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的晚上万籁俱寂，不知名的虫子把身形隐藏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下面，沉默着再不肯出声。天河沉寂，河底银沙般的星子在时之清流的冲刷下缓缓地移动着。晚风挟带着海洋清新的咸味过境，树叶间摩擦的轻灵响声，被它串成一支舒缓的摇篮曲，随着风起，蔓延了整个岛屿。
休息时间已至，十秒钟前夜巡者已经敲响了闭城的指令。中心城的古钟低沉地鸣响起来，四方的号角随即应和，标准的三短两长，一次次撩拨着千秋有些困倦的神经。
本应缱绻在窝里打盹的他，现在正伏在窗前，就这明亮的月光写信——给他的恋人。
被羽毛笔亲吻的纸页有着岁月沉淀后的鹅黄色泽，用千秋的话来说——它和那轮祭祀时才会升起的黄金月一个颜色。仿佛中世纪流传下来的巫术手稿般的成色，让人不免怀疑它究竟能承载多少那歪斜的字迹。但从它随着笔尖流转簌簌颤抖的身形看来，它正在努力地执行这份使命。
“致雅轩 我最亲爱的恋人
夜安，亲爱的。愿今夜造访世界树的风捎去我对你的思念。”
这样开头，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千秋搁下笔，轻轻摩擦着有些湿热的手心。他需要整理一下继续往下写的思路，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用人类的语言写信。
在交流这方面，鸟族更擅长使用语言而不是文字。且不说用尖利的爪子和喙阅读会使纸张的耐久度下降到一个如何空前绝后的地步，也不说侧着脑袋看书的别扭。光是贮藏，就是一个大问题。你见过哪只鸟的窝里有足够大的地方塞下一本书或者一个卷轴的......和其他世界树的居民一样，他从未写过这样的东西，更不知道和恋人写信应该说些什么。不过从他现在的神色看来，能写出这堆像模像样的字母，已经足够让他得意，并且向同族炫耀上一阵子了。
“我正在树屋的窗前给你写信。今夜的月光很美，透过树梢的叶片投在我面前时，清晰得似乎用手就可以摸到，明亮得能让上一行未干透的墨迹反射出浊沌的光，如果顺着那些光线向上看去，你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在空中游逛的萤火精灵，即使是以人类的视力也没有问题。连那些寻常的光藤蔓，都在月光的映照下拥有了透明的质感——凡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光的瀑布。”
“但是在我看来，再完美的景致，缺少了你的陪伴，那就是不完整的。大君长不允许我们随意带人类进入世界树，他说这里是人类不可企及之地。有时我甚至希望你不是人类，或者我是，也许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拿起信纸端详了片刻，灰雀想了想，又划掉了最后两句。于是到这里为止第一段算是完成了。他用羽毛笔的末端掠过嘴唇，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
“今夜的月光又让我想起了你，是的，不要质疑我的用词。最近不论看到什么都能轻易地想起你，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分开了太久的原因。有人说分离会使我们怀疑对方的感情，因为我们无从得知在那段你所不知道的时间里对方为你做了些什么——对于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我从不去做这些无意义的猜测，去猜测你为我付出了多少，为我做了什么。因为我可以感受得到，透过冰凉的魔法镜子，透过远方穿来的只言片语，传达出的来自你的喜欢，是这般的清晰。”
一片稍厚的云向着月亮的方向移动过去，天地间渐渐昏暗起来，只剩下云朵边缘透出的丝丝缕缕的光芒。看着叶丛中透下来的光线再也不足以支持书写，千秋眉头微蹙，无奈地在指尖点起一个照明魔法，再小心地用羽毛笔的末端挑起。暖色的光点在黑暗中跳跃着，萤火虫一般轻盈。
窗外忽然有些聒噪，一支劳顿的旅队从世界树上方经过，盘旋了一阵后终是降落下来。一支队伍很快地分散到各个枝头，或是梳理羽毛，或是静默地休息，为下一段旅程积蓄精力。有几只落在树屋附近的，看到窗户里透出的点点微光，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后，又振翅向着更下一层的树枝飞去了。
他便打消了向他们询问有没有经过恋人居住的人类城市的念头，支起窗子礼貌地向头鸟打了个招呼。
“这是恋爱吗，雅轩。隔壁的斑鸠说我在恋爱，他说我已经爱上你了，这是真的吗？”
写到这里已经将近午夜，长时间的熬夜反而让千秋再也觉察不到当初那种困倦，他舔了舔干燥嘴唇，撩开垂到额前的头发，茶色的眼瞳兴奋地发亮。
谁能说这不是恋爱？
“我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我想永远停留在那里，停留在你身边。它的味道是如此的香甜，就像刚烤出来松仁饼。还记得吧，我在人类世界最喜欢吃的零食。不过比起松仁饼，我更喜欢你，最喜欢你。”
信到这里差不多该结束了，灰雀自然不会忘记签上自己的名字。
“于9月30日的午夜
以上。
永远爱你
P.S.明天似乎是人类的什么节日，总之祝你节日快乐。另，事实证明翅膀真的不是什么适合书写的结构，即使他现在的状态是手。
再P.S.说出上文第二段那些有挑拨离间嫌疑的句子的就是那只隔壁的斑鸠，他的翅膀上有一块显眼的红斑，欢迎你见一次打一次。”
遮住月亮的云毫无预兆地被风吹开，阿尔忒弥斯再次将银辉洒向大地。视界豁然清明起来，连古旧信纸的纸面，此刻都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就如同他现在的心情一般。
动笔前的那一抹紧张，以及充斥在心头的不安，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内心从未有过的平静安详。
熄掉挑在羽毛笔末端的照明魔法，变回原形的灰雀衔起信封飞快地掠出窗子。灰色的羽翼在白色月光的照耀下竟放射出金属般的银色光泽。不多时，小小的银色身影稳稳地降落在树顶一根向外延伸的枝头上——这是世界树上视野最开阔的地方。这时，这里只属于他一个人。
倚在树杈上，他抬头望向澄澈的夜空——在这个时间段，北方天幕中第二颗亮星的正下方，就是你所在的方向。将未封口的信件贴在胸口，千秋静默地垂下眼眸。
“喜欢你，雅轩，更喜欢你。”
“不管是和松仁饼，还是和世界树上的一切，还是和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相比。我更喜欢你。我最喜欢你。”
......
“就这样，让我喜欢一辈子，好不好......”最后一句轻得细不可闻。
中心城的古钟敲响今天的最后一下古朴雄浑的钟声使世界树的每根枝条都微微地颤抖。隐约可见人类世界那边有烟花腾空而起......
一颗流星，应景地划过天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