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外界皴面的寒风，害怕世人如刺的目光，害怕自己心思的泄漏——我们终都戴上了面具。
第一次戴上的是劣质产品，不透气，还很僵硬，不止闷坏了自己的皮肤，还给人一种很假的感觉。为此，我修养了好久一段时间。
于是我学乖了，花大价钱买了上好的面具。唔~透气透汗，更能显示出自己的面部表情，又不会让人看出破绽。我得意忘形，在人前肆意展示着自己的浮夸，因为我知道他们看到的只是我的面具。
后来，不知道缘何，我与人起了冲突，言语、肢体……在撕扯中，他扯下了我的面具。万众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我脸上。我只觉得脸上好像有火在剧烈燃烧，血管里血液在嘶吼，仿佛在下一刻就会承受不住爆裂开来。冲动的血液模糊了我的思维，我已经记不得我最后是如何收场的了。
从这以后，我见人就感觉他们在我身上飘过的目光好似在嘲讽我。我蜷缩起来，把自己藏匿在最阴暗的角落里。黑暗打在身上，又分明听到无数恶魔在耳边嗡鸣，在心底聒噪。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们终于淡忘了我，或者说我以为人们忘记了我的糗事。按捺不住终于又为自己精挑细选了一张世界上最精致的面具，买面具的老婆子说，这张面具有奇异的魔力，有让人沉迷的魔力，你越是戴久，越是难以摘下来，最终侵蚀了你自己的面皮，与你合而为一。我当时沉浸在新得面具的喜悦中，没有在意老婆子的话，迫不及待地戴了上去——柔软、舒适，薄若蝉翼，但任我如何撕扯都扯不下来。
“很好，这就是我想要的。”我高兴的想到，却没有看见买面具的老婆子在我身后欲言又止：“这张面具怎么卖？”
老婆子没有回答我，目光幽幽，若自语般呢喃：“你若要，便拿去吧，只望到时别后悔就是……”后面还有什么我没听到，或者说懒得去听了，兴高采烈地冲出门去，还自诩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这回得了新面具的我没有鲁莽，我小心翼翼地试探，试探……修道者将我引为道友，赤城之士视我为良朋，温柔缱绻的俏佳人与我成了知己，我是罪恶者的救赎，是苦难者的解脱，是信仰者的神迹。我行走在大地，若行走在天上，穿梭巡游在人们心底！
终于，我确定了，我的面具是毫无破绽的，我可以欺尽世人，可以瞒过苍天！而又有触感的面具却令我不由想到了那个买面具的老婆子，我仿佛看到她正在天地的一隅呢喃：“可惜你骗不了你自己……”
这是我唯一的破绽，对，于是我开始将这老婆子找寻。但回到那家破铺子，却早已空空如也。
我一把火烧了这间破铺子，熊熊的烈火把我的脸映照得妖冶的红。当我回头，却发现身后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哦，他们是我这一路走来被我“感动”的人。
他们为我在废墟里建造了一所房子。或许是把我在废墟里掩埋吧，我想到。
我终是没有住下来，将他们驱散，又走上了我没有尽头的寻觅之旅，但却始终都没有去动我的面具。
一路走来，我混迹在街头，成了一个乞讨者；我扮作落魄贵族，随着这个真正的权势之人登堂入室；我地席天盖，成了天地的宠儿······渐渐地，我忘却了我行走的目的。都市里纸醉金迷，灯火辉煌处有不尽的温香软玉，小楼一夜那蚀人骨髓的旖旎，这一切都令我着迷！于是我抛却了找寻，在红尘中安了家。
金碧辉煌的大厦前，我卑微地窒息，但是面具却展示出了一个雍容气度的我，游走在人群之间，毫无滞碍；饱学之士侃侃而谈，我两眼一抹黑直想撤离，但却自如地时不时重复他们中某人的观点令他们以为我对此也深有造诣；娴静的处子享受着惬意的午后，我没有丝毫感觉却以一种诗人的口吻来将之歌颂······
每次我的内心在嘶吼咆哮，面目上却如沐春风。我对着我万分鄙夷之人谄媚奴颜，面对亲爱的兄弟，却不得不肃面冷眼······我笑得越是安详，我挣扎得越是剧烈！
这面具有奇异的魔力，它将我内心涌动激愤扑灭，它将我的语言都变作了谎言······终于我认命了，不再试图冲破面具的束缚。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纵是在我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我都没有产生过将面具摘下的想法。
