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是狗血与真实齐飞的多幕剧。
只有好的开场，纵然狗血。
结局、
那是什么东西？
这只是一个俗套故事。

年少时总以为一个人就能维系你一生的执念。你以为你在苦守爱情，旁人眼里你不过是在犯贱。
——沈黎

一
韩青阳又梦到了那个人。
她和记忆里的羸弱模样相差无几，单薄的身体裹在宽大的校服里显得异常可怜，趴在课桌上不停地写着什么。他想靠近，却无力的发现自己只能停滞在距离她半米远的地方。
如果能向前走一步，就可以触到她了。但也只是，如果。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她的世界里只有与他无关的一切，他不过是扮演了一个类似于陪客的角色，看她哭，看她笑，看她远走。仿佛经历了一场黑白映画背景的戏，耳边依旧悠悠响着属于那一年的咿咿呀呀，恍然抬眼，生活终究已不复从前。

二
教室里一派兵荒马乱。经年的灰尘扬起又落下，被笼在浅淡的朦胧中的少年们高声叫着笑着，窗外的玉兰树叶在六月的炙热里透着亮光，蝉鸣苏醒。
沈黎忍着桌椅拖过地板的尖锐的声音，指着座次表抱怨：“看到了吧。我这是什么运气，怎么偏偏和她坐啊？”
韩青阳故作认真地瞄了一眼，本想无所谓地说“这谁啊还真不认识”的念头最终死在了沈黎的白眼里。
“一个月而已，至于这样么？”韩青阳拍拍沈黎的肩头，“忍忍就过去了。”
每一个人的学生生涯里或许都有过这样一个人存在，她眉目清淡，终日寡言，安静得快被周遭的喧嚣淹没了。久而久之，就很少有人记得她的存在。不过，这样的人往往有着要命的学习热情。在你对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她几乎一直以同样的姿势坐着埋头看书做题。更要命的是，这种人通常还属于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的可怜虫。你觉得她无比可笑，是吧？对于她的强烈的不屑感与排斥感，不需要有任何理由。事实上，本来就没有任何理由。
17:30.
程淋从数学习题集中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去食堂解决晚餐。
班里空荡荡的，大家都呼朋唤友的出去了，只有她还傻里傻气的坐在教室里挤时间做题。
程淋起身的时候看到了沈黎课桌上接近满分的数学试卷，淡色的唇略略下撇，有些泄气。
“关于你对新同桌的不满，还有么？”韩青阳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慢悠悠的发问。
沈黎在他促狭的笑意里忍耐着一字一句的应道：“还、不、够、吗？”
韩青阳无奈的拍了拍她的前额：“丫头，你怎么这么能折腾？之前嫌同桌话多影响你的学习效率，现在新同桌安安静静的，你又觉得憋得慌······”
“怎样？我就是受不了。傻不拉几的，还特老土。”沈黎瞥见食堂一角的瘦小身影，遥遥一指，“喏，那就是。成天一副大山里的小姑娘的样子，真是受够了。”
韩青阳正色，眯起眼顺着沈黎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女生正缩在角落的位置埋头吃着什么。落日的余光一束一束投射在她身上，映衬着墨黑的发色，恍然而遥远，一时间看不清她的脸。
也没有沈黎说得那么糟糕。
这是韩青阳记忆里，程淋最初的样子。

三
“我说，你现在句句不离你的新同桌，这样下去很危险啊。”韩青阳做作的揉了揉耳朵。
沈黎斜眼看他：“找死？”
“本来嘛，程淋上课时几乎不转眼珠地做笔记啊，程淋很少离开座位通常都钉在那儿看书做题啊，程淋几乎不吃零食啊，程淋的衣服都是很简单的式样啊······换一个角度看，我可以认为你是喜欢那个女生吗？”
“去，少恶心我，我可不是同性恋。”
韩青阳好笑的看着沈黎赌气般越走越快，不疾不徐的跟着。
谁都不会注意到从路边书店里走出来的面色苍白如纸的女生。
青梅竹马。说的就是韩青阳和沈黎。
无论好招惹人的韩青阳交多少女朋友，沈黎都无所谓，和那些不过是走走过场的女生相比，她对韩青阳来说才是最特别的。沈黎一路呼风唤雨走过来，她认定的事情绝对不允许出错。
只是沈黎从来没有想过，某一天韩青阳认真地告诉她，他有了真正喜欢的人时，她该如何应对。

