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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扇屏、新幔帐、新铺的凉榻,歌姬慢慢俯下头来,用新点的朱唇将今年最新的葡萄送到许默的嘴边。

浓郁的脂粉气令许默皱眉扭过头去,她便笑,“公子醉了。”

“胡说。”许默拂开她,仰起身的时候,丝竹和人声的喧哗才往他的耳中一涌而入。隔着幔子,小爷哥儿们正大呼小叫追着歌姬跑,唯一清澈的,反倒是斗中注出的醇酒滴落在白玉阶上的声音。

许默觉得自己正隔着云雾看浊世,粉色的躯体和紫色的绫罗在这片雾气里纠缠在一处,像一块花案笨拙沉重的毡毯。

他撩开幔子,跌跌撞撞地向前厅走去,踩得地上滚作一团的男女大呼小叫起来。

“歌远,你做什么?”魏诠拉住他的衣摆,从人堆里仰起身,笑嘻嘻地问他。

“太吵了。”许默恍惚着,扑到琴台边,踢开正吃吃笑的歌姬,伸手抚弄琴弦。

毕竟是举国首屈一指的琴师,淙淙的弦音从他指间流出的时候,酣醉中的人们都忽地静了静。琴声婉转、再婉转,愈见深远,虽然栏外是星斗满天的浓夜,人们看到的,却似乎是青天下的蓝山。那山峦重重叠叠,没有止境,空阔的山坳内,孑然一身,犹见寂寞。一时满庭肃杀,人人都望着许默醉意熏然,琴声如同他的呼吸,只要一曲终了,他便要醉死在这琴台上似的。

魏诠在地上滚了几滚,猛地推了许默一掌,琴声嘎然而止时,便听他笑道:“好端端的花天酒地,奏这种曲子做什么?”

许默突支起身,“你说这曲子不好?”

魏诠哈哈大笑,“不好不好。”

许默是想跳起来的,可最后也不过滚到了魏诠身边,将他按在地上,吼了一声,“你说我兄长的曲子不好?”

魏诠是醉得狠了,全然没有注意许默眼中凌厉的怒意,只是呵呵地笑。

“我杀了你!”许默切齿,抡起拳头往他鼻梁上便打。

人们听见魏诠的惨叫,笑得更是大声,几个少年赶过来劝架,将许默推开丢在地上。

“他疯了!”魏诠起身踢了许默一脚。

许默想,自己只是醉了,就算是疯子,被踢上这一脚,也会觉得痛的,而自己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张大嘴,喘着粗气,瞪大眼睛,看着人们彩裙的衣摆,广袖的衣袂在自己眼前飘忽,像乌云飞卷,很久以后,曲终人散,不免豁然开朗,只见房梁上悬着的明灯,如皓月般刺目。

胸口一痛,许默凛然打了个寒颤,抢着坐起身来,一股恼人的暖流,从胸膛向咽喉喷涌。

“咳。”

鲜血喷在雪白的衣袖上,如骤然开出了朵凶险的花。

“我要死了。”许默欣喜若狂,如释重负地倒在地上。

 



1楼2007-08-26 21:28回复
    两座滴血般璀璨的山岭间有一座黯淡沉重的石桥,像一道悬在热血头颅上的利刃。许默与梵音望了一会儿,都微叹了一声。

    “累了。”许默倒在红叶底下尚未褪去绿色的草地上,微微合上眼,忽听梵音哼了几声,忙支起身来问,“你在唱歌吗?”

    梵音咬着嘴唇,忍着对自己的怒气,“念经念多了,连歌也不会唱了!”他躺在许默身边依旧耿耿于怀,“做什么也不要做和尚。”

    许默笑出了声,“比起你们那个脑满肠肥的住持来,你倒更有些慧根。”

    “反正现在跟和尚没什么两样,不如你也出家吧。”梵音道,“让小艾跟着,也做个沙弥。”

    “我说!”小艾远远地听见,急得大叫道,“小和尚别撺掇我们二爷!”

    许默笑道:“别怕,我还不想死在庙里。”

    梵音沉默了一会儿,“许默,你真的快死了吗?”

    “快了吧。”许默窃喜。

    “为什么那么高兴呢?”梵音甚至不用看许默的神色,直截了当地问。

    许默从树上摘了片红叶,扔到清风里。“小孩子不懂。”

    “那就是男女之事了?”梵音懒洋洋地道。

    “对。”许默支着脑袋,“我们兄弟喜欢一个女子,好人家的女儿。哥哥让着我,我却始乱终弃,害她上吊死了。我兄长便再也不理我了。我恳求他,哀求他,使尽手段,他却再也不看我一眼。有时候我想,要是从来就没有这个兄长,也就罢了。只是他谱曲,我弹琴,这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我除了奏琴,一无所长,一无所好。以后那些旧曲子弹得腻了、烦了,再没有兄长的新曲可奏,还有什么念想呢?只有死了,哥哥才会来看我一眼,想到他在我坟前哭一哭,悔一悔,让他难过一阵,便止不住地高兴。”

    “真好。”梵音感叹道。

    许默自怜自艾也就罢了,忽听旁人说出“真好”两个字,甚觉突兀,愕然道:“好什么?”

    “死后有人难过,怎么不好?”梵音道,“至少你觉得还有会惦记你。我可就没有啦。”

    “你还有母亲呢。”许默不以为然。

    梵音将粘在面颊上的红叶拂开,“我母亲死了。”

    许默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

    “家里人来说的?”

    “也没有。”梵音道,“中秋容佩说话的时候,我猜到的。”

    许默凛然打了个寒噤,这狡慧的少年竟是这般不动声色,原先只道他纯粹一如秋风,而今却深沉似海,那颗心就如幽黑深渊,再也望不到底了。

    “她生了我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日子过得也不舒心,这样也好。”梵音道,“只是她那样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嫁给我父亲呢?那样格格不入……”他透了口气,“她总是给我讲起连玉山的故事,那时多好,她自己也喜欢,却为什么要嫁给我父亲呢?那个地方藏污纳垢,没有一点干净的角落,人人都可以欺负她,取笑她……”

    刀锋般的美人,在侯门中原来是那样的落寞——许默脸上的哀伤,看来比梵音还要深切许多。

    “应该去连玉山看看。”梵音道,“看到连玉山,大概就能看到我母亲高兴快活的时候。”

    “拿琴来。”许默叫道。

    连玉山,刀光如明月,刀光如美人。

    梵音在他的琴声中叹息:“你的琴声多好啊,如果死了,当是举国同悲的大事。”

    “不会的。”许默止琴道,“听得懂我的琴的,只有你一个。”

    隆冬将至的时候,合静寺已显得太冷了,靖国公许留严命许默回京。分别的时候,梵音微笑着道:“等春天的时候再来。”

    许默却摇了摇头,“大概不会再见了。”

    “你这个病,养到七老八十的,也大有人在。你兄长不给你谱曲,你自己做曲子自己弹,气气他也好,为什么总是想着一个死字呢。”