靠着这张面具，我在这尘间厮混，如鱼得水。我可以游刃有余地戏耍狡诈的商人在鼓掌之间，可以用我的巧舌如簧令那些女子对我至死不渝。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只是要着那些我看到的一切。我贪婪地攫取这世俗的一切，而世人却孜孜不倦地将我赞颂。
当我一步一步，攀上这尘间的巅峰，恍然发现，再没有什么可以供我去演戏了。看着那些围聚在我身边的人谄媚逢迎，我却再没了当初的喜悦。你们也是戴着面具的人，我想，只是你们的面具没有我的精巧。
我走过去，想和他们谈谈，他们却只是一个劲地奉承，于是，我失了谈话的兴趣。
我走在路边，一脚将一个行乞者踹到，但是行走的路人却赞道：“哦，伟大的大人，如此粗鄙的乞丐怎能劳您动手，这不是脏了您的脚么······”
我无言以对，继续走着。忽的一巴掌将一个路人抽倒，蜂拥的人群里传出如潮的赞美：“哦，大人，这个卑贱之人一定身负罪孽，多亏了大人慧眼如炬，这才没被他逃出法网······”
我来到一个天使一般的女童面前，用我尤残存那路人血迹的手掌抚摸她的面颊。她却亲昵地磨蹭着，用她天籁的童声腻道：“叔叔你好······”血迹将她的面颊染色，她依旧欢乐。
我衣衫褴褛出入豪宅深院，华服奴仆躬身；我金缕玉衣行走民窟陋巷，布衣庶人勾搭。恶魔贪婪地感受着我身上的圣洁，天使迷醉地拥抱着我身上的血腥······
我摸了摸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我的面皮还是面具，突然厌烦了。自戴上这面具起，我头一次生出想将它摘下的冲动。但无论我如何用力，都无法将它剥离，面目被我扯得殷红，透出面具，红得耀眼。我又分明看见那卖面具的老婆子阴测测的喃语：“早和你说过了，这面具戴上容易取下难······”
这老婆子的影像想，若魔魇一般将我笼罩，叫我不得安生。终于，我决定——再走上一遭······
那些人们哭嚎着求我别走，他们撕扯我的衣衫，抓我的手。而我却终不能为他们停留，演完的我已经没有了再留下来的理由。而他们挽留的也不是真的我，面具下，我对我的假面报以深深的嫉妒。
这回我刻意避开了人境的喧嚣。但是迎着清风，我会摆出一副衣袂飘飘；望着朗月，我不由地引吭高啸；还时不时吟出一句小花、小树、小草······唔~终于知道了我的无可救药！
回溯从来，我走回了来时之地，走回了我戴上面具的地方。那里，为我而造的房子仍然挺立，纵是离去多年，依旧艳丽如昨，但我又分明看到一层灰烬在默默叹息，它带给了我一种生命的死寂。
直觉告诉我、我不该来这的，可却偏控制不住自己慢慢向这房子走去。隔着老远们已经有人侍立路旁，在等我的来归，是我当年出走时，仍自愿留下的人。他们是我得到面具后第一波蛊惑的人，没有刻意，却没想到他们至今仍为我守候。
对于他们的到来，我很不解：“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房子告诉我们了啊。”
“房子！？”我没有再说话，灵魂深处激起一阵颤栗，行尸走肉般由他们将我引进那名义上属于我的房子。
愈是靠近这房子，我愈是知觉到一种冥冥的感召。我四下回顾，却什么都没发现。忽然眼前一花，那美轮美奂的房子瞬间变成了一间破旧的小铺子——正是卖我面具的老婆子的那间铺子。我一下子仿佛抓到了什么，矢足狂奔，而就当我快要触及这破铺子之际，眼前场景突变，又成了我之前所见的新房。身后那些人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彼此不明所以。
我摊开空荡荡的掌心，怅然若失，道：“没什么，大家都散了吧。”
“你回来了。”身后传来那老婆子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依旧这样的声音。我颤巍着转过身去，入目却是一个我全无印象的老太，她对着我露出她几近掉光的黄牙，鹤皮一般的皮肤随着这一笑堆积出层叠的皱纹，一道道沟渠仿佛烙进我心底，渗得我发慌。
“嗯，是的。”我慌乱地应付着，巴不得早些离开。不知为何，一进到这所房子里，我的面具仿佛就失去了作用，这种无可遮蔽的感觉令我不安。
