎么碍眼的身影,微微蹙起了眉。
没有一枪毙了他真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败笔。
他记得那个黄昏,白发的青年面向夕阳沉没的方向跪下来,背后是自己,再背后便是无垠的金色麦田。布光完美,走位完美,冲突激烈到滥情,情绪浓烈的把空气都渲染的粘圌稠滞重,如果再放上几台摄像机,简直可以作为一个狗血的不能再狗血的电影剧本的最后一幕。
就在这时他听到青年问自己是否会找到一个可以代替他的人,开什么狗屁玩笑,这种渣一生见着一个都嫌多,找个人代替他岂不是自己没事找事。
他如实回答了,于是他看见青年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想他是笑了,然而他身上的伤口却无声的哭泣着,暗红的泪水渗进泥土里。
你也不过如此。脆弱,害怕孤寂,在此刻走投无路。就算再怎么高高在上,再怎么自云端蔑视着活在系统下的蝼蚁般的芸芸众生,你也不过和他们一样,流着这样腥热肮脏的血。
你有什么资格。
举枪,瞄准,扣动扳机。枪响的那一刻狡啮看见青年瘦削的背影晃了一下。子弹撞击地面激起的泥土溅上了他白色的衣衫,留下格格不入的深色污痕。
“你走吧。”狡啮收起枪,转身离去。他有点烦躁,但更多的是疲惫。这个世界已经够糟,而且似乎无论做些什么它都会变得更糟。所以他只想离开,把所有和曾经的自己有关联的事物一一斩断。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然而槙岛圣护带着轻蔑笑意的声音毒蛇般丝丝缕缕地游走过来,在耳道里盘桓缠绕。剪不断理还乱。
“你舍不得我死。”
去你圌妈圌的舍不得,狡啮在心里说。然而他连回头反驳这样简单的事都不想去做,只是抛下那个人,一个人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拖在地上的影子被夕阳拽成细长的一条,看上去滑稽又孤独。
他们就此分道扬镳。
呵。太天真了。即使当真是Bad Ending的电影,美貌与智慧并存的第一反派槙岛老师也能扭转乾坤让它变成一出低俗喜剧。
然而当时的狡啮太傻太天真。他想啊,就算那发子弹没有击穿槙岛的心脏,他身上还有自己捅的一刀呢。那一下可是下了狠手的,就算他够走运死不了,哼,自己还真他圌妈就拿他没办法。
我呸。
狡啮还是上路了。无论经历了多少狗血遇见了多少傻圌逼,生活总还得继续。只是当他正与车站的票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余光却第无数次地瞥见了近来总是阴魂不散的出没于他周围的某位白毛变(痴)态(汉),于是他觉得这事儿自己忍不了了。
“你到底想干嘛?”他把那人拽到墙角,问话的眼神和语气都凶神恶煞-要是别的什么人准被吓得够呛,只可惜他威胁的是槙岛圣护,这样的表情对那位而言简直就是赤圌裸裸的勾引。
不过这次槙岛并没有轻佻地笑起来-此刻我们需要一个眼部特写:金色的瞳孔里映着黑发男人凌厉的眉眼,黯沉的目光直直望进对方的眼睛里。不过是一个对视,却已然暗流汹涌。镜头下移,削薄却足够立体的唇圌瓣开阖,念出男人的名字。
“狡啮慎也。”
黑发的男人沉默。
“不如我们重新开始。”
不知是谁先笑出声来,然而这句台词的出现的确太过搞笑。狡啮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一口牙,语气讽刺到极点,“你是打算拍电影,还是打算游戏读档啊?”男人撂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槙岛独自靠在墙角低着头笑得浑身颤抖,笑声宛如呜咽。
他还是打算跟着他。
车站里人潮涌动,有人雀跃有人沮丧有人面无表情,然而他们的脚步都笃定且毫不迟疑,唯有自己惶惶然无所皈依。
槙岛一直觉得没人能比自己更懂得何谓孤独,孤独之于他一如水之于鱼,将其安全地包裹起来,隔绝荒秽和污浊的人间,却也就此隔绝了世界。他一直生活在别处,在自己一手筑起的高塔之上,自以为尘世不过如自己所见般庸碌无趣。然而终于有一天他遇见了狡啮慎也。
于是高塔轰然倒塌。
狡啮的背影远去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何谓失去之痛。明明从未拥有过,却因可能永远失去对方的未来而焦灼,这样的心情陌生且刺圌激。他从来都不在乎原因,他只需要一个自己满意的结果。因为狡啮终究没有选择杀死他,所以他必须跟着他,在他身后,在他身边。
狡啮把书页翻动地哗哗作响,坐在车厢另一侧的槙岛微妙的处在他视线的盲点。看不到并不意味着不存在,恰恰相反,他总能感觉到某个人过分直白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自己。那目光里充斥着暧昧的玩味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度,搞得自己烦躁无比。
去他…不行,不能再爆粗口。
狡啮腾得一下站起来,步伐大得仿佛落荒而逃。他走到两节车厢之间的吸烟区,站定,长出一口气,掏出打火机点了支烟塞进嘴里。烟头的一点红光亮了又暗,雾气便飘散出来。吸烟的快圌感有时可比吸毒,不同的是前者更清醒。因此当槙岛亦步亦趋地跟过来的时候他立刻就发觉了。他当然不想理他,只是一个人沉默着吞云吐雾,任由白发的青年一点点靠过来。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槙岛开口打破了这不尴不尬的沉默,狡啮蹙眉,手指夹着烟抽离唇边,吐出的声音因夹杂着烟雾而显得有些浑浊,“你打算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这取决于你…”槙岛欲言又止。他想说的当然不止这样,然而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似乎每一个词语都满怀恶意地横亘于他与他之间,让误解和嫌隙愈发深重。于是他决定放弃语言交流。
管他呢,先得让他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狡啮还想再说什么,然而槙岛劈手就夺走了他再度含进嘴里的烟,凑过去吻上他。Spinel浓郁的烟草味道侵入槙岛的鼻腔和喉咙深处,呛得他几欲流泪。
狡啮一惊,条件反射般伸拳打在他胸口。槙岛没有躲,只是低低地哼了一声。旧伤并未痊愈,狡啮那一拳又正好打在伤口上面,痛自然是痛的,可他依旧不愿就此放手。
“你发什么神经?”狡啮低声怒道。色厉内茬,槙岛想,真生气了怎么不一脚把我踹出去?