    许默依旧摇头,“不是因为这个。”他上前拉住梵音的手,“总之,不会再见了。”

    许默的手指细长有力,又紧紧握了握梵音的手,才抽离他的手掌。梵音默默攥住他留在自己手心里的纸片,望着他的车沿着昏黄的大道远去。

    “腊八,丑时,石桥。”纸片上如是说。

    腊八那天飘着琐碎的小雪,打在身上很快便洇进单薄的僧衣里。梵音打着哆嗦,在夜色里跌跌撞撞地自山路赶往那秋日所见的灰色石桥。远远便见一人牵着两匹马,抖做一团,向夜里喷着白气。

    看身量无论如何也不是许默,梵音向后缩了缩身子,桥上的人惊觉,低声道:“我是小艾。”说着,欢喜地牵马走上前来。

    “二爷说了,你从前跑不远,是因为没有盘缠,也没有留发。”小艾打开鞍囊,“嘱咐你跑到天明,一定要换了衣服,戴上假发。”

    梵音哆嗦得厉害,无暇说话。小艾从鞍囊中抖出一件猞猁裘,罩在他身上。

    “你会骑马么?”

    “会。”

    小艾托着他的脚扶他上马,笑道:“今儿这个买卖干大了。”

    搀了搀手,两人相顾无语。小艾便奔回自己马边上,忽听梵音道:“告诉许默,我还要听他的曲子,叫他等着那天再死。”

    小艾没问梵音去哪里,梵音也没有说。马鞭一扬,两人各奔东西


    5楼2007-08-26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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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艾再见梵音,是四年以后。

      那时流寇已成了大气候,掠城占地,直指京师,因此京城大街小巷都是萧瑟的气象,人人面色沉重,目光呆滞,都在遐想不久之后的前景。小艾却无暇考虑这些,产自西北的两味药材因战乱断了货,他已经连跑了六家药铺,也没配齐许默吃的药。仰头看晴空,真恨不得插翅飞到西北去,像衔着灵芝救人的仙鹤,能飞多高就飞多高,才好。

      “你家二爷死了吗?”

      背后有人问。

      小艾愠怒,扭头。

      身后的青年牵着马,一身的灰尘污浊,竟将一件黑衣穿得连本色也看不出来,若非狭长的眼睛亮得刺目,根本就是一摊烂泥堆在路上。

      大概是少时吃少了鱼肉,个子也没有长高多少,下颌越发尖了,令微笑看来更是锐利。

      “等着你呢。”小艾不由地笑了。

      那青年想了想,“他还养得起我么?”

      “你一顿吃多少?”

      “两碗米饭,吃素也可以。”

      “那你跟我来吧。”小艾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缰绳。

      青年走在他身边,忍着巨大的痛楚似的,微微打着颤。

      初秋时节,本是许默一年里最舒服的日子,既没有夏天的酷热,也没有深秋的清冷,可以将凉榻搬到院子里,烤着太阳,阳光蒸发掉身上腐朽的气味,便觉离死亡远了一些。挣扎得越久,越能体会挣扎的痛苦,越能享受挣扎之后的欣慰,越能承认自己挣扎的能力,虽然血肉已经被这病淘得干净,许默还是惊讶着自己的存活,总是每年等嗅到这季节透明的气味,便开始想念起京郊的红叶来。他正在思忖何时才是终结的时候,便看到了扬着尘土走进来的梵音。

      “呵。”他想起小艾在四年前向自己转述的话,“催命的来了。”

      那是一个从地狱里辛苦刨了坑钻出来的疲惫的厉鬼,走来的时候,足下的杀气如刀,几乎能将白玉阶斩出裂痕来。不知是秋风还是梵音的呼出的气息,令远远静候的许默微微一个寒噤。

      那小和尚长大了,只有长大的男人,才有这么疲惫却犀利的眼神——许默想——自己害了他了,如果他一生一世在古佛青灯之下,该不会这么累,这么……

      恨?

      许默想了半天,才觉找到了字眼。他俯身去搬身边的琴,心里觉得奏完这一曲,还给梵音一个愿望,便有解脱的痛快。

      梵音便疾步走上来,当他迈大步子的时候,污浊的眉毛揪起一抹痛楚,即便是这么脏的衣服,也掩不住他腹部越洇越大的一片血红。

      “我现在不想听。”他按住了许默的手。

      他笑起来,一如从前那般狡慧,从唇中飘出的声音还是那般无色五相,让人错觉他的心中纯净不染半星尘埃。四年前的小和尚就在这一笑间便诈尸似地重新附着在他身上。

      “咳、咳。”许默挥手赶开他,一边给小艾使了个眼色,“都是土!快去洗洗。”

      小艾也看清楚了梵音腹上渗出的鲜血,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道:“快呛死我们二爷了。”

      不用费什么力气,便将梵音从许默身边拉开,梵音有些恍惚,而许默虽想紧紧握住梵音的手,却也没有什么力气。

      当年分别的时候没有感觉什么,而今就是这样短暂的梳洗,也让濒死的许默有点生离死别的悲戚。

      小艾转来,坐在许默身边捧着脸,“都是伤痕。都是伤。”

      许默挣扎喘了口气,问:“请大夫了吗?”

      “那是一处旧刀伤,本快结痂的。”小艾道,“养上几日就会好的。”

      “他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啊……”许默遮着眼睛,奄奄一息地道。

      而梵音却没有养上几日,第二天一早便不辞而别。许默和小艾都以为这回定是再也见不着他的了,可小半个月后,梵音却驮着两袋药材在外叩响了门。

      “多嘴的江湖郎中。”

      给梵音治伤的大夫是许默用惯了的医生,就那么会儿的功夫,便不知好歹地将药材紧缺的事说给了梵音听。

      小艾虽是这么抱怨,却欢天喜地忙着招呼人卸货。

      “这回一年的都有的用了吧。”梵音笑着说。

      “哪用得了这么许多?”小艾说完,笑容便凝在脸上,反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梵音笑着将马鞭扔给他,捧着腹间的伤口慢慢走了进去,“帮我请个大夫吧。”他面有惭色。

      京城往西北来回三千里,当中还要穿过官匪激战的三州,带着伤飞驰回来,只是轻飘飘地说“请个大夫”。

      小艾看着梵音的背影咋舌,“他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啊……”


      6楼2007-08-26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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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青州之后,城池渐稀,地势愈见荒凉险峻,时常走上几天,也不见村落。梵音风餐露宿,很少跟人说话,有时半夜里惊醒,会见一匹孤狼从火堆边窜走,没有半分对他身上血肉感兴趣的样子。

        西北虽寒,但夏日却十分好过,微微出些汗,沾些灰尘,便有池塘清澈凉爽的水等着。梵音将马随便拴在树上,脱了上衣扑到水里,洗脸时皮肤微微刺痛,是这些天太阳晒得太多了。他仰面朝天漂在水面上,水浸没耳朵,好象传来的声音也是清凉的。

