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消逝于青空
红玉又一次在那水湄边见到了那个“游魂”。
这一次，她是特意来找他的。
而他依旧在那里弹着琴曲，那曲中也依旧失了真情与灵韵，只是平白的调子，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响着。
眼下正是一个寒冽的冬日。
松竹、霜雪、青石台。寒气霜白里仿佛浸出天空、松竹与水湄交映的青碧色。这无人之境，一片幽然里，夹着几分森森寒意。
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他停了琴音。
“我去找他们啦。”红玉道。
“说定了？”他问。
“说定了。”红玉道。
他沉默良久，拨弄了一下琴弦，方又问：“什么时候？”
红玉也沉默了一会，低低答：“尚余三日。”
他们相对坐着，流水潺潺不息，偶尔有几声琴音相和。末了，红玉站起来，道：“我要走了。多谢你。”
而他哂然一笑，道：“怕你往后恨我还来不及。”
红玉亦笑了笑。那件事之后她极少笑，此时笑起来仍有一番凄然的意味。她道：“怎么会？我还是要谢你的。往后你我是一样的了，总算做得成朋友吧？若有机会，我定会还你这个人情的。”
他没有说话。他不说话的时候就会弹两声琴，仿佛是琴音代替了他的话。
红玉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什么来，唤了他一声：“长琴。”她问：“你可想起你等的人在何处了？”
他摇了摇头：“忘了，怕是再也想不起来了。那约定，约莫是守不住了。”
红玉默了默，这一次的沉默很短暂，然后她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那……往后我陪你去寻。”
名为长琴的男子心下一动，手指触到了琴弦，叮咚一声响。这一声里带上了莫名的情愫，只一声便有如天籁传响。
红玉仿佛听出了什么，也不等他答应，低笑了声，又问：“祭剑会不会很痛？”
这时提起这件事来，长琴竟不觉得心中几多恼怒，静静道：“痛。痛极了。”
他们互道了声“再会”。断续的琴音送着红玉走远。他想起遥远过去的日子，忽然笑出声来，此时竟还能有这样一刻，他感到与过去一样心清神宁。

他们并没有分开太久。
冬寒岁末，西方白雪茫茫。
马蹄踏过白雪留下足迹，旌旗上绣着一个“炤”字。领头的女子勒住了马，这匹跟着她数年的老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踏蹄。女子的指尖抚过腰间双剑的剑柄，剑忽作一段红绸，虚虚渺渺落在她身边，化一个眉目精致的女人。她似仍沉睡未醒，眉间微蹙。那红衣似血，黑发如墨，美得动人心魄。
“你醒得正好。”马上的女子道，“我们快到了。”
红玉缓缓睁开了眼，冰天雪地倒映在她眼里。远远见炊烟袅袅，十里漫漫城廓，“尧”字的大旗飘摇，尧人的土楼立在那里，拥簇成好一副安稳和乐的景象。她仍蹙着眉，嘴角抿成一线，微微侧过身来，对马上的女人道：“走罢。”
她遥遥当先，一步一步踏过雪地。
连一个足印都没有。
他们之间拉开好长一段距离，复又见红玉停了停步子：“若夫人肯允，红玉先行一步。”
马上的女子听到她的话，尚未答应，已见那一段红绸软绡，倏忽间至十丈开外。马上的女子微微眯了眼，默默看那道身影飘进城中去了。
城南土楼挂有金旌金匾，楼中隐约传来女子的娇笑声。香粉扑鼻，红脂满地。楼外依稀闻有乐声。
红玉出入楼中，闻那乐声愈来愈近。终当正厅大门豁然开启，只见一枚红色短剑飞来，直指主座上那男子眉心。乐声忽止，“当啷”一声，似是琴弦崩断。主座之人情急之下，侧首一避，居然将怀中女子的身体一抬，那柄短剑正中那女子后襟，顷刻命丧。
但此刻，另一柄短剑已无声息地架在了他的脖颈上，这人惊觉之下，以武人直觉之敏锐，抬肘向后一击，身子后仰，翻身从自己座边小几上滚过。茶盏倾覆，盘碗落地，“哐当”一阵脆响。
滚落到主座下的男人再也没有爬起来，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
他只来得及睁大眼睛，失去焦点的瞳孔瞪着这个身形鬼魅的刺客，却再难看清她的形貌。
一柄红色的短剑插入他胸口，握着剑柄的是一双白素的手。手还在颤抖，与她凌乱的呼吸声一起在颤抖，乃至于她的肩膀，背脊，都在微微颤抖。她如墨的黑发逶迤在地，正厅内柔软奢丽的金色软毯上铺开她艳红的裙裾。
杯碗坠地的声响还是引来了守卫。
与上一次不同，她已经将那个名为“尧”的“勇士”斩于剑下，且知道只要她匿去身形，没有人可以找到她。
她抬起头来——
素衣的琴师站在厅堂中盘踞着金色异兽图纹的圆柱旁，默然将她望着。
“原来，你就是庆枫的那个红玉。”
他走近前来，声音冰冷，一手抱着琴，另一手抬起了她的下颔。他皱眉将她望着，良久道：“早知……”话只两字，转而却叹，“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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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来，化名为“欧阳少恭”的男子抬手抚过红玉的面颊，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他不由得心底一颤。
他道：“早知……”转而一叹，“可惜。”
红玉问：“你想起了什么？”
欧阳少恭道：“一些旧事。比如我们如何相识，如何分离，如何重聚。”
红玉又问：“那又可惜什么？”
