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六岁，小杉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学校组织秋游，第一站是海。蔚蓝澄澈的海，一望无际的海，波光盈盈的海。
刚下车，湿润粘稠的风带着海特有的腥咸迎面扑来，同学们兴奋难当，争先恐后朝海奔去，唯独小杉。 隔着人群遥望海，记忆溯流而上。
谁也没注意到小杉，她嘴唇发白，脸色青紫，冒冷汗，身体微微颤抖，待到老师同学发现骚动，小杉已经开始呕吐。他们被吓了一大跳，谁也不知发生什么事，甚至有人以为是晕车，唯有小杉明白自己。
自暑假结束，小杉发现自己得了这种怪病，只要见到海，就会产生这种症状。像深夜被丢弃在海中，窒息以及冷。 小杉觉得自己像溺水者，痛苦无助。

02.
小杉几乎是一个人住。
父母开酒吧，总是早出晚归，酒吧离家远，后来干脆住在外面的房子，每个星期回来一两次。回家来来去去就那两件事：问几句小杉的生活和功课，留下足够的生活费。以前小杉跟着奶奶生活，后来奶奶去世跟着保姆，十五岁后，只剩自己。
所以，暑假也是一个人在家。并不是没有朋友，只是她更喜欢独处。生活很单调乏味枯燥，每天看电影打网游，饿了就叫外卖，困了就倒床上睡大觉。唯一疯狂的事迹是：她网恋了。
对方叫鲷，他说鲷是一种鱼，生活在海里，他也喜欢海。
鲷是一个年轻的男生，十八岁，是一个孤儿，喜欢碧海蓝天。小杉喜欢和他一起的感觉，轻松自在，毫无顾忌。渐渐成了依赖，每天一睁开眼就开电脑，看有没有来自他的留言，看他头像变灰会失落，等不到他上线会失眠。但鲷上网时间不多，大多时候，小杉对着电脑，心里空荡荡。
小杉与鲷聊了一个月，她经常在脑海中描绘他的模样。直到有一天，鲷对小杉说：我们见面吧！那一刻，她感觉心要从胸口跳出来。
小杉与鲷约在海边见面。
收拾了包裹出门，谁也没告知，坐了整整三个小时车，步行十五分钟，小杉才抵达那片海。高温酷暑，游玩的人很少，满身大汗的小杉见到了鲷，他穿海魂衫牛仔裤，屹立在不知名的大树下，眯眼笑。那是个普通的男生，挺高偏瘦，丢进人海中就不见了，小杉盯着他鼻尖的青春痘，春心萌动。
喜欢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多理由。
鲷并不像网上一样健谈，有些沉闷，却喜欢笑。他在海滩上捡寄居蟹和贝壳，洗干净，送给小杉。晚上，他们没有住旅馆，住在海边废弃的小房子，鲷找到的，里面竟然还有床和桌椅。小杉睡床上，鲷睡在几只椅子拼成的床，没有电，两人就着月光聊天，慢慢入眠。
小杉与鲷生活了三天。第四天深夜，睡梦中的她听见有声响，醒来发现是鲷，他弓着身子在翻她的包，手中有她的手机，还有钱。
月光很凉，他面无表情把东西放进兜里，趁着夜晚逃跑了。小杉追出去，像在上演末日狂奔，她只想问鲷一句为什么，但追不到他，反而跌倒在海滩，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苍茫的夜。
海水冰，海风凉，小杉坐在浅滩上，感觉累以及无法言喻的悲伤。
小杉醒来是清晨，涨潮，海水将她泡醒。呕吐一通后小杉回到小房子，讶然在背包里发现了钱，一百块，应该是鲷留给她的路费。她靠这钱回到家，失踪了许多天，父母甚至不知道。
从海边回来后，小杉就得了怪病。
她恨透了海，却无法真正恨鲷，她始终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更想不透，为什么他还要留下一百块。
那一百块，成了死结。