五
“听说你上次帮了青阳的忙？”沈黎问程淋，眼睛盯着她小小的脸，不放过任何表情变化。
程淋依然埋着头做题，“只是小事。”
头一回主动和她说话却受到不咸不淡的对待的沈黎有点想不通，不依不饶的追问：“既然是小事，为什么他会请你喝奶茶？”
他们周末在奶茶店的事情被无聊的人捕捉到又挖掘一番后越传越开、越传越离谱，而让沈黎感到意外的是，韩青阳对于整件事完全缄口不提，被触碰到了也是明显不自然的敷衍过去。
程淋沉默了片刻，试探性的发问：“沈黎，你是不是韩青阳的······女朋友？”
像被戳中了什么似的，沈黎不再开口。
良久。
“你不知道我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
“嗯。”
“可是大家都知道啊。”
“哦。”
沈黎觉得自己在程淋面前表现得有点可笑，这个人根本只会在意能和学习扯上关系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自己第一次被排斥在韩青阳的世界之外。什么？因为······旁边的这个人么？
沈黎定了定神，唇角缓缓撑起高傲的弧度。
侧过脸向后看，韩青阳趴在桌子上睡得正沉。
程淋再度被众人排挤。
最初她也是不受欢迎的。老土，成绩平平，让人无语的学习热情，这些都成了被人轻视的理由。但随着时间向后推移，大家都选择了忽略。如今突然被推向风口浪尖，被形形色色的目光聚焦，程淋很是无措。
而比无孔不入的议论更伤人的，是十几岁的女生们极易搅乱生活的小动作。手段是简单的，几个人凑在一起说说某个人的不好，然后传播开去，众人看那个人的眼色就有了变化。故意弄坏那个人的文具盒，在作业本上留下几个脚印和几句让人看了难堪的话，利用职权在全班点名批评那个人，偶尔让那个人的课本失踪，等等，如此而已。但已足够刺痛程淋本就脆弱敏感的心。
本来要去上体育课的韩青阳中途折返了，和一大帮人嘻嘻哈哈着下楼突然发现忘带了自家篮球，只得回教室去拿。
刚跑到教室门口，韩青阳身形一滞。女生正一脸焦急地翻找着什么。
韩青阳觉得自己是想和她说点什么的，又不懂如何开口。流言四起的这些日子，程淋变得更沉默的同时也一直躲着他。他对于那些真真假假的议论倒是无所谓，也没想过要澄清。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呢？她会怎么想？觉得很困扰么？会······反感他么？
找到篮球后，韩青阳试着用轻松的语气主动打破了沉默。“喂，要上课了怎么还在教室里？”
程淋焦急而无助的表情随即化为淡漠，“找运动鞋。”
“哦。”韩青阳抱着篮球站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中午从寝室带过来的么？我帮你找找吧。”下午的体育课缺了运动鞋会被老师罚跑的。
程淋迅速与韩青阳靠过来的身体拉开距离。
“别躲我。”
“······”
“我这样，让你反感么？”
“······”
“我是认真的，我，我······你，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程淋立时转身跑出了教室。
我对她有感觉，所以，我想和她在一起。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么？
韩青阳深吸了一口气，逼回了一些即将破体而出的情绪。
“你是怎么搞的？！体育课都玩迟到？”体育老师看到韩青阳慢悠悠地过来时忍不住开口训斥，“你们班的问题层出不穷了是不是？有个女生连运动鞋都不穿，说了多少次了还要忘记，我这火还没消呢！”
“青阳！”好友在篮球场边大喊，“快过来打球啦！”
沈黎走过来，“啧，你刚才干什么去了？会新女朋友？”
依然是那副从小时候起就熟悉的调侃语气，透着股沈黎特有的高傲味道，韩青阳却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了。
体育老师整队集合，在宣布下课前把程淋从队伍里单独叫了出来。
“没穿运动鞋，老规矩，罚跑五个圈。”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情绪繁杂的惊呼，或幸灾乐祸，或暗含同情，然后各自寻到伴回了教室。
程淋沉默的与背后的人群渐行渐远，走向田径场。韩青阳亦步亦趋的跟着，右拳攥得很紧，又颓然松开。他什么都做不了。
第一圈。
第二圈。
程淋的脸色近乎惨白，韩青阳终于忍不住跑近她身边，女生吃力而艰难的呼吸里透出的脆弱感受得更完全。平时一起风就感觉要被吹走的家伙，怎么能撑完整整两千米。
“别跑了，老师都走了。他每次都是这样，笃定学生不敢偷懒。”韩青阳在她耳边大声说：“你看你，我们去那边休息一下好不好？”顺手指向篮球架，却发现女生的双眼始终看着前方。
“喂，程淋，别跑了······”她的脸色白得骇人，韩青阳保持同样的速度陪她跑着，徒劳地重复劝告。
第四圈。
程淋体力透支摔倒在塑胶跑道上，膝盖上蹭破了皮，血流出来了。
韩青阳几乎是同一时间蹲下身去扶她，程淋立刻挣开，手捂着伤口坐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
韩青阳问：“疼吗？我背你去医务室吧。”
程淋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里掺杂了痛苦的成分而略微颤抖。“别人，别人会看到······”
他看着距离自己一米远的女生，弓着背的动作勾勒出校服上两片高耸的蝴蝶骨，感到一阵强烈的心酸。
一直寂静的一个人过活的人，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好感，被卷进乱七八糟的生活，再也没有遇到过好事情。尽管过去也不是每天都生活在美好里，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为她带来过阳光。
“程淋，程淋。”
“嗯？”
“我现在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喜欢你。”
沉默了这么久的人，再度开口时居然又是这种话，程淋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你······你不答应我也没有关系啦，其实我是想说，如果和我在一起的话，你也就不会是一个人了。”
“这样啊······”
“我可以帮你买早餐啊，然后你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我不收钱的啦。”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发夹？有喜欢的明星么？”
“晚自习结束后我可以先送你回寝室诶，顺路可以去商店吃关东煮。”
······
那天下午的天气很糟糕，炽热强烈的阳光将田径场晒得滚烫，空气中流淌着难闻的橡胶气味。
他们的头顶是一练纯净的蓝绸，万里无云。
那是十四岁的天空。