忽然，我看见前边走着的一个人背影酷似那卖面具的老婆子，连忙赶上前去。却没有听到，那和我打招呼的老太在我身后阴阳怪气地道：“嘿嘿，回来了就不要走了······”我拍了拍那背影，她转过身来，是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妪。
”什么事？“她的声音仿佛从地狱里来，显然我的冒昧已经打扰到她，眼睛看着我，却好像注视着虚无。
”哦，没什么，抱歉，我认······“我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老妪没等我说完就自顾自的走了······
这个房子给了我万分的陌生感，为何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开始我以为房子里的人都是那些被我感动的路人，但现在想来怕不是这样。一种无声的恐惧由四面空间传来，层层向我逼压。
我感到窒息，我想大声呼吼，但是嗓子却发不出半点声，仿佛有谁正扼住我的咽喉。我发了疯似的，卡住自己的脖子，暴起的青筋由脖颈一直向面上蔓延，在涨红的面目上描绘出一片狰狞。大张的嘴巴无力的一合一闭，吞吐着有生的空气。
老婆子的虚影由虚无走向我的脑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她脸上的纹理都可以看清。她温和地笑道：”孩子，你回来了。“就像一个迎接久游的孩子回家一样。
我想说什么，却囿于无法发声。我想逃离，但发现我竟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缺氧带来了如潮的眩晕，直叫我要失去意识。
我的意识向无尽的黑暗飘去，那里没有一丝光亮。就要迷失了，我想，就这样结束了么？
咦，这是什么？朦胧中我感到了一丝凉意。是什么东西？我想。
渐渐那股清凉愈见清晰，我也清醒过来，是我的面具——它终是还没有与我合而为一。走在生命的尽头，我的五感却无限延伸，终是完全地感知了它之异于我存在。
我从老婆子的魔魇中挣脱了出来，顾不得喘息，彪命狂奔，湿透的后背滴出滴滴汗水在空中破碎。我眼前再不是我所见的房子，它变成了深邃的暗。我愈是奔跑，就愈是为黑暗吞没。我向后看，只看到无尽黑暗向我袭来，无限恐怖。
”没用的，别挣扎了，放弃吧······“充满诱惑的声音从四面空间传来。
”呼哧、呼哧······“我只是奔跑、奔跑。
突然我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那些黑暗就潮水一样涌来将我淹没······
我什么都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触感却提醒我真实存在。我摸一摸面颊，面具与我的面皮有了差异，虽然我依旧无法将它取下。黑色静得可怕，我只能无助环顾，像待宰的羔羊。
黑暗中打出一道冰冷的光束，老婆子的身影好像自虚空浮现，却看不清面目。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一点都没有我臆想的阴测。
”是的，我回来了。“我出奇的没了恐惧，只有掩饰不住的疲倦。
”你来是想摘下你的面具。“
”本来是的，但现在不是了。“
”哦？”老婆子的声音第一次有了变调，“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我站了起来，挺直脊梁像个英雄。
”那你现在是······“老婆子的脸上浮现了诧异之色，虽然看不清，但我想一定是这样。
”我要毁了这面具！“进逼一步，老婆子的光圈离我仅一毫之隔，但我还是看不清她。
”呵呵，别忘了这面具已经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了。“
”这还是我的身体么？我的一切从我戴上面具的那一刻起就都不属于我了，既然不属于我，我为何还要爱护它！“
面对癫狂的我，发疯的我，老婆子却没有半点不适：”你的荣耀呢？你的地位呢？没了这面具你之前所享有的一切都将失去。“
”哈哈哈哈~~~~~~去TMD的我享有，我用我的身体给这面具做了养料，享受的都是这面具！我享受？我享受自己的尊严践踏于别人脚下，我享受的是看兄弟死在眼前，我享受的是一遍遍堆起自己的奴颜，我享受的是将所有悲伤打碎后自己吞咽······“