        “哚。” 一粒细小的石子打在他的肚子上,并不痛,因此他忍住,并没有动。

        “淹死了吧。”岸上有人嘀咕,“害这马儿也饿得瘦了。”

        “瞎了你的狗眼!”梵音暗自咒骂,依旧不动声色。

        岸上人淅淅索索地趟着草丛往树林边上走。隔着水波,可以看见他正伸出手去解树干上的缰绳。许默所赠的黑马打了个响鼻,这温顺的畜生没有半分犹豫,俯首走入那人臂下,任由他拍着自己的脖子。

        “畜牲、畜牲。”梵音竟一时想不起用什么骂它好。

        那人却已略略翻了翻鞍囊,哼了一声,似乎对其中的金银颇有不屑,怨声载道地爬上马鞍。

        马蹄声刚响起来,梵音从水中一跃而出,挡在道上,伸手抵住马首,那黑马吃痛,生生刹下步伐,后腿一曲,那人便从鞍上滚了下去。

        “不喜欢就别偷。”梵音手牵缰绳,把马重新拴回树上。黑马挨了打,有些委屈,哀怨地盯着正揉着屁股爬起来的年轻人。

        “偷?”那年轻人冷笑,“以为你死了,不过是‘捡’匹马罢了。”

        “那就是偷死人的东西。”梵音道。

        那年轻人显然对“偷”这个词极为在意,悻悻道:“你既然活着,那只能算抢!”

        “马不能给你。”梵音看了他一眼,转身去穿衣服。

        “马有什么了不起。刀有没有?”年轻人在他身后嚷。

        梵音从衣裳堆里拣出一柄弯刀,甩手扔给年轻人。

        这刀一尺长,弯如新月,刀把和刀鞘上镶满珠玉,剔透间一股俊秀的杀气。那年轻人看了看,又掂了掂,甚至都未曾将刃出鞘,便把刀扔还梵音怀中。

        “修脚刀,要它做甚?”

        “那便没有了。”梵音道。

        那年轻人一时有些沮丧,想了想道:“马也将就了。”趁梵音穿衣裳的功夫,又扑身上去。

        梵音一掠而至,竖掌斩他手臂,他的掌太快,年轻人没有半点反应,被他砍个正着。

        “呵,敢动手?”那年轻人面上没有一点吃痛的表情,狞笑起来的时候,咧开的嘴角似乎一条裂缝,割开他莽撞直率的外表,纯粹的凶残本色如同热血,就从这伤痕中无拘无束地一喷而出,令年轻人在这瞬间眉峰浓烈得似乎在燃烧,脸上的五官和每一抹颜色都突然浓郁了十分。

        现身在世的凶神恶煞何其壮丽,梵音吸了口气,就像笃信天堂的虔诚子弟突然见到了映出满天祥光的魔王,不可置信到有些晕眩。

        年轻人便在他恍惚间握住了他的手腕。梵音不自觉地被他拖近了些,然后脑袋上狠狠挨了一拳。

        这一拳极沉重,梵音飞了出去,觉得自己应该昏过去了一会儿,因为接着看到的,就是那年轻人伸出手掌来,抓住自己的头发。

        “呵。”梵音笑了,原来光头自有光头的妙处。

        轻声的一笑让亮在年轻人眼前的颈项微微颤抖了一下,自有引颈受戮的坦白,年轻人皱眉松脱了手,扔掉手中的弯刀,悠然登上马背,喝了一声,转向西去。

        梵音的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呻吟一声爬到水边,把额头伸入冰凉的水里,才觉好了些。他从来都不少世家子弟的好逸恶劳,没了马,一时也不想走动,懒洋洋躺了会儿,忽听山野间的喧哗越拉越来响,浸透了不吉利,想找个地方躲清静的时候,却偏偏看见了一面“沈”字大旗。

        “喂。站住。”领头的伍长问梵音,“瞧见一个衣着破烂的汉子没有?”

        “他抢了我的马。”梵音道,“往西去了。”

        那伍长上下打量梵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带兵的是沈家老大还是老二?”梵音却不理他。

        “大公子。”那伍长吃了一惊,“小爷是……”

        梵音还是不理他,“我跟着你们去追。我要我的马。”


        9楼2007-08-26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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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的日子,梵音只是跟着彭广打家劫舍,阻击官兵,通常都轮不到他出手,彭广的兄弟便杀得哀鸿遍野,抢得寸草不留。彭广总是抱着他心爱的大刀,闭嘴静静看着眼前的杀戮。而梵音总是抱着肩,抿着嘴唇静静看着彭广。

          血色平沙上张扬的杀气让梵音微微涨红了眼睛,心跳得厉害的时候,躯壳还是自己的,但暴戾的魂魄脱壳而出,分明就是幻化成眼前的彭广。而自己只是用肉眼望着,一阵万念俱灰的寒战之后,手脚冰凉得仿佛从棺木中醒来。而最可怖的是,那魂灵竟也能感知他的目光,倏然回过头,展出他的白牙森然笑了起来。

          “看什么看?”

          “管得着么?”梵音反诘。

          彭广便摇头,“说你是和尚,你还不认。做了强盗也不像样。”他道,“下回有人这么问你,你应当对那人说……”他说到这里,挺直脊背,深吸了口气,突然怒吼着迸出一串粗话。

          这一通铺天盖地的咒骂,似乎有雷霆从彭广的齿间劈出,梵音盯着他饱满的双唇,震惊得瞠目结舌,一时竟让敌骑欺入马前,待他斩去马首,刺死对手,再扭过头来,彭广的咆哮仍未停止。那死马却挟余力狂奔至彭广骑前,在他的咒骂声中轰然跌倒。

          梵音那时有种错觉,仿佛这敌骑竟是被彭广诅咒而死的。在马尸拍起的一片灰尘中,毛奎策马过来,讶异地盯着地上的尸首,又看看彭广,挑了挑拇指,飞奔而去。

          相比自己的利刃,这些人也许宁愿相信彭广的口舌能杀人于无形——梵音想到这里不由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彭广恶狠狠地盯了梵音一眼,怒道:“怎么,笑话我?是不是那天没打服了你?”

          梵音确实为那日的一拳耿耿于怀,“你敢再试试么?”

          柳志是赤须龙的拜把兄弟,做长辈的,总是笑眯眯地解围,“自家人,斗什么嘴?”