03.
秋游并不愉快，小杉吐得七晕八素。学校为培养学生自立和冒险精神，当晚一行人在海边驻扎野营，还举行篝火派对。这里手机都没信号，小杉只能躲在帐篷里听歌。
手机丢失后，父母又重新买了一部。小杉说丢了，他们什么都没问，只给了钱。那些天发生的事还有鲷这个人，成了秘密，深深埋在心里。
海风很大，吹得帐篷鼓鼓作响，小杉感觉头像要爆炸那般疼，就像在海中随着波浪摇摆的浮萍。耳机里是张惠妹的老歌，歌词很应景：听，海哭的声音，叹息着谁又被伤了心，却还不清醒……
小杉把头埋在衣服里，她觉得这个词作者是故意讽刺自己，她更想哭了。
小杉的悲春伤秋被一个陌生人打断，他轻轻敲了帐篷，得到允许后帐篷被掀开。小杉看到一张涨得通红的脸和两只鸡翅，他问她：“你吃鸡翅吗？我刚烤火的！”
小杉并不认识他，很疑惑，他脸更红，甚至耳朵也红了：“我是隔壁班，我们今天还坐一辆大巴，你今天吐了。”
“那又怎样？”
“你晚餐没吃东西，不饿吗？”
“我讨厌海。”小杉答非所问。
“你要吃什么，我帮烤了帮你带来。”他毫不尴尬，继续追问：“要什么饮料？”
因为三只鸡翅和两串牛肉丸，小杉对他报上自己名字，由衷表示谢谢。
“我叫夏吹，我们做个朋友吧！”
她的与鲷的故事，便是因“朋友”而起，几乎没有想，小杉拒绝：“不行！”
“为什么？”
小杉没回答，把自己裹紧睡袋里，像一只蚕蛹。背后的身影停留了大概一分钟，落寞放下帐篷离开。
旅程还有两天，去了海边，接下来是山野。在车上，坐在她身边的同学神秘兮兮告诉她：“你看，后面有人一直在看你。”小杉回头，大把最后一排，有个脑袋匆匆埋下去。过一会儿，又悄悄抬头，朝自己的方向探头探脑，眼神正好与她对个正着。
爬山时，她掉了校卡，他捡到了。在山腰，她不小心滑了一跤，被他眼明手快扶住。
女孩子们又开始起哄，即使小杉不承认，她们还是闹。
“你看，他形影不离跟着你呢！”
“隔壁理科班不都是愣头愣脑的呆瓜，他可真精明！”
“就是，小杉，人对你多好。”
在山顶，小杉故意与人群错开，走到山崖边，将帽子往下丢。她回头，对着五米开外错愕的夏吹，问：“我的帽子掉了，怎么办？”

05.
夏吹最终还是成了小杉的厨师。
每周末早晨，小杉订下菜单后一起买菜，接着补习，最后是夏吹做饭。夏吹的工资是可以把父亲收藏多年的飞机火车模型借回家去玩，平时他压根不让别人碰，夏吹提出请求后小杉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把模型借给他。
这样像交易，让小杉心安理得，不会觉得亏欠。夏吹不是毛手毛脚的人，从不弄坏模型，她也借得安心。
功课很多很慢，但小杉每天都会开一次电脑，上线，盯着鲷灰色的头像发呆。那是一尾鲷鱼，看起来很呆，和他很像。
小杉知道这样不好，但她还是不停不停地想起鲷。想起湛蓝的海还有他的笑，这一切仿若昨天，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最后，她想起分别深夜，鲷没说一句话，沉默地逃离了。难道像夏吹所说，真的是有苦衷。
每想起鲷，小杉抓心挠肺一次，失眠一次。就像一块蛀了虫的木头，慢慢被腐蚀掏空，小杉无力与记忆抗衡，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放空。有时，她会起来运动，或者做家务，忙碌几个小时出一身汗，才能在疲惫中入睡。
小杉越来越憔悴，认识她的人几乎都发觉。她有很多朋友，却不曾向谁说过自己和鲷的故事，所以很多人都以为她是因为夏吹。
“和夏吹吵架了吗？怎么这么憔悴？”
“夏吹欺负你了？”
小杉一次次辩解：“我和夏吹没有任何暧昧好吗？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骗谁呢，他喜欢你谁都知道！”“不是经常一起上下课吗？他还去你家！”“对啊对啊，你成绩好了不少，不是他帮你补习能进步吗？”大家显然不信，“说你们没恋爱，谁信呢！”
解释再多没人信，她也就不再解释。小杉觉得自己和夏吹关系是纯洁的，两个人各取所需而已。就像父母开酒吧，客人给钱，他们提供让他喝醉的酒。夏吹帮她补习，她把模型借给他，是同样道理。
夏吹是个负责的人，仅是两个月，他让小杉数学成绩从垫底提到中层。小杉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表示感谢，本想偷一只模型飞机给他，他却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吗？”
“你会被骂的，而且喜欢不一样要占为已有。”
“那你要什么？”
夏吹眼神闪烁，好一会儿才回答：“你能陪我玩一天吗？周末是我生日，我父母都出差，没人陪我过生日。”
“当然！”
小杉点头，爽快答应。