”可是······“
我没有再听她说什么，十指深深插进了我的面皮，一缕暗红的鲜血顺着我的手指流淌，虽然黑暗中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啊~~啊~~啊~~“我已声嘶力竭，肉体在痛苦地嚎啕，但心灵却在快意的狂笑。面具粘连着我的皮一点点被剥离，扯出一片血肉淋漓。断裂的纤维，破损的肌肉，丝连的表皮还有粘稠的血液搅和在一起，勾勒出令人作呕的视觉效果。
老婆子站在那无动于衷，就这么看着我的表演，哦，是的，就是表演。咦，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为什么还会想这些？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终于将这面具摘了下来。
我的笑不是笑，我若颠若狂拿着我的面具，也是我的面皮秀给老婆子看：”哈哈~我终于脱下了你TM该死的面具，你也后再也不能影响我了！哈哈~~~~~~“
老婆子木然的看着我，待我笑声渐歇，以一种万分清冷的语调道：”是么，你以为这样你就自由了么？一日戴面具，终生逃不离，你看看你现在究竟身处何地。“
”我、我······“我举目四望，周围已不再是一片漆黑，只是空荡荡的灰蒙，”房子呢？这里的房子呢？“
”房子？哪有什么房子？这里一直都是这样，这里是房子，这里是黑暗，这里也是我的破铺子，而下一刻，这里由不知会变成怎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难以置信，”对了，我知道了，是面具，一定是面具！只要我把面具毁了，着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
我疯魔一般的撕扯着手中的面具，由于剧烈运动，撕破的连绵渗出了更多的血迹，渐渐将我身体染色。但我恍若未觉，只是仍自徒劳地扯着面具······
”没用的，放弃吧，当你戴上这面具的伊始，它就已经牢牢待戴在了你的心上。现在这么久过去了，它已经融入了你的心中。你剥了自己的面皮，难不成你还能挖出自己的心不成······“
”啊啊啊啊~~我不信，我明明已经摘下面具了！“我分离将这面具抛在地上，使劲地跺啊踩啊，将之踩烂一块，但我知道还是没能将之踩坏。
"为什么要反抗呢？你到底在放抗什么呢？”老婆子仿佛梦呓的声音从心底响起来。
是啊，我为什么要反抗呢，我到底在防抗什么呢？我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什什么，那我为什么现在就如此剧烈放抗？我的脑袋像要炸裂，痛苦地捂住头，终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啊~~~~~”既然想不通，那就干脆别想了，我仰天咆哮，如果这里还有天的话。我蜷曲五指，奋力将之插进了我的胸膛。指甲划过血肉发出的呲呲声大概是我此生听到过的最美的乐章了吧。我这时候还有心思去想这些，一定很奇怪吧，我想。
我抓到了一团跳动的东西，这应该就是了吧，于是我将它抓了出来。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清了，为什么它跳动地越来越缓慢了。这就是我的心么？那和我的心融在一起的面具只有在哪里呢？
我想凑近点再仔细看看，哦，可恶！为什么我觉得好困好想睡！不！我还想好好看看我的心，看看我的面具！
“小伙子，来看看，这是世上最精美的面具，戴上它，你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哦，这就是当年这老婆子对我说的话么？
我现在是在哪里？哦，对了，我是在房子里。不对，我是在那破铺子里。不对不对，那破铺子不是早就烧了么，这房子是在废墟里新造的！哦，我知道了，原来这房子就是造给我掩埋的······
”你这又是何必呢？“老婆子看着颓倒在地，渐渐没了气息的我淡淡一叹，”何必呢······“
房子仍旧是房子，老婆子捡起地上血肉模糊的面具紧紧抱在怀中，向着廊道深处走去······渐渐分不清是老婆子抱着面具还是面具包着老婆子······