          分明是责备彭广为什么不谦让幼弟的口气——梵音闻言大怒,催马走开,而彭广便在他身后大笑。

          梵音其实总在痛恨自己的眼晴,只要在清醒的时候,总是与众人一样,不知不觉地,便向彭广望去,有一日他避开彭广的投来的目光,俯下眼睛望在酒碗里,那清澈的酒水映出他的面庞,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表情就如周围众人望着彭广时一般,醺然有陶醉崇仰之意——从此,他便很少跟着彭广。

          他喝得多,起得晚,也很少跟着人下山做“买卖”。所以有一阵子,人们只当他是废物,连早先在青州闯荡下来的名声也没有什么人提及了。

          随后两个月里,青州地界出了件大案子。本来这个案子的主凶应是彭广的,只可惜他的运气不好,不然这个买卖足够他夸耀一年的了。

          正是临近两个县向府城交纳岁银的时候。流寇虽凶残,却不屑吃窝边草,更加上两位知县早早重金打点过赤须龙,以为相安无事,所以,一驾银车只由百多士卒押送府城。银车一出县城,彭广便得了消息,他不免要错会了两位知县的意思,觉得只布置了区区百多人护送,实在太过小瞧了赤须龙的名头,他意在煞煞官府的威风,领了一路人马埋伏在银车必经之路。早有探子来报,银车及押运人马进了密林,车身沉重,当是好货色无疑。彭广大喜,只等银车一现,就杀人越货。果不其然,林子深处不久就传来官兵的嘈杂。彭广一声令下,众人闯将出去,劫住了官兵的前锋。

          “留下银车,便给你们条活路。”彭广高叫。

          这些官兵见彭广人马已经合围,顿时哭爹叫娘,弃了兵器乞命。彭广手下人搜检官兵队伍,却不见那辆银车。

          彭广道:“定是故弄玄虚,银车走的,怕是另一条路。”这群土匪便撒开了往林子里找,却始终不见银车的下落。

          彭广手下人自然大怒,杀了一个官兵逼问银车去向,也没有问出什么来。

          那些官兵一口咬定银车就是由自己押送,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进了林子之后,转了几个弯,银车便不见了。

          若非有人见林中的一些树木被人挪动,似乎布下阵来,只怕彭广气恼中要将这些官兵斩尽杀绝。

          银车进了密林,就再也没出来。银车前后的士卒竟没有一人听见动静,也无一人伤亡——彭广虽然让人抢了先,可那人行事太过巧妙,由不得他不佩服,他便将此事当作官兵的笑话来说,逢人就提。他忽然记起梵音还没有听过这个笑话,便笑呵呵往梵音的屋子里去,走到门外时,就让地上一块白花花的东西绊了一个踉跄。门前还有两只大箱子,象是被人从车上一脚踹了下来,已经磕瘪了。

          彭广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层层雪白的官锭,每只都是五十两的十足成色。

          他眼角抽搐着想了半晌,突然暴跳如雷,踹开梵音的房门,将床上的梵音提了起来。

          “原来是你抢了老子的买卖!”他大吼。

          梵音只是烂醉,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嘟囔着道:“门外都是的,拿走、拿走。”

          “嘿!”彭广看着他潮红不耐的脸色,气恼地将他摔回床上,走到门口,忽回头大声道:“少喝些酒吧,会死的!”

          “你管得着么?”梵音埋头在被子里,抱怨道。


          11楼2007-08-26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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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不发完呢


            12楼2008-05-30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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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古传奇上发表了。怎么又没写完,怎么从来都不写完……很受伤害,这真的非常不错…


              13楼2008-06-04 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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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19.151.146.*
                饿滴神饿。。红猪大人表磨折我们了。。- -老是一堆坑


                14楼2008-06-09 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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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猪侠。


                  15楼2008-06-17 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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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广却是个直爽汉子,不出一天便将梵音的手段宣扬得人尽皆知。加上梵音也不在乎那些不义之财,赤须龙的人都对梵音刮目相看,非但赞他够义气,有智谋,连他在青州脱逃的本事也被重新提起,然后人们就少不了又讲到彭广与梵音相识的故事,翻出来当作英雄识英雄的榜样。

                    每逢此时,梵音就觉得相比自己的手段,人们也许更愿意欣赏彭广结交豪杰的本事,于是他就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笑得越多,人们就越弄不清他所思所想。不久,摸不着头脑的人们公认,臭脸和尚是个十分狠辣阴险的角色,虽然梵音杀的人不比他们任何一个更多。

                    这桩大案让青州知府吃了个瘪,两个知县不久便被罢职,新上任的知县被知府催促,胡乱抓了几个人,重刑之后押在牢中。

                    兄弟对彭广来说,无疑是血肉,如此被人拘禁折磨,倒不如说是给了他个嘴巴。他这一怒,不啻冲天,得了消息之后,即向他父亲赤须龙要人。

                    “儿子要三百人,就能攻陷县城。”他仰面看着赤须龙,拍着胸脯大声道。

                    赤须龙也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坐端正了身子,对旁边的柳志等人笑了笑,“你们先回去罢,等这小子吹完了牛再说。”

                    人们知道赤须龙就要大发雷霆,一溜烟地跑了。儿子脸上茫然的表情令赤须龙啼笑皆非,他不由想了想,才道:“你说,咱们这万把人,算什么?”

                    “土匪啊,算什么。”彭广朗声道。

                    “说得好。”赤须龙拍了拍掌,“土匪做什么?打家劫舍而已。朝廷得闲,弄个几千人搜搜山;不得闲,放着你做买卖,他亦不是很在乎。可等你开始攻城掠地的时候,那就不叫土匪了,那叫反寇!”赤须龙道,“有哪个皇帝会乐意让人分享江山?届时认真兴兵来剿,你这万八千人岂是对手?”

                    “就算不走到那一步,咱们的出路又在哪里?”彭广道,“没活路的才往这穷山僻壤里投奔,这里刨地三尺还是石头,要种地也难,朝廷在别处开条官道,咱们便没有买卖可做,自己连个出息都没有,过上几年,这赤须龙的名头不知还在不在呢。”

                    赤须龙瞪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出路么……”

                    “谅爹也未想过。”彭广呲牙嘲笑起来,“那些县城良田凭什么我们占不得?那些花天酒地的日子凭什么我们过不得?爹这代人听见朝廷官兵就气馁了三分,岂知我们偏要跟他们计较计较。”

                    “你们?”赤须龙被儿子说得涨红了脸,“这里胆大包天的,也就你一个!”

                    “梵音啊!”彭广扬起眉毛来,“说到胆量,比我也不差。”

                    房间角落里有人冷笑,“我的胆子比你可差远了。公然打劫朝廷贡银,也只有你会做这般保赔不赚的买卖。”

                    “为什么他在这里?”彭广指着他问。

                    赤须龙挥了挥手,“你不要管他在这里做什么,只说你自己就是。”

                    “我偏要说道说道,什么叫保赔不赚的买卖?你不也急着抢在我前面下手?”彭广掳起袖子,跳到梵音的面前,梵音也走上前,抱着胳膊也回瞪着他。

                    凑得很近,这是彭广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瞪着梵音,第一次看清了他狭长眼睛那昭然若揭的不安分,因此在彭广看来,他的双目就是闪个不住,盯着他的面庞看久了,就会有些眩目的感觉,在他忽然狡慧地笑起来的时候,眼中聪明绝顶的表情就忽然静驻亮了相,带给别人一种参透世情的假象。

                    “我取那些银子,自有不叫人知道的手段,你却带着一票人马闯将出来,还杀了一个官兵,没抢到银子也就罢了,却弄得天下人尽皆知,岂不可笑么?”

