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嫣离去后不久,门外响起敲门之声。
“三师公可在?”
张良听出来,那是从小圣贤庄归来的小弟子子德,子德这一归来,便意味着能有那人的下落了,萦绕心头多日的焦虑此时尽数化作难以抑制的欣喜。
携一身仆仆风尘而归的子德抬头看着端坐面前的青衫男子,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几日不见,他的三师公竟消瘦如斯,好在对方眸底依旧清澈明亮,子德这才心安了些许。
“子德这一去,可还安好?”张良微笑着看着多日不见的小弟子,关切道。
“回三师公,弟子一切安好,”子德躬身行礼道,随后从怀里抽出两卷帛书递上,又道,“回庄那日,掌门师尊见弟子前来,不做询问便拿出两卷帛书交予弟子,弟子不敢怠慢,收好帛书后便即刻归来。”
张良细想伏念的反应,应是早已料到会有今日,那这般看来,他想要的答案应该就在这两卷帛书里,思及此,张良又问,“那你大师公可有话交代于你?”
子德回想片刻,答道:“掌门师尊只在交予帛书时对子弟有言‘你且拿去,他自会明白’便再无其他了。”
“好,有劳子德了。”张良说完,铺开了第一卷帛书。
这是一卷将他逐出师门的逐令,笔墨浓淡相宜,字迹清隽工整,正是他怀念已久的笔迹,张良猜测这应是颜路临行前亲自撰笔写下的,细看内容,不愧是小圣贤庄的二当家,一份逐令引经据典,细数罪状,条条在理,字字锥心。张良浏览过一遍,便将帛书递予子德,然而子德并未接过,而是眼角红红地看了看面前的帛书,然后低下头去,哽咽道:“三师公……我们是不是被……”
“是。”张良轻声道,语气中,悲喜难辨。
虽早有准备,但这一刻真正来临时,还是让子德心头一猛然紧,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再难踏入昔日留恋的小圣贤庄。
“三师公,”子德忍不住啜泣道,“子德不怕抗秦危险,亦不怕秦军残暴,子德就怕二师公不要子德了。”说完,满脸泪痕的小弟子再难忍住内心的苦涩,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怎会,”张良弯下身,轻轻拭去小弟子眼角涌出的泪,又细心地帮他把被风吹乱的额发整理好,一如当年那人安慰失去家园的他,然后柔声道,“你二师公不会不要我们的。”
子德一边抽泣着一边抬起头看着眼前温言相劝的三师公,他的三师公注视着他的眼神温柔而又坚定,一如他的二师公,子德从来都坚信他三师公的判断。
“嗯。”子德忍住泪,颤着声应道。
见自家小弟子不再哭泣,张良铺开第二卷帛书,此书亦是颜路的笔迹,然而内容却只有简单的四字——“安好勿念”。
“竟再无其他?!”无意间瞥见帛书的子德吃惊道,“这如何猜得到二师公的下落?”
对于弟子的询问张良并不作答,只拿起帛书对着烛光细细观摩,而后又置于鼻下轻轻地嗅。
“子德,”张良略略思索一番,问道,“你可知当日我们离开小圣贤庄后不久,南阳郡一带曾普降暴雨?”
“略有耳闻,”子德回想到道,“那场罕见的红雨还被当地百姓视作异象。”
“不过是南方的红土被风吹至南阳郡罢了,”张良解释道,随后他将帛书举至小弟子面前,又道,“你且仔细看,笔锋急转的几处留白,尚有一些浅红水迹。”
子德凑近仔细查看,果真如此。
随后张良又继续道:“你二师公途径南阳郡时定曾遭遇那场暴雨,红色雨水污染了井水,所以他研墨所用之水也带有红色,墨未研透,便留下了这浅红水迹。”
子德了然地点点头,而后又疑惑道:“那二师公去南阳郡作甚?”
然而张良并未立即回答,他起身走到木格子窗边,推开窗,遥望着烟雨朦胧中的远山,沉声道:“南阳郡是通往咸阳的必经之地。”
“咸阳?!”子德一时难以置信,“三师公的意思是二师公去了咸阳?!”
绵密的雨丝沾染上青色的衣袖,张良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落雨在单薄的衣袖上晕开一团团暗色的水迹。
“咸阳一方曾有密信言,秦帝身侧出现了一位不明来历却颇受宠爱的中常侍,从时间上算来,应与你二师公入咸阳的日子相符。”
“可是,”子德还是无法相信,“咸阳来的密信亦曾提到,那新任的中常侍……”
后面的话令子德羞于启齿。
被冷雨打湿的衣袖紧贴在身上,透骨生寒,张良再次凝望远处的青山,那个方向正是秦都所在。
“密信亦曾提到,”张良补充道,“那新任的中常侍魅惑秦帝。”
“三师公!”子德顿时急切道,“二师公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这一次,张良并未作回应,而是继续凝视着远山,似是想透过那难以逾越的崇山峻岭,遥望那身陷牢笼之人。
案几旁的子德默默注视着窗外绵密的雨,理智让他相信他三师公的判断,但是……
“三师公,有一点子德不解,以二师公的为人他又怎会……”
子德的目光从细雨慢慢移向他的三师公张良,张良的背影消瘦而单薄,目光往下,被雨打湿的木制窗台上,一只被冻得苍白的手紧紧地抓着窗台,用力之大,似是要将那木头捏碎,几根翘起的木刺毫不留情地刺入指尖,指尖慢慢沁出血珠,很快嫣红刺目的血珠又被无情的冷雨打落,十指连心,痛彻心扉,但手的主人依旧凝视远方,一动不动,许久,子德才听到对方沉声道:“以他的性子,应是……被强迫。”
闻言,子德心头大震,他无法想象那荒淫残暴的秦帝会如何强迫他白玉无瑕的二师公,他更无法想象他温润如玉的二师公要如何在那暗无天日的秦宫中自保,心急如焚的他再次看向那窗边的人,张良依旧背对着他,他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但从那止不住轻颤的身影和对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子德知道,他的三师公也和他一般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