······
房子渐渐老去，最终坍塌，而在这房子的遗址上，不知何时有搭起了一间破铺子。破铺子里，一个老婆子无聊地坐着，目光空洞洞的不知在看些什么。
”请问您这有时尚最精巧的面具么？“一个小男孩探头探脑的问道，
老婆子忽然笑了，就像寒冬的冰雪遇春消融：“有的，小伙子，来看看，这是世上最精美的面具，戴上它，你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
第一次戴上的是劣质产品，不透气，还很僵硬，不止闷坏了自己的皮肤，还给人一种很假的感觉。为此，我修养了好久一段时间。
于是我学乖了，花大价钱买了上好的面具。唔~透气透汗，更能显示出自己的面部表情，又不会让人看出破绽。我得意忘形，在人前肆意展示着自己的浮夸，因为我知道他们看到的只是我的面具。
后来，不知道缘何，我与人起了冲突，言语、肢体……在撕扯中，他扯下了我的面具。万众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我脸上。我只觉得脸上好像有火在剧烈燃烧，血管里血液在嘶吼，仿佛在下一刻就会承受不住爆裂开来。冲动的血液模糊了我的思维，我已经记不得我最后是如何收场的了。
从这以后，我见人就感觉他们在我身上飘过的目光好似在嘲讽我。我蜷缩起来，把自己藏匿在最阴暗的角落里。黑暗打在身上，又分明听到无数恶魔在耳边嗡鸣，在心底聒噪。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们终于淡忘了我，或者说我以为人们忘记了我的糗事。按捺不住终于又为自己精挑细选了一张世界上最精致的面具，买面具的老婆子说，这张面具有奇异的魔力，有让人沉迷的魔力，你越是戴久，越是难以摘下来，最终侵蚀了你自己的面皮，与你合而为一。我当时沉浸在新得面具的喜悦中，没有在意老婆子的话，迫不及待地戴了上去——柔软、舒适，薄若蝉翼，但任我如何撕扯都扯不下来。
“很好，这就是我想要的。”我高兴的想到，却没有看见买面具的老婆子在我身后欲言又止：“这张面具怎么卖？”
老婆子没有回答我，目光幽幽，若自语般呢喃：“你若要，便拿去吧，只望到时别后悔就是……”后面还有什么我没听到，或者说懒得去听了，兴高采烈地冲出门去，还自诩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这回得了新面具的我没有鲁莽，我小心翼翼地试探，试探……修道者将我引为道友，赤城之士视我为良朋，温柔缱绻的俏佳人与我成了知己，我是罪恶者的救赎，是苦难者的解脱，是信仰者的神迹。我行走在大地，若行走在天上，穿梭巡游在人们心底！
终于，我确定了，我的面具是毫无破绽的，我可以欺尽世人，可以瞒过苍天！而又有触感的面具却令我不由想到了那个买面具的老婆子，我仿佛看到她正在天地的一隅呢喃：“可惜你骗不了你自己……”
这是我唯一的破绽，对，于是我开始将这老婆子找寻。但回到那家破铺子，却早已空空如也。
我一把火烧了这间破铺子，熊熊的烈火把我的脸映照得妖冶的红。当我回头，却发现身后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哦，他们是我这一路走来被我“感动”的人。
他们为我在废墟里建造了一所房子。或许是把我在废墟里掩埋吧，我想到。
我终是没有住下来，将他们驱散，又走上了我没有尽头的寻觅之旅，但却始终都没有去动我的面具。
一路走来，我混迹在街头，成了一个乞讨者；我扮作落魄贵族，随着这个真正的权势之人登堂入室；我地席天盖，成了天地的宠儿······渐渐地，我忘却了我行走的目的。都市里纸醉金迷，灯火辉煌处有不尽的温香软玉，小楼一夜那蚀人骨髓的旖旎，这一切都令我着迷！于是我抛却了找寻，在红尘中安了家。
金碧辉煌的大厦前，我卑微地窒息，但是面具却展示出了一个雍容气度的我，游走在人群之间，毫无滞碍；饱学之士侃侃而谈，我两眼一抹黑直想撤离，但却自如地时不时重复他们中某人的观点令他们以为我对此也深有造诣；娴静的处子享受着惬意的午后，我没有丝毫感觉却以一种诗人的口吻来将之歌颂······
每次我的内心在嘶吼咆哮，面目上却如沐春风。我对着我万分鄙夷之人谄媚奴颜，面对亲爱的兄弟，却不得不肃面冷眼······我笑得越是安详，我挣扎得越是剧烈！