06.
与夏吹约定星期天下午在动物园见面。小杉知道他的心思，答应了约会，最后却没准时赴约。并不是后悔了不想去，而是小杉在半路遇见了一个人——鲷。
去动物园需坐五站公车，再转两站地铁。小杉下了公车准备换乘地铁，地铁站门口围了许多人，走近才发现是群殴。围观的人很多，那群人凶神恶煞，没有人去劝架，小杉不打算多管闲事，正准备走，猛然发现被围在中间的人很像鲷。
那真的是鲷。
小杉停下，没有叫喊，没有上前，也没有报警，与围观的人一起看着他们对他拳打脚踢，直至收手离去。鲷像一块染上血迹的破抹布，被丢弃在路边，人群渐渐散开，他艰难从地上撑起了，摔倒，再撑起，滑倒，第三次，他成功站起来。
小杉站在那里，看他伸出手抹了一把脸，袖子上都是血。他又瘦了一些，皮肤紧贴着骨骼，衣服又破又脏。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溅在小杉鞋上。他才慢慢地抬头，朝她方向看来。
那一刻，小杉屏住呼吸。
鲷看着小杉，眼神表情从迷惑转向诧异最后是震惊。他似乎想跑，不小心又跌了一跤。小杉将他从地上搀起，扶他坐下后，自己也坐在污脏的地面。
沉默像刀，切割着时间。过了很久，小杉才开口，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摇头，不出声。
“你不是真的想骗我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鲷转头看她，眼神里有许多她不懂的情绪。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像在讲述一个老故事。
“我和你说过吧，我是一个孤儿，被一个老人收养了。她病了，但我们很穷，没钱看病，只能到处借钱。你知道，医院就像无底洞，一旦没钱，马上会被赶出去。后来认识你，我们见面，你出手阔绰，我才起了歹念。我不想骗你，所以偷了你的钱走了。后来，我一直后悔，但我不敢找你，怕你恨我。”鲷的声音很低：“从前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
“那些人为什么打你？”
“我偷了他们的钱。但那些钱，也是他们抢来的，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处勒索敲诈学生。”
小杉没再说话，盯着鲷嘴角的血，红了眼眶。
她相信他，从他开口说第一句话，便义无反顾相信。爱情总是让人盲目，还有疯狂。小杉知道自己可能还会受伤，但她宁愿相信，也不愿再失眠。
遇到鲷的那个晚上，小杉没回家。她走到半路，又折返了，拿着鲷给的地址，推开那间潮湿阴森的地下室。
小杉并不知道，夏吹一直在找自己。他在动物园从下午等到晚上，因为没有小杉的电话，只能去她家，直到第二天清晨，他都没等到小杉回家。心急则乱，夏吹脑子开始出现各种幻想，问了许多人，打了很多电话还没找到她，最后，他决定报警。