这很好,至少自己不是全无希望。
不知从何处发觉了希望的槙岛老师顿时愉悦起来,但该装可怜的时候还是得做足戏份。人圌渣本性本没必要隐瞒,但大多数时候太下圌流的人是把不到汉子的。
于是槙岛蹙着眉扬起嘴角,暗金色的瞳孔深处是一如继往的近乎盲目的狂热,“我曾以为每个人都一无所有。”他倾身凑到狡啮耳边,后者没有推开他,“直到…”
直到什么?槙岛没有说,狡啮也没有问。不想,也没有机会。槙岛屈膝狠狠撞上狡啮的腹部,在狡啮趔趄后退的时候抓圌住他的肩把他死死按在墙边。狡啮大怒,伸腿踹他,槙岛却先一步把腿挤进了他的双圌腿之间。
“你他圌妈圌的…唔…”挣扎不能的狡啮张口就骂,却再度被槙岛吻住了。他咬紧牙关不让对方有更深入的动作,然而槙岛也不再得寸进尺。这个吻持续的时间不长,随后槙岛低头吻了吻狡啮轮廓坚毅的下颌。
“别推开我。”槙岛说,低低的声音里满是隐忍的痛楚,“别推开我,慎也。”
狡啮怔住了,原先绕到槙岛背后打算扼住他喉咙的手僵在空中,最终无力地垂下去。就在此刻槙岛也放开了对狡啮的钳制,转而轻轻地拥住他,削尖的下颌搁在狡啮肩上,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气氛在一瞬间暧昧至极。
“你到底想怎么样?”这不是狡啮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眼前的男人令人疑惑又厌烦,但最可恨的是自己就是无法狠下心来拒绝他的乞求。
他恨他,毫无疑问。但如今他已决定忘却一切,他也该乐得轻松。两人就此老死不相往来是再完美不过的结局,何必要固执地纠缠不休彼此折磨?
槙岛没有回答,然而又一个吻落在狡啮颈侧。小心翼翼的触碰,试探般轻柔地吮圌咬——狡啮微微蹙眉,终于伸手推开他,“把话说清楚。否则立刻给我滚蛋。”
槙岛抿紧了唇,金色的眸子盯着对面烦躁的男人深黑的眼睛。目光与目光激烈交锋,有些只有彼此明白的情绪在暗流涌动。
过了许久,槙岛才轻声开口,“还不明白吗,慎也?我这是…在向你求爱啊。”
狡啮当然明白。准确的说,他一直都明白。他所烦躁的只是如何面对这样的精神困局。接受他,佐佐山的死算什么?滕秀星的牺牲算什么?自己此前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放弃他,自己本是这么打算的,可这厮可恨到偏偏要自己贴上来,抓圌住一切机会极尽所能的撩圌拨。
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即使身体逃亡了,精神却仍被桎梏铐着无法挣脱。责任、感情,以及一直以来所坚持的正义,曾以为正确的东西无不变得日益沉重,然而想要卸下时才发觉它们早已长成畸形的瘤,和血肉与神经紧紧连接,动一下就是钻心的疼。
然而槙岛不在乎这些。他从来都不屑于世人愚妄的执着,只遵从内心最直接的愿景。他觉得杀人有趣,便会教唆别人将人体制作成绮丽的艺术品;他厌恶控制社会的系统,便只身一人去毁掉它。
狡啮无从得知槙岛的人生历程,他仿佛长于幻想的荒野里,因对人类产生兴趣而进入尘世。尽管将自己藏匿于人群之中,却终究掩饰不了与生俱来的魔性。许多人被他吸引又被他抛弃,他却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哀泣。
兴之所至就百般亲近,失了兴趣就随手抛开。自己不过是又一个引起他兴趣的物件,越拒绝越得不到就越焦躁越渴望。
这样的两个人如何相处?他们又怎么可能安稳相处?
然而…
狡啮的沉默稳固如礁石,坚定且坚硬。槙岛莫名地有些不安。他终于亮出底牌,两人间的隔阂却仿佛愈加深重。他要失去他了,他难得绝望地想。可绝望与痛楚中竟也生出些扭曲的快慰来——自己一手种下的恶之花结出的果实终于还是被自己吞下了。只是他会如何拒绝他呢,用何种修辞,何种语气,何种眼神,何种动作?他会微笑吗,还是和现在一样皱着眉呢?最好不要抽烟,那样自己凑过去吻他的时候会被呛到啊…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槙岛以为整个世界都将在一片沉默中无疾而终的时候,狡啮终于开了口。
“既然杀掉你这个最佳结局已经被我划掉了…那么我也只能把整个剧本都重新来过了。”
诶?
槙岛愣了一下,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他微笑着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男人。
这样的回答大概已经是狡啮能说出口的极限——然而已经够了。无论之前的剧情有多少波折,这出剧本总算有了一个令槙岛满意的狗血结局。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