这面具有奇异的魔力，它将我内心涌动激愤扑灭，它将我的语言都变作了谎言······终于我认命了，不再试图冲破面具的束缚。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纵是在我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我都没有产生过将面具摘下的想法。
靠着这张面具，我在这尘间厮混，如鱼得水。我可以游刃有余地戏耍狡诈的商人在鼓掌之间，可以用我的巧舌如簧令那些女子对我至死不渝。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只是要着那些我看到的一切。我贪婪地攫取这世俗的一切，而世人却孜孜不倦地将我赞颂。
当我一步一步，攀上这尘间的巅峰，恍然发现，再没有什么可以供我去演戏了。看着那些围聚在我身边的人谄媚逢迎，我却再没了当初的喜悦。你们也是戴着面具的人，我想，只是你们的面具没有我的精巧。
我走过去，想和他们谈谈，他们却只是一个劲地奉承，于是，我失了谈话的兴趣。
我走在路边，一脚将一个行乞者踹到，但是行走的路人却赞道：“哦，伟大的大人，如此粗鄙的乞丐怎能劳您动手，这不是脏了您的脚么······”
我无言以对，继续走着。忽的一巴掌将一个路人抽倒，蜂拥的人群里传出如潮的赞美：“哦，大人，这个卑贱之人一定身负罪孽，多亏了大人慧眼如炬，这才没被他逃出法网······”
我来到一个天使一般的女童面前，用我尤残存那路人血迹的手掌抚摸她的面颊。她却亲昵地磨蹭着，用她天籁的童声腻道：“叔叔你好······”血迹将她的面颊染色，她依旧欢乐。
我衣衫褴褛出入豪宅深院，华服奴仆躬身；我金缕玉衣行走民窟陋巷，布衣庶人勾搭。恶魔贪婪地感受着我身上的圣洁，天使迷醉地拥抱着我身上的血腥······
我摸了摸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我的面皮还是面具，突然厌烦了。自戴上这面具起，我头一次生出想将它摘下的冲动。但无论我如何用力，都无法将它剥离，面目被我扯得殷红，透出面具，红得耀眼。我又分明看见那卖面具的老婆子阴测测的喃语：“早和你说过了，这面具戴上容易取下难······”
这老婆子的影像想，若魔魇一般将我笼罩，叫我不得安生。终于，我决定——再走上一遭······
那些人们哭嚎着求我别走，他们撕扯我的衣衫，抓我的手。而我却终不能为他们停留，演完的我已经没有了再留下来的理由。而他们挽留的也不是真的我，面具下，我对我的假面报以深深的嫉妒。
这回我刻意避开了人境的喧嚣。但是迎着清风，我会摆出一副衣袂飘飘；望着朗月，我不由地引吭高啸；还时不时吟出一句小花、小树、小草······唔~终于知道了我的无可救药！
回溯从来，我走回了来时之地，走回了我戴上面具的地方。那里，为我而造的房子仍然挺立，纵是离去多年，依旧艳丽如昨，但我又分明看到一层灰烬在默默叹息，它带给了我一种生命的死寂。
直觉告诉我、我不该来这的，可却偏控制不住自己慢慢向这房子走去。隔着老远们已经有人侍立路旁，在等我的来归，是我当年出走时，仍自愿留下的人。他们是我得到面具后第一波蛊惑的人，没有刻意，却没想到他们至今仍为我守候。
对于他们的到来，我很不解：“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房子告诉我们了啊。”
“房子！？”我没有再说话，灵魂深处激起一阵颤栗，行尸走肉般由他们将我引进那名义上属于我的房子。
愈是靠近这房子，我愈是知觉到一种冥冥的感召。我四下回顾，却什么都没发现。忽然眼前一花，那美轮美奂的房子瞬间变成了一间破旧的小铺子——正是卖我面具的老婆子的那间铺子。我一下子仿佛抓到了什么，矢足狂奔，而就当我快要触及这破铺子之际，眼前场景突变，又成了我之前所见的新房。身后那些人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彼此不明所以。
我摊开空荡荡的掌心，怅然若失，道：“没什么，大家都散了吧。”
“你回来了。”身后传来那老婆子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依旧这样的声音。我颤巍着转过身去，入目却是一个我全无印象的老太，她对着我露出她几近掉光的黄牙，鹤皮一般的皮肤随着这一笑堆积出层叠的皱纹，一道道沟渠仿佛烙进我心底，渗得我发慌。