沈黎和韩青阳都不住校。两家挨得近，从小学时起他们就是一起回家的。晚自习结束后韩青阳很自觉地跟着沈黎一起出了教室。
小镇入夜后街道上的人影疏疏落落，路灯的光静默的亮着。
两个人因了各自的心事都不说话。
最后，沈黎幽幽地问：“你，你是不是······”
“早就想告诉你的。”韩青阳迎上沈黎复杂的眼神，“我有了喜欢的人，也许，是真正喜欢的人呢。”
“所以？”
“我想和她在一起啊，我想保护她，就是这样。”韩青阳顿了顿，“今天的事，是你做的吧？”
沈黎挑眉：“话说清楚点。”
“少装傻，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沈黎冷笑：“没错，就是我。是我要她们把程淋的运动鞋扔进垃圾桶让她找不着干着急又被罚跑，我还要
她们把程淋渲染得像个一无是处还想和你在一起的乡里货，我还要她们有事没事都去找程淋的麻烦······怎么了，不行？我是班长，我是沈黎。”
“你是故意的吗？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她。你喜欢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喜欢她！”
韩青阳后退一步：“ 你比我想象得更加恶劣。”
“沈黎，我以后不会再忍你。”

八
韩青阳身边的人开始对一个名字保持缄默。
三个星期。
程淋转学，再无音讯。沈黎已经受够了韩青阳的颓废。
用力扔给韩青阳一张纸条。
【 她已经走了，你别这么要死要活的行不行？看了心烦。我说你清醒点吧。年少的时候总以为一个人就能维系你一生的执念，你以为你在苦守爱情，旁人眼里你不过是在犯贱。 】
那天晚上韩青阳约沈黎去吃烧烤，熏烟缭绕的小店里，韩青阳一口接着一口的灌啤酒。
他说了很多。对于程淋的第一眼印象，奶茶店里的对坐，他喜欢的她的小细节，田径场的陪跑与告白······然后，韩青阳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自以为很喜欢这个人，可重新梳理一遍，才发现能握住的回忆仍然这么稀薄。
那也是沈黎最后一次看到韩青阳情绪外露。
“我也说不清压在心里的是一种什么感觉，空落落的。其实也不至于歇斯底里得要死要活，不过是这个人离开了而已。不过是······我单恋失败了而已。突然有种想冬眠的念头，想不管不问，想逃离。周遭也没有因为这个人的消失而改变什么，可我却那么在乎。”
“青阳，她可能······以后去打工，或者再也走不出那个山村，嫁给同村的人什么的。你也看到了，她的家庭是什么样子。没文化的父母希图自己的孩子能够考上大学，也为自己挣面子。思想守旧不开化，知道孩子可能早恋像蒙受奇耻大辱一般，固执地要她转回乡镇中学念书。这样，她以后不可能和你有交集了。”
“······”

九
回忆到这里已经没有后路。
实际的生活里，岁月依旧向前流淌。
少年们的人生也在继续。
沈黎升上高中后依旧过着呼风唤雨的生活。韩青阳的性格略微收敛，不再荒唐地换女朋友如换衣，但课照逃，酒照喝，架照打。
只是程淋真的自此了无音讯。
韩青阳有一张本属于他但永远收不到的纸条。
程淋在父亲来学校闹后的第二天回教室收拾书包准备离开，临行前拜托沈黎转交给韩青阳一张纸条。纸条的内容让沈黎有些惊讶，短暂的情绪波动过后，沈黎目送着程淋的背影将纸条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她懒得为了他们的事情浪费自己的时间。
对于沈黎来说，做每件事都应该从实际效益出发，矫情的人才把时间花在这样的忧伤那样的怀念里，她要做最清醒最明智的那类人。
就算韩青阳知道程淋也喜欢他又如何，他能改变什么呢？
像小说里一样就算与家人决裂也要不顾一切的带她走么？
嘁，有病吧。现实一点吧。

十
韩青阳：
人如果只有回忆的话会活不下去，但如果没有回忆的话也会活不下去。
我把对你的所有感情和想念和着这几年的尘土一饮而尽，一个人谢幕。

十一
【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入学后的第一个周末，你问班里的一个女生“做我女朋友怎么样”，笑起来的样子和当时是班长的沈黎一样耀眼。自那时起我就开始喜欢你。可我也清楚自己的分量。你对那么多人说过这样的话，我没有答应的勇气。最终还是要离开了。你是那么夺目的人，真的好想在你身边多看一束光。 】

十二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喜欢的人么？

我还记得和他同桌的时候偷听到他和他朋友说，“一个月而已，忍忍就过了。”结果我们做了一个学期的同桌～现在想起来还是很美好的回忆，无关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