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乡下的味道在下过雨之后更加浓烈。
树林边只有冲田总悟一个人,晨间松散的阳光还带着水汽。仅仅简单地披了一件衣服,也无法掩盖被病痛折磨的一具单薄躯体。这两天病情缓和了许多,也能被允许得到自由出来走走。
他顺着林间蜿蜒的路走下去,踏在混杂着泥土与植物露水气息的地面之上,斜射的满溢的阳光穿过树木茂密的枝叶落在地上,金色与暗色交织在一起融成难以言喻的色彩。时不时雨滴降在脚边或是肩上,被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大概到这里十三天了。他想着,把身子倚在纤细而不失力量的树干上,任凭潮湿的水汽渗透进自己的脊背里。隐隐约约觉得远处有一个人在行走,那黑发的健壮男子就像是当初把他送到这里来的土方十四郎,他刚打算叫住那个人,却发现背影已经混在了白桦树的许多树干之间。
彻夜难眠的滋味他尝了很多天,原本便是浅眠体质,思绪与回忆缠了他的大脑更是辗转反侧。小时候在武州道场的日子,姐姐过世那几天的日子,加入真选组之后的日子,被送回乡下的日子,像海潮一样扑面。
过去经历的种种,都像是被刻在了被冲刷的深色石头上一样,怎么都不能被流水磨圆的是十几天前的告别,要说一下子就离开多年的团体着实有恋恋不舍的缘由,可是冲田觉得仅凭这个理由还不够。
“是时候走了吧。”土方进入了冲田的房间,把门关紧。
实则突然,其实他已经明白了土方来的目的所在,一旁手绢上的鲜红色就已经开始刺痛着土方的心。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着他的坚持,躺在榻上侧着头装作坚强地说不走。“理由很简单,你们走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
土方跪在他身边说着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事实,什么马车已经预订好了,什么我们会给你来信,什么要好好养身体,什么起码老子在死之前你别死,他坐起来,用手撑着被褥,白皙的手上还能清晰地看见分明的骨节。
“你还以为我是孩子吗?”他勉强站起来,直视着土方的眼睛,仿佛能从那里一直看到心底的角落,无一遗漏。“你以为我握着刀的意义只是杀人吗?”似乎还想再问一句,却如鲠在喉,无法诉说。“好吧,我走。”
像是图书室某部分的书被拿走了一样,之间零碎的部分已经不太记得。随着越来越强烈的回忆意识,那番情景映在脑海里的部分也越来越深。他躺在由两块狭长木板拼接而成的敞篷马车里,来送他的只有土方一个人,还是在夏末夕阳的时候。
阳光也是如现在一样斜射着发出昏暗的光,土方几乎是花去了屯所本月所有的费用来筹措这件事,最后时还不忘交代车夫路上多照料些。告别的时候都是满腹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的脸而已。
他把刀交给土方,简单说了几句话后,笑着坐上了马车。黄昏的路具有泥土最原本的颜色,随着落日愈加柔和。马儿嘶鸣和鞭子挥舞的声音传入耳朵,土方向他说再见之类的话,嘱咐着秋天夜里凉别冻着,想来真是婆婆妈妈。
土方转过身去,他所乘的马车也在一点一点地驶离。他看得清自己离去的车辙印迹,却不知道那个人看似离去而一直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更多的不是想要吐槽的话语,而是一个劲儿的辛酸根本无法吐露只言词组。
地上的沙砾多到数不清,车轮不停地碾过而颠簸着发出咯楞咯楞的声音,日头刚好停在彼方的地平在线,停留在最偏僻的角度,风从背后吹过把他的碎发从耳边扬起,短一些的拂在脸上,长一些的模糊了视线。
或许是距离的原因,远处的人已经为视线中的一个黑点,留在晕暗的光里的黑点,孤独和寂寞的滋味把五味瓶打翻在地。眼眶间渐渐含上了液体,刹那间车轮压过浅埋在泥里的石头,一个趔趄把所有的伤痛、忧愤和不甘都震荡出来,面颊业已被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总以为自己还在十八岁左右的年龄,还总是喜欢戴着一副名为青春热血的眼镜来看世间的韶华,连同那曾经许下的愿,曾经做过的梦都在刀的离开之后不复存在,宛若被重新塑造了一遍,还对着即将要去的方向充满了迷茫。
肺中一阵钻痛,涩腥的味道涌到喉间,还不经思考便咳在白色的绢上。他定定地看着刺眼的红色,沉默不语。泪水划过他精致的轮廓滴在绢上,渲出大片大片的淡红色花朵簇拥一处,收满了目光。他捂着胸口,轻轻地躺倒在马车里。
痛的价值大概也就是如此,艰难地逆着浪行舟几百里却被掀翻,坚持着逆着人流走在路上很长时间却被带回了原点,秉信着逆着世俗而来的冰冷刀剑却被斩裂成碎片。自己能够感知得到的和感知不到的,往往都是或多或少地掺着有关于土方的事情,他心里清楚。
抬起手遮住阳光,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远处的钟声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次又一次地鸣响。他仰望着水晶色的天空,又一次想起了那日天边似烈焰的晚霞,低下头扯起嘴角说或许羁绊就是这样解不开也不想解的东西。
从认识土方十四郎开始,他便知道自己是正确的,过去选择了信任,现在也依旧选择信任。因为多年的相处,他能够在战斗中把背后交给土方,能够追随着土方建立真选组,能够服从土方的命令把多年的梦赋予那个有着蛋黄酱怪癖却又操劳不已的人。
仅此而已。
====TBC====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