“嗯，是的。”我慌乱地应付着，巴不得早些离开。不知为何，一进到这所房子里，我的面具仿佛就失去了作用，这种无可遮蔽的感觉令我不安。
忽然，我看见前边走着的一个人背影酷似那卖面具的老婆子，连忙赶上前去。却没有听到，那和我打招呼的老太在我身后阴阳怪气地道：“嘿嘿，回来了就不要走了······”我拍了拍那背影，她转过身来，是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妪。
”什么事？“她的声音仿佛从地狱里来，显然我的冒昧已经打扰到她，眼睛看着我，却好像注视着虚无。
”哦，没什么，抱歉，我认······“我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老妪没等我说完就自顾自的走了······
这个房子给了我万分的陌生感，为何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开始我以为房子里的人都是那些被我感动的路人，但现在想来怕不是这样。一种无声的恐惧由四面空间传来，层层向我逼压。
我感到窒息，我想大声呼吼，但是嗓子却发不出半点声，仿佛有谁正扼住我的咽喉。我发了疯似的，卡住自己的脖子，暴起的青筋由脖颈一直向面上蔓延，在涨红的面目上描绘出一片狰狞。大张的嘴巴无力的一合一闭，吞吐着有生的空气。
老婆子的虚影由虚无走向我的脑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她脸上的纹理都可以看清。她温和地笑道：”孩子，你回来了。“就像一个迎接久游的孩子回家一样。
我想说什么，却囿于无法发声。我想逃离，但发现我竟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缺氧带来了如潮的眩晕，直叫我要失去意识。
我的意识向无尽的黑暗飘去，那里没有一丝光亮。就要迷失了，我想，就这样结束了么？
咦，这是什么？朦胧中我感到了一丝凉意。是什么东西？我想。
渐渐那股清凉愈见清晰，我也清醒过来，是我的面具——它终是还没有与我合而为一。走在生命的尽头，我的五感却无限延伸，终是完全地感知了它之异于我存在。
我从老婆子的魔魇中挣脱了出来，顾不得喘息，彪命狂奔，湿透的后背滴出滴滴汗水在空中破碎。我眼前再不是我所见的房子，它变成了深邃的暗。我愈是奔跑，就愈是为黑暗吞没。我向后看，只看到无尽黑暗向我袭来，无限恐怖。
”没用的，别挣扎了，放弃吧······“充满诱惑的声音从四面空间传来。
”呼哧、呼哧······“我只是奔跑、奔跑。
突然我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那些黑暗就潮水一样涌来将我淹没······
我什么都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触感却提醒我真实存在。我摸一摸面颊，面具与我的面皮有了差异，虽然我依旧无法将它取下。黑色静得可怕，我只能无助环顾，像待宰的羔羊。
黑暗中打出一道冰冷的光束，老婆子的身影好像自虚空浮现，却看不清面目。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一点都没有我臆想的阴测。
”是的，我回来了。“我出奇的没了恐惧，只有掩饰不住的疲倦。
”你来是想摘下你的面具。“
”本来是的，但现在不是了。“
”哦？”老婆子的声音第一次有了变调，“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我站了起来，挺直脊梁像个英雄。
”那你现在是······“老婆子的脸上浮现了诧异之色，虽然看不清，但我想一定是这样。
”我要毁了这面具！“进逼一步，老婆子的光圈离我仅一毫之隔，但我还是看不清她。
”呵呵，别忘了这面具已经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了。“
”这还是我的身体么？我的一切从我戴上面具的那一刻起就都不属于我了，既然不属于我，我为何还要爱护它！“
