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尼亚家的人,本来就该看著星空,不该只想留在地层表面。」
低沉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是父亲的声音。场景同样是在寝室,那是在船舰上,他第一回出远门,在舷窗边很兴奋地看著与天城窗外截然不同的黑幕银星。不知道能居住的惑星和恒星是不同,还不满四岁的孩子很兴奋地以方学会的数字数著星星,想知道有多少个可以前往的星球,一边数著一边期望将来能再出去玩,怕因吵闹而挨骂,压抑著兴奋,脸贴在舷窗上轻声点数著。
有著想像的情景,算著羊的声音便放缓不少,甚至有些像孩子,带著期待的心情,数过一个数字,彷佛那个数字带著兴奋的想像。
孩时看著宇宙是单纯的赞叹,对不同世界的好奇与憧憬,对下一个惑星究竟是如何的期待。现在在宇宙港的观景窗望著出入船船舰,在舷窗边望著宇宙针路上的商船,看著它们彷佛一闪而逝的流星又像是掠水而过的蜻蜓豆娘,为著各自理由匆匆而来急急而去,料想著他们的故事与背后的意义。
一旁的莉迪亚公主闭著眼睛,在棉被下找寻著舒服好睡的位置,想办法让意识快快沉入梦潭中。
放缓了声音,一只羊一只羊的算著。算著算著,褚士朗忽然想,是否算到最末睡著的是自己?后来发觉是担不必要的心,在泰坦尼亚的家族会议上都能分心恍神,现在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一边慢慢算著羊,一边还能想其他的事情,顶多是算错而已,这情况还有点像自己平常坐著在庭园屋里窗边自言自语。
抬眼瞥过视讯萤幕,另一边的人已经回座,桌上一壶茶一个杯子,正翻看著书籍。
就像他们开视讯闲聊,有时并不是真的要谈什麼,赶著在短短的时间中把要说的话全往对方身上泼完,而是有一撘没一撘地聊著,亚历亚伯特会静静地坐著,手上翻著资料,在褚士朗发呆神游太虚忽然回返现实开口的时候,从善如流地回答或者说著自己的感想。
单调而重复地依序计算,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平常说话时没有注意到的音节语调、发音时舌头在口腔中该在什麼位置、声音从喉咙出来时、舌头和嘴型是如何,藉由简单不断重复的数字和语辞,出乎意料地让人仔细地察觉发声是怎麼一回事,进而联想到要如何吐出有意义的音节,为何固定的音节代表词汇,为何数字要如此计算?对应著名词要用哪种单位量词?为什麼指称物要用那个字词?为何要如此发音?为何量词和名词的前后顺序该如此摆放?
语言从希望另一个个体知道自己的意思开始。长久发展的语言,源自於古老星球,再依据生存的环境风土,逐渐交流影响。当下有公共语言,各星球并存著不同的语言。从声音、音节、词汇、句子,到词性、句型、文法,段落、结构,语言发展里残留著政权交替和霸权发展的痕迹,所谓的传统和标准字词被创造被制定,由强大的权力公布指名施行,在百年之后成为保守者维护的传统、新起的强权攻击的对象。对抗破坏建立存在,周而复始的循环,如同无法计算完的星子、没有结束的数列。
算著数字,又像是在倒数计时,结束后才能重新开始。算数可以很简单地停止计算或者将数列倒转,或者算到某个程度达到了目的就可截止,但现实中却没有开始与结束的点,至少,目前所知的开始起点已经距离当下太过久远,久远到人们不知道距离终点还有多少光年,却仍说出希望长长久久直到永远的祝福和想望。
所谓的永远可能一刹那就能达到。
「刹那即是永恒」的说法,不定是真的……
分心在虚无缥缈的世界里,一边算著羊儿,褚士朗也没有注意是算到哪,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清脆的声音阻止想像的中的羊儿越过星空。
「我觉得睡不著是我自己的问题。」
从思绪脱出如同从梦中清醒,回到现实的褚士朗不解地看著莉迪亚,「怎麼了?为什麼这麼说。」
「因为亚历亚伯特公爵睡著了。」
转头,视讯影像上的金发青年坐得好好的,但真的睡著了,因为他完全没有动静,胸膛起伏和缓,呼吸悠长,没有坐著睡的人常有的流口水或是点头,雕像般坐得很正很挺,如果是坐在讲台下,混在一大群人当中,不仔细盯著看是不会发现已经睡沉了。唯一漏馅的是手半放在桌上拿著书,书页已经翻起,孔雀开屏般,随著室内气流晃动著。
「亚历亚伯特公爵是不是很累?」
「可能吧。」该睡觉的没睡著,来办事的到睡著了。叹了口气。「但他没告诉我为何打电话过来,我们还得让他醒来。」
「不要吓到他吧,吓睡觉的人很坏心呢。」
「我尽量。」
褚士朗轻轻敲了敲桌子,没有反应,於是他打开通讯器。亚历亚伯特的通讯器在身上,平常不干扰开会都是开无声的震动。预估中的铃声响了两声,随即看到萤幕上的金发青年睁开眼掏出通讯器,然后抬头发现视讯萤幕上,两双眼睛瞪著他看。
尴尬地把书放好,「抱歉。」
「你醒得好快喔。」莉迪亚想到自己有时还会赖床,上课打瞌睡醒来会惊讶地左顾右盼,觉得眼前像是没睡著只是眼睛痒才把眼睛闭起来的公爵真是太厉害了,连接电话都没有一丝迟疑。「你真的有睡著吗?」
瞥过了很想笑的表兄弟,亚历亚伯特点点头,「托公主殿下的福,能听著褚士朗公爵数羊,所以不小心睡沉了。」
伤势方复原就投入工作,多多少少是有些疲惫,尚不至於会打瞌睡,但昨天大势底定,诸事告一段落,精神上稍微放松了,加上褚士朗的声音在哄莉迪亚公主时似乎刻意带著孩子般的甜润,跟平常说话的温缓柔软不太一样,方坐下来听时还觉得有趣,翻了七八页的书,算数的声音恢复成平常自言自语的调子,和之前相较起来,有点像是玩累而昏昏欲睡的声音,他也就跟著迷蒙,虽然暗自警告自己不要睡著,但最后意识仍在那熟悉的声音里消失了。
平时闲聊都没有发生此情形,怎麼这回就真的在那声音里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