                    彭广愣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我们是土匪,不是贼,不必偷偷摸摸的。”

                    “土匪也有笨死的。”梵音道,“更傻的,就像现今在县衙里关着的那些兄弟,分明是让一个笨土匪给害死的。”

                    彭广便从身边的桌上随便抄起件什么东西,冲梵音劈面扔了过来,梵音跳着躲开,听见地上“啪”的一声,彭广才知道自己扔出去的是父亲的茶碗。

                    “滚出去!”赤须龙抹着一脸热茶,照儿子身上就是一脚。

                    梵音虽然没有出声,却分明已笑得喘不上气来。

                    “还有你!”

                    赤须龙抡起胳膊来,梵音却比彭广先跳到了院子里。

                    “这些兄弟的性命不是给你取笑的。”彭广摔上门,道。

                    梵音有些困惑,“怎么会?我只是取笑你而已。”

                    彭广再想朝他扑过来时,梵音甩甩手,几步就跑得远了。

                    “听你父亲的话,这事你就别管啦。”


                    16楼2008-06-23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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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音放出风声来——从今往后,只要见到彭广一次,就打他一次。虽然彭广不知道若非他公然攻打县城,梵音早已用四具旧尸换出牢中的囚寇,再一把火毁尸灭迹,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了人出城。而自他兵临城下,便有一个青州知府衙门内的高手依知府之前的严命赶来囚室处决人犯,与梵音撞个正着。非但被他杀了一个囚寇,连梵音也是险些枉送了性命。

                      原本不过是囚室失火致人犯死伤的一件小事,最后被彭广弄成了流寇攻占县城,纵火焚烧县衙这样一等一的大案子。

                      在这件事上,大家都觉得彭广自有他的该打之处,因此没有人劝解梵音息怒消火。低头不见抬头见,尽管毛奎等人想尽了办法,还是让梵音撞上了彭广。

                      “我攻打县城不错,可火是你放的!”这是彭广见了梵音的第一句话。

                      无人敢对彭广说没有那把火的话,他甚至都不定能攻入城中,只得容他张狂大笑;而且那时梵音身上四处刀伤已好透了,后果可想而知。

                      这一架打得万人空巷,连赤须龙在旁观战,也不敢上前劝解。梵音虽然也是遍体鳞伤,但就此在赤须龙营中扬名立万,自南往北方圆二百里赤须龙的地盘里无人不知。

                      接着这两个人都医治复原,虽没有执着地相互寻衅,但见面依旧打得天昏地暗。有时梵音占得便宜多些,有时一样被打得鼻青脸肿,惨烈时两人也会卧床不起。围着彭广转的小喽罗,诸如毛奎等人受赤须龙的嘱托,极小心地不让他遇见梵音;而营中其他人却把这个当作是少见的乐子,极力促成他二人一战再战,观战之人不计其数。

                      ——这是赤须龙那伙土匪最快乐的秋天。

                      深秋之际,青州府终于说动朝廷抓住今年最后一次机会,赶在大雪封山之前派了五千人马进山围剿,细作得了消息,回来禀报赤须龙。彭广等头目都等着他下令伏击官兵,连枪马都已备好,整座山寨闹哄哄了一天,赤须龙依旧没有动静。待彭广、柳志等人跳着脚叩开他的门,赤须龙却正在让大小老婆陪着吃热茶。

                      “随便那些官兵去吧。”他不以为意地道,“我们的寨子深,他们且找不到这里呢。届时大雪下来,他们只有退兵一条路。你们,”他犹指着彭广道:“不要出去接仗,不要与他们遭遇,以免把官兵引到大寨来。”

                      “是……”彭广有些不情愿。

                      “还不是你在县城一闹才多出这些事来?”赤须龙拍着桌子,“你就老实一回吧。”

                      彭广语塞,大家也是满腹狐疑。赤须龙的话虽这么说了,人们还是秣马厉兵,忧心忡忡等着官兵搜到山下。只是从这天开始彭广就再也没有碰上梵音,这少年大概是从大寨里消失了。

                      转眼入冬,官兵还是没有半分接近大寨的迹象,据细作回报,他们的去向甚是飘忽,有时距分寨不过两三里路之遥,却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调转方向奔别处去。彭广特地叫了细作过来,按官兵的行军路线绘制成图,才发现这五千人就是围着赤须龙大小十二个山寨兜圈子。

                      “哪有这么巧的事?”彭广瞪了那细作一眼。

                      “天地良心。”那细作赌咒发誓道,“你不明白,也不能拿我出气啊。”

                      “去去去!”彭广挥动手腕,“出去吃几杯酒。”

                      “谁娶亲啊?”

                      “柳信。”

                      那是柳志的儿子,娶的女子是谁,彭广却不知道。柳信出去做了小半个月的买卖,便多了一门亲事,彭广深意为意。不过柳信却不瞒人,待彭广走到他们父子前后三进的院子里,便听柳信大声笑着,绘声绘色说自己如何用强,终将那姑娘占为己有,又如何天天将她捆住,不让她寻死。

                      “果然是抢来的!”彭广啐了他一口,“你就这点出息。”

                      柳信多吃了几杯,在彭广面前喷着酒气,“没出息的是你,你倒是讨个几房姨娘给我们瞧瞧啊。”

                      这时应当是狐朋狗友替柳信起哄、大笑几声的时候,可周围的人都苦着脸,替柳信捏着把汗。彭广当仁不让地举起了拳头,就在要挥下去的时候,却见宾客堆里站起梵音来,披上了件陈旧的猞猁裘。

                      “唉!”彭广叫。

                      梵音却只是低着头,迈着平静却黯淡的步伐,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彭广怔了怔,柳信的拳头便抢先打在了他的颧骨上。

                      “你还敢先动手?”

                      就算是酩酊大醉,柳信也不会自讨没趣先出手的,他觉得有些委屈,这一拳是他准备格挡彭广拳头的,谁知彭广改了性子,拳头竟没有砸下来,因此柳信的胳膊长驱直入,一直碰到了彭广脸上。

                      彭广当然不会听从这个解释,大喜的日子里和新郎官打在了一处。要不是赤须龙与柳志过来一脚踢开一个,只怕连房子也拆掉了。

                      “好了好了。”赤须龙道,“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柳信一溜烟地向后屋逃窜,彭广撩起来的脚差一点就踢到了他的屁股,正在悻悻然,柳信却像坐在了火盆上似的,从屋里跳了出来。

                      “新娘子跑了!”


