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床榻顷刻间倾塌般的没了踪迹,坠落之感持续少顷,司马昭就觉得自己重重跌落在了某处,眼前的黑暗之中钻出一点光芒,缓缓地幻化为一片光亮的视野。视线首先触及的是一片碧空,此时已然天光大亮,日光刺眼,令司马昭忍不住想要伸手遮挡炫目的光线。
抬起一半的手堪堪停在半空,头顶已有一片阴影投落。司马师正站在他的上方,不动声色地望着司马昭仰面躺在地上的姿势,脸上是司马昭看惯了的平淡无波。
这是五年前的司马师,司马昭知道,自己回来了。
司马昭冲兄长讪讪而笑,脑中思索该如何搪塞自己失踪的这一小段时间,竟忘了坐起身来。然而也正因以躺倒的姿势正对司马师的脸,少时之后,司马昭发现司马师竟好像被魇住了一般,就那么盯着自己不动,似乎是陷入了空白。
连发呆都能如此严肃,司马昭看着这样的兄长,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兄长?”司马昭试探着唤了一声,伸手去扯住了司马师的袖子。司马师终于回了神,垂眸瞥了司马昭扯住自己的手,既没甩开也没就势将人拉起来,而是任由司马昭拉着,倾身下去,竟随司马昭一同躺了下来。
身下是柔软的草地,秋寒初降,深绿的草叶中可以看见零星冒出的枯黄草尖。司马师就那么躺在了司马昭身侧,两人身体紧贴手臂相依,以至于司马昭不太自在地用手指握住掌下的草时,却先触及了对方的手背。
然后鬼使神差地,司马昭展开手掌,握住了司马师的手背。
司马师并未抽出手来,只是转过头来看司马昭,眼底干净得看不出情绪,说是空荡亦不为过,却忽地让司马昭乱了心神。肩线相连的距离,司马昭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流连在自己面颊上的呼吸,视线交错之时仿佛能看清对方幽深黑眸中深浅的层次。
面对此番情境,司马昭虽然欣喜司马师忽然的亲近,却又觉得异常陌生起来。他与兄长平日相处的时间虽然不少,可那人只会关心他的功课,再者就是担心他又去哪里闯了什么祸,分明就只大了他三岁,对自己却比父亲操心的还要多。
而他,究竟有多久未与兄长这般以平等的姿态对视了?司马昭不由得怀念起儿时,怀念起那个还会因他的顽皮气得面红耳赤的兄长,那个肯蹲身平视他将他搂在怀里的兄长,那个陪他一块儿闯祸再一同被母亲责罚的兄长。而现在的司马师,虽然同样是令司马昭朝思暮想的倾慕之人,却逐渐变得让他可望而不可及。
于是忍不住将对方的手握得再紧一点,少年缓声开口:“兄长,我……”堪堪挤出几个滞涩的字音,话说了一半又停下,不知该如何继续,司马昭在内心感叹自己当真是没用透了。司马师却并未作何不耐烦的反应,只一味盯着司马昭,像是在等他的下文,眼中冷静澄澈得像是无波的湖。
司马昭迎上他的目光,忽然觉得自己被这眼神蛊惑,不由自主地就缓缓凑了过去。司马师亦未退缩,眼见司马昭一分分、一寸寸地逼近,非但不曾推开,反而闭上了眼睛。
司马师合上眼睫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卸下了什么。司马昭没来得及细思那表情的含义,嘴唇就触上了近在咫尺的鼻尖,形成一个花瓣坠地般轻柔的吻。
如同试探一般地反复轻触,亲吻落在面颊随即停滞嘴角,征求意见似的轻蹭两下。司马师大致是因觉得痒,睫毛一阵不安的颤动,双手却是爬上了司马昭的腰际,犹豫片刻,抱住了司马昭的腰。
事后想想,那时司马昭的反应可谓是爆发的本能。
司马昭感觉到对方主动拥住自己,一时手下便激动得失了分寸,双手即刻扣住了人的双肩拧身将司马师压在身下。低下头去时不慎力气过猛,以致唇齿相撞间传来腥甜的味道。司马昭将整个体重都压制在对方身上,唇舌近乎野蛮的辗转勾缠,犬齿像是撕咬般地叼住对方的唇瓣便再不肯放开,极尽一切缠绵地厮磨不止。
司马昭握着司马师肩膀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步步收紧,直到捏得掌下的肩骨咯咯作响,司马师吃痛地发出闷哼时,司马昭才如梦初醒地放开对方。而此时的司马师竟还能做到表情未变,只是眼底些微迷蒙,唇边犹挂着辗转之时溢出的津液,领口给司马昭抓得略微散乱了一点,清冷的神色便在这些破绽之中显得犹为情色。
司马昭有一刻恍惚,然而再对上司马师双眼时,神智却忽而变得异常清晰起来。司马昭并不出声,不解释,亦不搪塞,反正都已做了再无可挽回的行为,接下来该如何发展,都看司马师的反应。
而司马师所回应他的,仅是一声仿佛倾吐尽所有疲惫的长叹。
司马昭以为兄长因他的逾矩而恼怒,赶忙将人放开坐起身来,掌下却仍捉着人的手臂不肯撒手。司马师没甩开,也随他一同起身坐了,还不忘单手抚平扯散的衣领。
“过去,我总怕你离开我。”沉默片刻,司马师如是说道,语气竟仿佛带了些许埋怨,叫司马昭不明所以地一怔。
“那是你七岁时,我叫你背书,可你背着背着人就没了。虽说后来仍是找到了,可自那之后,我便总担心你何时又会从我眼前失踪,再寻不着了。”
司马师面上平淡,话音亦无波澜,却仍是听得司马昭心中一紧,他竟不知自己儿时那诡异的经历,竟也给兄长留下了如此深的影响。但,除却心酸之外,司马昭心底仍是泛起一丝暖意——他的兄长,仍是在意着他的。