欧阳少恭道：“可惜你我魂魄之力将尽，竟连轮回转世亦不可盼。”
红玉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吃吃笑起来，道：“轮回转世，将前世至亲至爱之人一一忘却。如你这般不愿遗忘之人，如何承受？”
欧阳少恭未答，他手底拨过横置在膝上的古琴，一曲清音流转，宁静悠远。
红玉嘴角淡淡挑出一抹笑，缓缓道：“你那时……可真叫人害怕。我真以为你是个无心无欲的琴师，你却……”
“哦？”
但她转而又道：“但一个女人有时候总会心仪一个男人……”
欧阳少恭仍挑着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与自己促膝而坐的女人，还是那样一个字：“哦？”
红玉长长叹了口气：“甚至忘了计较他的好坏。”
那过往之事慢慢爬上她心尖，竟还如昨日一样清晰。她良久道：“你还是对的。若换做是我，也万不甘心忘记那些事情。若都忘了，眼下这个我又是谁呢？”
她垂眼说着这话时，看不到身畔的人眼底里晕化的温柔。
“即便那段往事里，我曾诓骗你投炉炼剑，永出轮回，要毁你魂魄，夺你宿体？”他问。
红玉抬起眼来，她一挑眉道：“换做如今，你还敢有此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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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有万人性命炼炉铸剑，如今尧部千余性命，与炤部之人，并上一个剑灵，我半副仙力，你说，可否再启一次血涂之阵？”
炤的军队长驱直入，号称英勇无匹的大尧部族，群龙无首，竟毫无还手之力。
尧的土楼里，尧与他的侍女的尸首化为齑粉。那空荡的殿厅里，就余下两个人。
红玉是万万没有想过的，所谓仙神之力，拂袖间便将人挫骨扬灰。
红玉问：“你是什么……意思？”
“早闻庆枫部舞艺过人，太子长琴即为琴灵，早有仰慕之心。又闻红玉生有天人之美，能一睹芳华，在下实是三生有幸。”他忽地低笑了声，“我早该想到，担此美名，除你之外，再无他人。”
他又道：“但如此佳人，早该死在庆枫一役，落得投炉炼剑，魂飞魄散，永无轮回的下场……委实可惜。更况且——”
双剑在红玉的手中隐隐颤动。剑灵与剑早已不可分离，红玉察觉到身体里那些残魂断魄无端地被牵引冲撞。她皱起了眉，感觉到如投炉时那般撕裂的痛楚。可她咬紧了唇，一声未哼。
“好一副不屈的心性。”长琴赞道。暗红的血阵在他脚下蔓延开来，这方寸之地的小小阵法，竟不断牵引着炤部对大尧的这场杀戮里所有人的魂魄。
赤红的双剑从红玉颤抖虚弱的手中落了下来。它们还没有落到地上，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托了起来。
剑，落在了一双修长的手中。这双手前生握过的剑应该不多，用过的应该没有。
“往后这双剑……便为我的宿体。”他看向红玉，“这样我们还是一样的。而我若要去寻什么，你自然是陪着我的。”
这是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景象。死者的魂灵往这一处涌来，而即便是生者也渐渐失去意识，毫无知觉地被夺走魂魄。
土楼殿厅的门口最后冲撞进来几个人。
领头的是一个女人，骑着一匹黑膘白鬃的马。牲畜到这一刻能活下来已是一个奇迹，这匹健硕的老马早已口吐白沫。刚一撞进门，就瘫软在地上，抽搐不已。
“红玉！这是怎么——！”女人从马背上一跃而落，魂魄的不适使得她的腿脚也不如往常听话，她本是要问红玉。而此地若真没有太子长琴，异术一道自然没有人再及得上一个剑灵。谁又能想到，这是血涂之阵在神力之下，使得延绵百里的魂魄皆为震动。
“哦，竟是身怀技艺之人，难怪得以苟存至此。”
在炤看到这个陌生的男人的时候，太子长琴抱着琴的手，曲起了手指，扣在了弦上。
“别过来！”红玉道。
而就在长琴分神的那一刻，红玉猛然站起身来去夺长琴手中的剑。
太子长琴的琴音已发，擦着红玉的耳廓，向炤而去。但红玉的动作终归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一动之下音已失准。饶是如此，炤也跌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红玉问。仿佛是每一个满怀期许之人在被辜负之后，必然有这样一问。
琴音结咒，打向红玉身上。
“区区凡人，无需懂得。”长琴道。
“太子长琴——！”红玉急怒。
红玉这样愤怒地喊他的名字，仿佛久远前，有一个——谁——
谁也曾这样愤怒地喊他？是谁？
这一阵心悸来得突如其然，他只觉自己仿佛也被血涂之阵噬住了魂魄，手脚发软，不能自主。他的琴音本足以撕裂红玉的胸口，却软绵绵地消散了。他脚下的阵法随着他灵力的溃散，黯淡了下去。他的琴“铛”地落在了地上，他的手滑下来，恰好——牵到了红玉的袖子。
这变化也着实让人始料未及。
红玉一愣，她咬了咬牙，“嘶啦”一声扯断了袖子。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像是从未认识过一样。她却忘了，他们本来就不太认得的，只是见过不几次而已。
男人似为那裂帛之声，也愣了一愣。就这一愣的功夫，红玉召回她的剑，携着炤夫人，转身化尘而去。
这殿里瞬间空荡下来，仿佛从有人没来过。
红玉也恨不得自己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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