                      18楼2008-06-23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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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娘子是让柳信绑在床上的,怎么会自己跑掉呢?柳信第一个质问的就是彭广。

                        “不用遮遮掩掩,我也会救她出去。”彭广道,“你就当是我干的好了,想打架,这就来啊。”

                        柳信点头:“咱们的账以后再算。哪个王八蛋把我的美人弄走了,我捉到,不扒了他的皮才怪。”他咆哮了一会儿,带着人冲到山寨里四处找寻。

                        彭广回到房中,看了看刚才绘成的地图,选了官兵最后出没的方向,穿上裘衣在沉重的黑云下往山里走。小路上的泥都冻僵了,马蹄敲得清脆,空落落的声音回荡在光秃秃的林子里,惊起了几只困倦的乌鸦。林子深处的少年也是黑压压地坐在土堆上,从酒壶后面扬起来看人的眼神也似乌鸦般不吉祥。

                        “你要救人,怎么就不喜欢用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彭广道,“无论是劫银车、劫县牢,你总喜欢偷偷摸摸。我把新娘带出来,那叫抢人;你这样的,可叫偷人……哈哈哈。”他自认不像娘们儿那样爱嚼舌头,故此总直来直去地说话,今日一时逞口舌之能,也觉十分得意,不由笑了起来。

                        梵音慢慢拖着弯刀站起来,他向彭广走来时,彭广可以清楚看见刀背上的血污和泥浆。

                        “土匪。”梵音道,“就算你不避讳人,做的可曾有一件好事?你们,都当滚到地狱里去。”

                        他诅咒,却因声音之澄静,让人听来反像是一句预言。这句预言何其凶险,梵音的眸子也被它浸透了黑暗的杀气。

                        “今天也要打架啊?”彭广掳起袖子,皮肤感受到这天气,让全身都跟着打了个哆嗦,“天气这么冷,算了吧。把那姑娘送回去是正经。”

                        “她死了。”梵音好象还在迷惑着这个结局,道,“抢了我的刀……”

                        彭广看着他身后的那微微隆起的土堆,“死了?”原来这姑娘决意一死,并不是吓唬人的,他忽又觉得不忿,“宁愿死,也不嫁给土匪,嘿嘿!土匪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梵音反问,“你们这些人,做过什么好事?”

                        “什么你们我们的?”彭广大怒,“你不也是土匪?你就做过什么好事了?”

                        “原来都是一样的。”梵音的失望纠缠成怨恨,“这天下就没有半处地方是例外的。”他挥着刀,忽笑,漫声唱道:“稀稀月下,孤芳难好,艳者早败,繁者必凋;朗朗乾坤,君子难交,真者早亡,洁者必夭……”

                        “喂。你是不是又喝醉了?”彭广见他跌跌撞撞,上前去夺他的刀。那刀锋擦着彭广的衣襟掠过,让他出了身冷汗。

                        “给我住手。”彭广抓住梵音的手腕,脚下使了个绊子,按倒了他。

                        梵音在他身下喷着浓浊的酒气,终于撒开了刀。彭广翻开了他的手掌,为给那不知姓名、不知家乡的姑娘最后一个安身的地方,他的指尖在坚硬的泥地上磨得血肉模糊。

                        “刨坑用刀也成啊。”彭广捡起梵音的酒壶,用酒冲刷梵音的双手,

                        “刀不管事。”

                        梵音看着彭广,觉得像他这样坦荡荡、目空一切地穷凶极恶的人,单纯的幸福和满足对他来说应当是天赋,就像那漆黑的眉目在他的额头上浓郁成简单纯粹的锋芒。只是当这样一个人将这烈酒淋在自己手上时,梵音不免有点恍若隔世、物是人非的有趣,忽然笑了起来。

                        “王八蛋,你又笑什么?”

                        “彭广,你识字么?”

                        “不识。怎么?很好笑么?”

                        “你除了杀人越货,还会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

                        “咳咳。”彭广直接往脸上泼过来的酒呛得梵音只能拿袖子捂着脸笑。

                        “再笑!老子杀了你。”彭广这回抢先摸到了刀。

                        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梵音果然不笑了。

                        “多好啊。”

                        他感叹,今冬第一片雪花就在他清澈的声音中飘落在他脸上,在它迅速融化成水珠的时候,彭广错觉那是他流下的一滴眼泪,怔怔地看他从自己手中抽回了刀,踉跄爬起身来,到林子里牵出了马。

                        “不喝两杯,打柳信一顿再走?”他在梵音身后嚷。

                        “不了。”梵音停了停,“官兵困在山里,眼看雪要下来了,你父亲让我把他们带出山去。”

                        “干什么?”彭广诧异,“扔在山里冻死得了,干嘛还要带他们逃出生天?”

                        梵音冷笑,“五千官兵一去不回,朝廷定然震怒,到时候你怎么抵挡?”

                        彭广道:“你其实也是不怕的。只不过我既那么说了,你总要唱唱反调。”

                        梵音扭头笑了笑,不置可否,催马往大雪深处去了。


                        19楼2008-06-23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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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年根的时候,彭广照例会往青州东平县的卢家酒窖跑一趟。这里的酒,其烈无比,赤须龙终年滴酒不沾,只有在年末喝上几杯。赤须龙既不知这酒叫什么名头,也不知这酒什么来历,只不过七八年前他席上赞了一声,做儿子的便会年年买了,令他在年末畅快一醉。

                          东平县没有人认识彭广,他也不喜欢带着别人去,因为卢家的女儿着实美貌,这几年更是出落成人,他虽年年都与她眉来眼去,却还未得手,总不能便宜了山寨里那帮急色鬼。他孤身赶着马车前往,又孤身进了店,老板点头哈腰迎出来,一迭声问好。

                          还是前年年末的时候,酒窖生意不好,已在勉力维持之际,偏有个税吏上门催讨酒税,非但蛮横无理,更加敲诈勒索,多喝了几杯的时候,竟对卢家的姑娘动手动脚起来。彭广在屋内忍了许久,终于跳将出来,将他一刀杀了。卢老头儿在此之前还当彭广是中原的大商号,此后才知这是个煞星。毕竟人死在自家院子里,又得了彭广两对元宝,卢老头儿哪里还敢吱声,只管尽力服侍就是了。

                          彭广尝了尝今年预备下来的货色,命店家悉数装在车上,那卢姑娘已烫了酒,端了小菜,也爬到炕上来,偎在他身边喂他酒吃。

                          “坐一会儿再走。”卢姑娘见他吃尽了眼前的酒菜,抖擞了精神要走,连忙拉住。

                          彭广笑道:“去年这个时候,还说怕你爹打,如今怎么不怕了?”他说完这句话,抬头便看到门口走进来的青年男子,不由更是放声大笑,“那晚在县衙门射了你一箭,敢情今日来报一箭之仇的。”他抽出刀来,就要上前交手,却觉一瞬间头晕眼花,倒头摔在炕沿上。

                          醒过来的时候,他已身陷青州府大牢。囚室的栅栏外,一个身着蓝布棉袍的中年人似乎等了很长时间的样子,见他睁目能言,上前深深作了一揖,一言不发就掉头就走。

                          “这人谁呀?”彭广问旁边正在搓脚丫子的难友。

                          那人擤过鼻子,唾过唾沫,才用下巴指了指那人远去的方向,道:“青州知府曹皖。”

                          “他朝每个刚逮住的,都要打个千么?”彭广迷惑。

                          “你是第一个。”