“你自小,性子就野”司马师微微叹了气,又轻声絮说:“从来不肯让人省心,过去还能看着你纵着你胡闹,如今却再不能随你放任,只得严加管教,怕你哪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哪知你竟如此厌恶,父亲一走,你便一刻也不愿在家中多留。”话音一顿,司马师错目不再看司马昭,话里竟似有几分赌气的意味:“所以我今日带你来,本是想告诉你——你若自觉无需我管束,自此之后,我便不再管你了。”
“兄长……“司马昭呐呐低唤,他多想解释自己从来未曾想过要疏远兄长,反而一直苦于两人之间仿佛日渐加深的隔阂。他从不知道,兄长对自己竟怀着这样的误解,以致那他每一次卖弄小聪明想要博得兄长关注的小手段,都成了拉开他们之间距离的罪魁祸首。
“可如今呢,”司马师并未因司马昭的出声而停止话音,只是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向满眼情绪纠结的少年,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没想到你我之间竟会如此……倒真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兄长……昭从未想过要疏远兄长,亦不厌烦兄长管束,往日所做之事,都只因倾慕兄长,想得兄长在意罢了。”握着对方手臂的手一路下挪,再重新执起司马师的手,司马昭只觉得心中一阵畅快,终于能将一直压抑的话无所滞留地倾吐而出:“昨日夜不归宿……的确是昭的不是,只因近日确实在家中闷得久了,却绝无半点厌恶兄长管教之意。至于今日之事,昭亦不后悔,除了兄长,昭心中早已再容不下他人。”
一口气将想说的字句吐了个干净,司马昭顿觉连呼吸都顺畅不少,握着司马师的手心却已微微沁汗。司马师盯视了司马昭一会儿,似是审视,又像是诧异的出神,良久,才缓缓道:“……当真?”
“千真万确。”司马昭无畏地笑了;“昭虽自知过去行径恶劣,却从未敢对兄长有过半点欺瞒。”
当然,暗恋之事,自然是不算在内的。
司马师无言摇了摇头,径自站起身来。司马昭也赶忙跟着起身,站起时才发现两人竟是身在山顶。“马在山下。”司马师淡声说道,并不看司马昭,垂眸抬手掸了掸衣上沾身的草叶。司马昭有些想笑,也不知兄长是怎么想的,就这么将马留在山下,万一叫人给偷了去可怎么办。
司马师见司马昭不知因什么兀自傻笑着,轻啧一声,伸手过来替他拂去身上的草屑,又顺势理过他的衣襟。司马昭任由对方摆弄,忽然觉得,若是马就这么让人偷去了倒也无所谓,与兄长一路散步回府,另有一番趣味。
顺山顶通往山下的小径一路走下去,便可到达城门附近的大路上。两人走在下山的路上,司马师行的缓慢,司马昭便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侧,彼此错开半步的距离。
一路上,司马师仍未对司马昭方才的那些话做出任何反应,但司马昭并不心急,他愿留有一些时间令司马师接受他的心意。至于那段跳跃到五年之后的经历,司马昭也决定先不告诉司马师,并非刻意隐瞒,而是想起如若真有一天他们能够走到司马昭所想象的那般,到时再将此事说与司马师听,一定很有趣。
“对了,昭,”大约走了一半路程,司马师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侧身望向司马昭:“你可知父亲给你取的表字是什么?”
“我的表字?”司马昭不解,兄长尚未行过冠礼,自己更是还要等不少年头才可成人,哪来的什么表字?可司马师既然提起,司马昭自然好奇:“是什么?”
“子上,”司马师道,用极轻柔的声调使那二字在唇齿间滑落:“是个好名字。”
“父亲偏心,我的字却不告诉我,倒先让兄长知道了。”司马昭拧了眉佯作委屈道,还得寸进尺地顺势拖过了司马师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牢牢握住。司马师瞥他一眼,却不挣开,任由司马昭握着,低声道:“并非父亲告诉我的。”
“……什么?”司马昭诧异,正欲追问,司马师却忽地笑了起来。不过是嘴角极轻的扯起一道弧度,就让司马昭看呆了去,感觉仿佛一池春水蔓延全身,暖意自心头流窜到了四肢百骸。
“别怔,快回去了。”司马师见司马昭呆怔,便扯了被握着的那只手,牵着人稍微加快了脚步。年方十五的少年回神,便轻轻一笑,任由兄长牵了去。纵使司马师平日体温偏低,手心与司马昭温暖干燥的手掌贴合久了,也染上些许温度,相贴的手心逐渐传来濡湿,不知是谁的汗水。
脚下叶声索索,枯黄的草叶一路延小径铺落至山下去。这路司马昭走过无数遍,自然不能更熟悉,却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的心情,希望这条路无限地延长,能让他再多一会儿握着司马师的手。
可是,司马昭想想却又释然,他与司马师今后的日子,可不能只耗在这条路上。
这只是司马昭人生中的第十五个年岁,而他与他的兄长,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