08.
小杉偷偷将父亲收藏在家中的酒拿出去卖。一次不敢拿太多，只敢一瓶两瓶地卖，不知道价钱，几万块的红酒被她换回几张红色钞票。
钱都被送到鲷那里，起初他不愿接受，但小杉说：“这是我借给你的，等你奶奶病好了，你能出去赚钱了，都要还给我的！”他也不再客气，只是好几次，鲷拿着钱都欲言又止，似是想说什么，但小杉等了许久，他只是摇头。
“是你奶奶不好吗？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不不，她挺好的，最近挺好。有机会再带你去看她吧！”
说完，鲷依旧惆怅。小杉自发理解成——钱还是不够。于是，她拍拍他的肩膀：“我会帮你想办法的，真的，相信我！”
“不是……”
“相信我，我会努力想办法的！别担心！”
鲷又笑了，依旧是牵强的笑，他问小杉：“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就不怕我是骗子吗？”
这个问题，小杉无法回答。她觉得自己像中了蛊，意乱情迷，无法自控。或许这样真的不好，但她已经管不了。也不是没有动摇，可当鲷轻如春风的吻落下来时，脑中只有一个信念：帮助他，让他快乐。
这或许就是爱情吧！
家中少了好几瓶酒，父亲隐约有察觉，她不敢再在酒上动手脚，转向他收藏很多年的模型。买了一个相似的赝品，小杉偷走父亲放在橱柜上，几乎不让人碰的那只飞机模型。记得夏吹第一次看到这个模型，几乎尖叫出来：“这个模型好像要几万块，你爸爸居然有！”
小杉带着那只模型去找夏吹，希望他能帮她卖掉。他得知后，第一句话是：“你疯了吧！”知道没戏，小杉正想离开，却被夏吹拉住：“你不要再疯了，他不是好人，你别被他骗了啊”
“他没有骗我，这些都是我自愿的！”
“他是个小偷，你知道不知道！”
“你先是跟踪，现在是调查？”小杉看夏吹，觉得那张脸狰狞丑陋：“是，鲷是个小偷，但是他没有骗我，他早就告诉过我，他是个小偷！但他做小偷是有苦衷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在这里乱说！”
小杉和夏吹吵了一架，愤怒地离开，不忘带走那只价值几万块的模型。
夏吹不肯帮她，小杉还是把模型出手了。淘宝上愿意花几万块买一只模型飞机的人不少，小杉用了三天将模型换成了一小叠钞票。从银行出来，小杉几乎迫不及待奔向鲷的住所，但他看起来却不像开心的样子。
“怎么了？是病又严重了吗？”
“不是，小杉，我有话要和你说。”
鲷沉重的表情让小杉觉得不妙，他的话还没说，门就被撞开。
冲进来的是**。
鲷到底要说什么？小杉永远都不知道。

09.
后来，鲷在口供里承认了自己是个骗子。
他的确是个孤儿，也的确被收养了，但收养他的人家对他并不好，总是虐待他。后来，他逃出来了，在社会上打滚摸爬了几年，成了一个混混。偷东西，勒索有钱就与猪朋狗友去上网，骗过好几个人，也失败了几次。再后来，他骗了小杉。再次重逢他被群殴，是因为分赃不均，他遇到小杉还以为她会报警，却不料她傻傻地认为自己有苦衷，所以将计就计，决定再骗一次。
自始至终，小杉就是个傻子。
那天**进门时，她甚至抱住鲷为他开脱：“他不是故意要偷东西，他是有苦衷的，你们放了他好吗？我求求你们了……”
**们觉得好笑：“你这么傻，怪不得会被骗！”
鲷犯了许多事，虽不罪犯滔天，但在警局已榜上有名。只是他躲藏得隐秘，近段时间也没犯什么大事，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是有人报警，说他躲在这里，他们也不会找到这来。
那么，是谁报警呢？
夏吹在警局门口等小杉，刚录完口供出门，就看到他朝自己小跑过来。
“我以为他只是小偷，没想到他还是骗子。小杉，还好你没事。”
小杉的手被夏吹紧紧握住，他没有征得她同意就抱住她，用力地，像要箍进自己身体一样。
小杉轻轻地挣开，反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我们常常低估一个人的爱，也低估了恨。
鲷带走了小杉的心，所以明明他与自己毫无干系，他还是报警。
真想已大白，即使清楚明白鲷是欺骗，她对把自己从泥泞中拉出的人却没有感激，只有恨。
小杉永远不会原谅夏吹，因为他打破自己的爱情幻想。

10.
鲷后来怎么样了，小杉不知道，她刻意阻隔了所有关于他的消息。
她没有再去过海边，没有再上网，甚至不再吃方便面。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梦。
几乎每一个夜晚，她都梦魇。
广阔无垠的海，表情哀伤的鲷，还有他轻柔的吻。
他说：小杉，我有话要和你说。
到底，他要和自己说什么呢？小杉不知道，因为每梦到这里，她都会惊醒，冷汗淋漓。
它变成了秘密，腐烂在深海里。

————————END。

@陈双鱼丶 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