                          这莫名其妙、绝无仅有的礼遇之后,是度身订做、绝无仅有的酷刑。过了五天堂之后,彭广仍是没有开口,不曾吐露半点大雪之后的赤须龙总堂的消息。

                          如此夜长梦多,迟早要给赤须龙得知了消息,大过年的时候,青州怎堪赤须龙一伙杀入府城骚扰。曹皖既知彭广是赤须龙身边极要紧的人物,自然不会轻易杀他,便命囚车装了这个半死不活的土匪头子,在除夕之夜赶解京城,交朝廷侦询,只盼问出赤须龙大小十二寨的底细来,明春的时候就能发兵一举歼灭。

                          起程时正是城门将闭的傍晚,彭广的眼睛因为高烧和红肿,已不能睁开,剥离了白日稀薄温暖的寒风直接扎在脸上,倒让他觉得清凉惬意起来。

                          弓兵们因为不能过年,毫不掩饰地在彭广的囚车前抱怨。知府曹皖正和压解官絮叨着,从角门里走出来。

                          “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刑部正堂面前直陈利害。”曹皖道,“这些草寇已成了气候,实非青州一隅可以惮压,若不早些铲除,今后定成大患。”

                          那人应了一声,囚车便辘辘滚将起来。一定是在下雪——彭广嗅到了湿润的气息,想着。随后府城里劈劈啪啪的爆竹零零碎碎地响起,像是人们兴高采烈地送走了今年的瘟神。囚车将过城门的时候,他才有了点力气,勉强睁开了眼,却是什么都瞧不见,他扭动僵硬的脖子,低头才从青色车蓬的缝隙下望见了被车轮碾得肮脏的残雪。

                          这一刻,连彭广这样的人也有些灰心丧气。如今一去,山寨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那天的去向,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被俘,就此新年里稀里糊涂地送命在京城,当真是窝囊透顶了。转瞬他便忽想,也许梵音正在找自己,立即高兴了片刻,不久又在嘲笑自己何来这样的指望,他把自己问得迷糊了,才又安慰道,这都是因为刚才就在车帘之外,他大概是看到了梵音的那匹马。

                          梵音会用最昂贵的鞍辔,彭广每次见了都心疼,便越发觉得那匹马之老朽不可容忍。不过就算真的是梵音的马,那臭脸和尚只怕是来府城逍遥快活的。这样擦身而过,怎么不算老天爷开的玩笑?

                          外面雪肯定是越下越大,车子也越走越慢。彭广觉得身上也越来越冷,不知道是走到第几天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双脚。喂饭给他吃的弓兵已不把他当作活人,在他面前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才走了五百里,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啊。”

                          原来离开府城已有了五百里,彭广想瞧瞧这是走到什么地方了,忽然睁开眼睛,那弓兵抬头猛见他精湛发亮的眸子,吓得大叫了一声,从车上滚了下去。车蓬被他兜头挂在身上扯了下去,彭广眼前一派清明。他不失时机地吐去胸臆中的污浊郁闷之气,瞪眼朝正从嘴边慢慢放下酒壶的狐裘青年看去。那青年白净面庞上的眉毛微微纠缠,“算了。”他道,“那人已盯上了,也不必遮掩了。”


                          20楼2008-06-23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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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片雪白的树林,只有人经过的地方才是污浊的。当那青年说话的时候,林子好像微微颤抖了一下,从树梢飘下两片晶莹的积雪。此后万籁俱寂,弓兵佝偻着身子,将刀竖在跟前,恐惧而狐疑地互相打量。

                            那青年站起身来,道:“别着急,我们赶路,他自会过来。”他跨上马,弓兵们也收了刀子,乱纷纷整队赶车,彭广在众人环护下竟找到了些往日威风八面的精神,向旷野里昂着头。那青年提缰绳走到他的囚车边,伸出手掌,看来忍不住要给彭广一个嘴巴,而最后想了想,终于慢慢缩回手去。

                            “怎么不打?怕了?”彭广呲牙咧嘴地嘲笑。

                            那青年道:“我答应了人,路上不用私刑,不然早将你的肉一条条撕下来下酒吃了。”

                            彭广仰面咋舌,想了想,道:“竟不知道自己的肉,是个什么滋味。”

                            那青年冷笑道:“你亦不必在此故作粗豪,好好忍气吞声地想想,一时同伙前来搭救,你自己如何保全性命,省得辜负了同伙出生入死。”他说着又举起酒壶,猛灌了两口,呛得浑身乱战地在马上咳嗽了半晌,“你那一箭,真是痛的。”他缓过气来,森然地笑了。

                            路上依旧是平静,并没有人陡然跳出身来,扬言救人。彭广却也不在乎,囚车上一阵颠簸,他便又迷迷糊糊睡去了。短暂的梦里,忽觉有人拉住自己好久没有动弹过的手,肩膀一痛,身子被扯得歪了,听见那青年在耳边高叫:“少一个人,我便斩下彭广的一根手指,既少了五个,我便要他的一只手!我倒是要瞧瞧他究竟是不是三头六臂,够你把我的人一个个地都弄走!”

                            彭广被他搅了噩梦,已然兴致高涨,此时闻言更是不由大笑道:“怎么?丢了人?”血肉模糊的手指原本没什么知觉,此时却突地锥心剧痛,俯首一望,却见自己的小指在那青年的刀下噗地掉在囚笼外的车辕上。

                            “王八蛋!”如今的冷风却像火舌似的直往断指上舔,彭广勃然大怒,想抬起腿来给那青年一脚,囚笼里却只是锁链哗啦啦地响。

                            那青年反手又是一刀,剁下了彭广的无名指。

                            彭广身子动弹不得,嘴上依旧大骂不绝,“妈的,吃老子的肉,有本事你倒是嚼根手指给老子瞧瞧啊。”

                            青年木然又举起刀来,刀刃上沾的血滴甩在他自己的脸上,他这才怔了怔,伸手擦拭面颊时,忽望到了先前说是走失了的两个弓兵,两人缩裹在棉袍帷帽里,见青年脸色不善,更是吓得抖索。

                            “其他人呢?”他问。

                            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道:“先前还在一处歇脚,他们三个要撒尿,定是落在后面了。”

                            青年收了刀,看着彭广道:“若那三个人不回来,你便还欠我一根手指。”

                            “滚你妈的蛋!”疼痛让彭广分外精神,破口大骂时,牙中的血沫喷得左右弓兵的脸上一片麻花,两人避之不及,便随手扯了块破布,将彭广的嘴堵住了事。

                            天色晚了下来,青年命生火扎营,弓兵们在冰天雪地里支起帐篷,从树上拍下积雪烧水做饭。一半人围着火堆取暖吃喝时,另一半人依旧要奉命在周围警戒,水桶一般将彭广在营地中间围得结实。那青年随便吃了些酒菜,便开始在营地四周来回巡视,最后清点了人数,对彭广道:“到天明时,那三人若还不回来,我便还要削你一根指头。”

