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文
一九七八年,乍暖还寒的初春,万物复苏,满眼尽是初生的翠绿,校园内生机勃勃,热闹异常。宁州师范学校的七七级的新生开学了,由于是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学生们入学前的身份也异常复杂。有农村民办教师韩老六,宁州第二机床厂车间主任石捧玉,云南下乡青年丁学武,宁州水关派出所民警同时也是警备区冷司令员得儿子冷雪松,宁州插队到凤凰屯的知青的赵长天,来自山东平度大泽山的武装部长张巧巧,河北的林立,宁州医院的护士初萌……
学生们互相认识着,七七界师生见面会在陶自然的一首歌曲《我的祖国》,天津政工吕卫兵的快板,来自安徽,爱好诗歌的许文丽朗诵了一首自创的感人心魂的《我来了》后结束了,系辅导员孙少敏老师和欧阳老师为大家介绍了教授各个学科的任课老师,这孙少敏老师大约40岁上下的年纪,和蔼可亲,就像是一个妈妈。欧阳鸿儒老师是系主任,他个子高高的,略显清瘦,一丝不苟头发及整齐的中山装,一点也不影响他对同学们的热情。
欧阳老师分别介绍了各科老师,“张穷教授,古代汉语任课教师;恭大法副教授,教学法任课教师;钱一夫副教授,
现当代文学任课教师;赵庆夫讲师,文艺理论任课教师;张前一讲师,古代文学任课教师;孙梦秋讲师,形式逻辑任课教师;田园讲师,古代文学任课教师;最后一位是李阔讲师,当代文学任课教师。”在所有老师走进教室与同学们见面之后,只见李阔费力的转着轮椅走到同学们面前自我介绍,也简单解释了自己的现状。
李阔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时隔这么久,还会再见到她。师生见面会上,李阔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坐在第一排,瞪着眼睛惊恐发愣的她,他现在的学生,更是他曾经的学生,也是那个将他从高台山推下的红卫兵——陶自然。
李阔虽然认出了她,然是眼神并未露出任何神色,目光也是扫过她并未停留。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那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误,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尽管是经过她的手,但是她却不是罪魁祸首。埋怨和恨都不是李阔此时最需要的。放开自己的心,张开自己的手,让过去,沿着指缝溜走,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经过时间的洗礼和磨练,李阔的心早已是堡垒一般坚固。
这十年来,对陶自然来说也是十分痛苦的,是她的失手,才导致李阔的终身残疾。她没有想过,当初自己只是想让他把头低下,竟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也不知道那样做的真正目的,只是大家都这么做。大家都在批判,她也就跟着批判。大家喊着口号,她也跟着喊口号。大家激情澎湃,她也跟着激情澎湃。她只是认为这是时代的变迁,跟随大部队就是正确的。可是她也并不觉得李阔校长就是坏人。所以只是想让他听话的低下头“认罪”。认罪了,就不用再遭受那样的折磨。早上大家去李阔家的时候,她是跟在后面的,当那些男兵把李阔揪出来的时候,她还听见了李阔妻儿的哭喊声。而那时,陶自然只是着急,“你为什么还不认罪,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家里人还在哭么?”便一个用力,李阔就从高台坠下……而最后看见的是李阔那充满恨意的眼睛。从那以后,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就是陶自然的梦魇。
她自责、惭愧、懊悔。她知道后来李阔被关进“牛棚”,陶自然也偷偷去瞧过,但是她看见的是残破不堪的他,她没敢走近,只是远远的看过。后来父亲也要被批斗,她害怕极了,但是她依旧是坚强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那恐惧和愧疚隐藏在心底,帮助爸爸照顾身体不好的妈妈,乐观的面对眼前的一切,她要给爸爸希望,也要让妈妈看到希望。
只是这十年后的再见面,一下子就唤起了陶自然的记忆,她依旧清楚的记得那充满憎恨的眼睛。过分的自责和惭愧让她心里有些扭曲,她感到恐惧。她不能面对李阔,她恐惧他的轮椅,恐惧他的目光,恐惧他的一切。所以每次李阔的出现,她都认为那是他的报复。是的,是一种心理折磨的报复。在一次不太愉快的课堂提问以后,现代文学的课堂上,李阔都没有再见到过陶自然的身影。
陶自然也为此十分痛苦,她怎么能不知道考上大学有多么不容易,她怎么不知道学好每一课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可是她就是惧怕李阔,惧怕他的眼神。只好给父亲打去电话求助,父亲的鼓励让她终于有了力量,她决定还是要听李阔的课。
无论是孙犁的《荷花淀》,还是王蒙的《青春万岁》,或是郭小川的《望星空》,亦或是赵树理的《卖烟叶》……李阔都没有在这次考试的试卷中,找到陶自然读过,学过,更别说分析过的痕迹,这能学的好才怪。在李阔心里,也不是没有矛盾,每次想到她,都在提醒着当年那些,似乎已经被遗忘在某个角落的经历。可是,他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那是时代的纠结处,怨不得她。他已经认清了自己的想法,选择遗忘和忽略才是解放自己心灵的最佳方式。就让他和陶自然之间随着这美好的时代的来临,重新定位彼此——那就是宁州师范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作为一个老师,他不容许他的任何一个学生掉队。他必须找她谈谈。
那是一个傍晚,学校某处的凉亭,夕阳的光线倾洒在两人的脸上,都笼络出一抹忧伤的气息。这是两人第一次的单独谈话。李阔故意隐去自己心中的苦涩,装作不认识。可是陶自然眼里这将是两个人持久战的开始,见都见了,也就没有必要隐瞒什么。开门见山,来个痛快的。
李阔起初只是想知道,陶自然为什么对现代文学这么不感兴趣,同时他也是做了各种心理准备的,她的这种表现并不排除她对当年那件事情的排斥。因为他了解过,除了这科课程,其它课程,陶自然还是很优秀的,并且性格直率并且乐于助人。这充分证明陶自然还是一个值得培养的学生的,所需要的,还是要解开她心中的疙瘩,同时也是解开自己心中的疙瘩。
可是当陶自然亲口承认当年的事情的时候,李阔的心还是不由得的抽搐了,他低头皱眉,久违的酸楚又再次席卷了他的内心。仿佛已经遗忘了的伤痛原来还记得那么的深刻。可是,这是两个人的最终要走向的路么?难道就要因为这件,已经过去那么久,又无法挽回的事情,两个人就要互相仇视?这能解决什么呢?现在这种情况,自己终身残疾是不能改变的,家破人亡也是不可挽回的,这不是他李阔的错误,更不是陶自然的错误。这是那个时代带来的,巨大的伤痛。李阔想清楚之后,抬头看着陶自然,云淡风轻的笑了,因为他看到了陶自然满含泪水的眼睛,他知道她是善良的,她是有过内疚和悔恨的。这对他来说已经就是一种安慰了。所以他否认了那是陶自然做过的事情。他希望借此打消陶自然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