                            他吩咐人在方圆十丈内布满警铃,这才进了帐中和衣而卧。弓兵见他睡了,才有些懒散的机会,值夜的人坐近了些,就着火堆的温暖低声聊起天来。彭广在他们的嘀嘀咕咕中沉沉昏睡而去,没有片刻,便听营地外细铃在西风中急躁地响了起来。

                            那青年从帐中一掠而出,弓兵们陡然跳将起来,抽出刀围住囚车,半晌后见青年无恙空手而还,才大松了口气。

                            “是狼。”青年道。

                            看来从营地外偷袭进来多半是不能的了——彭广想着,困倦地合上眼,做了会儿噩梦再睁目四处望,只见一个弓兵在睡着的人堆里轻悄地走动,每到一个人跟前,便会屏气细看那人睡着的面庞,然后用一柄细长的匕首,对准那人的咽喉,迅速无声地刺入,仿佛走在瓜地里,小心从藤蔓上摘下成熟的瓜儿来。

                            若非身上高热烧得昏昏沉沉,彭广定要好奇地看下去了,只是现在他不过翻了个白眼,接着就睡。终于有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那人在囚车外低声道。


                            21楼2008-06-23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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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须龙的大寨这天变成了一座光芒万丈的银山。一地白花花的纸钱和银锭与白亮的阳光交相辉映,反射在汉子们狰狞的脸上。人人披麻带孝,在虚设的头把交椅前捶胸顿足、嚎啕痛哭,然后忽亮出雪白的弯刀,高举过头地赌咒发誓。刀尖闪烁的凶光异常剔透,令寒碜的赤须龙大寨突显一派秀丽的杀气。 
                              寨门再次洞开,此番奔上来的是东南分寨的当家聂成,他仆在赤须龙的正座前痛哭流涕,道:“如今青州兵就在我寨前激战,少了大当家主持大局,我们如何抵挡?今后还有赤须龙的名号么?”

                              他抬起头来,望着赤须龙正座两旁的彭广和柳信,“这时节究竟是谁做主?丧事固然不能作罢,可东南几个寨子是火烧眉毛了,快点拿个主意要紧。”

                              他说完这话,聚义厅里却突然鸦雀无声,柳信与柳志睨着彭广,彭广抬起头,似乎这一瞬才念及此事,眸子里还是与寨中要务格格不入的沉痛,看着聂成不语。

                              “谁杀了曹皖,报了大当家的仇,自然就是寨主。”

                              梵音沿着聚义厅正前的台阶走上来,两边的白衣人群被他一身乌黑的皂袍惊呆了似的,怔怔望着他,不知不觉闪开了一条笔直的大道。彭广和柳志的目光便越过众人直盯在他脸上。

                              “杀了曹皖,青州兵不战自退。”梵音道,“能做成这件大事的,全寨上下自然奉他为主。”

                              柳信望了望他爹,张嘴想说什么,哼哧了半晌未得半点计较。柳志却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他朗声又道:“彭广是大当家的骨肉,血性和智谋于大当家的有过之无不及,大当家的仇从情从理上都须得彭广来报,寨主也因由他来做。”

                              人们欣然舒了口气,在这异口同声的快慰的叹息中,柳志嘴角上些微的不愉只落在梵音的眼中,而他领悟时的一瞬森然神色,一样也让柳志体会得清楚。

                              柳志因此牢牢闭紧了嘴,虽然他此时决不会问出口,但那刻薄的问题就在唇边盘旋:“如何入得青州?如何将你爹悬在城门上的首级取回?又如何跑到曹皖的家里将他全家杀净报仇呢?”只是梵音那一脸苍白的无动于衷令他觉得此时立即将这些问题逐出思绪去,才是上策。

                              两日之后的正午,一千赤须龙大寨的匪寇绕开了正在深山围剿的青州道总兵府的埋伏,突然出现在青州城脚下。其时青州城防范森严,出入城门的百姓均要一一盘查,严防赤须龙寨中的强盗混入城中作乱,因此城门前拥挤等候了数百平民,见那一线黑压压的匪寇压地驰来,早吓得魂飞魄散,蜂拥着往城门里避难。青州守军忙收起吊桥,在垛口架起弓弩,严阵以待。

                              曹皖闻讯,亦飞驰赶到城头督战,一面遣人飞报总兵府求援。

                              不过顷刻,匪寇就已围城,只见那一线的黑衣黑马将城外的平川搅成一团沸腾的漩涡,践踏之下,尘土飞扬,青州城一时暗无天日。城头上一通箭射入那沙尘中,也不知其中匪寇的死伤。

                              那些匪寇叫嚣了半晌,终于止住狂奔,尘埃落定,一骑出众,马上的青年仰面对城头高叫:“曹皖出来说话!”

                              “曹皖出来说话!”他身后那一千匪寇随之咆哮,靠近垛口的官兵竟在这气势之下踉跄退了一步。

                              曹皖分开众人,俯身在垛口上向下朗声道:“我便是曹皖。”

                              那青年将手掌搭在眉骨上,蔽开日头,仔细遥望曹皖的面庞,冷笑道:“你便是曹皖?可知我们为什么围城?”

                              曹皖见他们仅有千人之众,便道:“你们区区千把流寇如何围攻青州?不刻总兵衙门的大军便到,顷刻就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青年狂笑几声,道:“曹皖,你唬谁?青州道的屯兵都在山里,奔回来还早得很呢。我们围城不求杀尽青州的狗腿子,只要青州兵多死几个,也够我们快活十天半月。”

                              他身后的喽罗跟着起哄叫阵,以壮声势,青州城头的守军听他们不求夺城,只以杀人为乐,都是肝胆俱裂。

                              曹皖大怒,命人放箭,那匪首一声呼啸,千余人当即拨转马头,疾退一箭之地,远远地又在嘲骂。此时一票匪众百余人快马奔至,为首者高举一只首级,冲城头大叫道:“曹皖,你看这不是搬救兵的小子么?你还有什么妄想?”

                              曹皖默抽了口冷气,那匪首又高叫道:“曹皖!我们何须在此枉送人命?我们翻山过来,就是为取回大当家的遗骸。”

                              “你们要赤须龙的头颅?”曹皖微怔了怔。

                              “正是。”那青年道,“若将大当家的遗骸还来,我们立即退兵。”

                              曹皖决断甚快,道:“又有何妨,且看你是否守信!”当即便从守城士兵腰中拽出刀来,亲自砍断绑在赤须龙发髻上的绳索,赤须龙的首级便从城头“咚”地跌在城脚下的泥地上。

                              那青年孤骑上前,到城脚跳下马来,捧起赤须龙的头颅,见赤须龙面颊已经被鸟雀啄食,开始腐烂,不由大哭了几声,方将赤须龙的头颅裹在怀中,上马呼啸一声,领着人马竟没有半点废话掉头就走。

                              曹皖见这票凶顽匪徒竟如此轻易便撤兵而去,同守城兵士都是面面相觑。

                              “原来彭广那小子就是为了他爹的首级而来的。”守军额手称庆,大松了一口气。

                              曹皖在阳光下蹙着眉,“那汉子并非彭广。”


                              25楼2008-06-23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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