面对癫狂的我，发疯的我，老婆子却没有半点不适：”你的荣耀呢？你的地位呢？没了这面具你之前所享有的一切都将失去。“
”哈哈哈哈~~~~~~去TMD的我享有，我用我的身体给这面具做了养料，享受的都是这面具！我享受？我享受自己的尊严践踏于别人脚下，我享受的是看兄弟死在眼前，我享受的是一遍遍堆起自己的奴颜，我享受的是将所有悲伤打碎后自己吞咽······“
”可是······“
我没有再听她说什么，十指深深插进了我的面皮，一缕暗红的鲜血顺着我的手指流淌，虽然黑暗中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啊~~啊~~啊~~“我已声嘶力竭，肉体在痛苦地嚎啕，但心灵却在快意的狂笑。面具粘连着我的皮一点点被剥离，扯出一片血肉淋漓。断裂的纤维，破损的肌肉，丝连的表皮还有粘稠的血液搅和在一起，勾勒出令人作呕的视觉效果。
老婆子站在那无动于衷，就这么看着我的表演，哦，是的，就是表演。咦，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为什么还会想这些？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终于将这面具摘了下来。
我的笑不是笑，我若颠若狂拿着我的面具，也是我的面皮秀给老婆子看：”哈哈~我终于脱下了你TM该死的面具，你也后再也不能影响我了！哈哈~~~~~~“
老婆子木然的看着我，待我笑声渐歇，以一种万分清冷的语调道：”是么，你以为这样你就自由了么？一日戴面具，终生逃不离，你看看你现在究竟身处何地。“
”我、我······“我举目四望，周围已不再是一片漆黑，只是空荡荡的灰蒙，”房子呢？这里的房子呢？“
”房子？哪有什么房子？这里一直都是这样，这里是房子，这里是黑暗，这里也是我的破铺子，而下一刻，这里由不知会变成怎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难以置信，”对了，我知道了，是面具，一定是面具！只要我把面具毁了，着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
我疯魔一般的撕扯着手中的面具，由于剧烈运动，撕破的连绵渗出了更多的血迹，渐渐将我身体染色。但我恍若未觉，只是仍自徒劳地扯着面具······
”没用的，放弃吧，当你戴上这面具的伊始，它就已经牢牢待戴在了你的心上。现在这么久过去了，它已经融入了你的心中。你剥了自己的面皮，难不成你还能挖出自己的心不成······“
”啊啊啊啊~~我不信，我明明已经摘下面具了！“我分离将这面具抛在地上，使劲地跺啊踩啊，将之踩烂一块，但我知道还是没能将之踩坏。
"为什么要反抗呢？你到底在放抗什么呢？”老婆子仿佛梦呓的声音从心底响起来。
是啊，我为什么要反抗呢，我到底在防抗什么呢？我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什什么，那我为什么现在就如此剧烈放抗？我的脑袋像要炸裂，痛苦地捂住头，终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啊~~~~~”既然想不通，那就干脆别想了，我仰天咆哮，如果这里还有天的话。我蜷曲五指，奋力将之插进了我的胸膛。指甲划过血肉发出的呲呲声大概是我此生听到过的最美的乐章了吧。我这时候还有心思去想这些，一定很奇怪吧，我想。
我抓到了一团跳动的东西，这应该就是了吧，于是我将它抓了出来。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清了，为什么它跳动地越来越缓慢了。这就是我的心么？那和我的心融在一起的面具只有在哪里呢？
我想凑近点再仔细看看，哦，可恶！为什么我觉得好困好想睡！不！我还想好好看看我的心，看看我的面具！
“小伙子，来看看，这是世上最精美的面具，戴上它，你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哦，这就是当年这老婆子对我说的话么？
我现在是在哪里？哦，对了，我是在房子里。不对，我是在那破铺子里。不对不对，那破铺子不是早就烧了么，这房子是在废墟里新造的！哦，我知道了，原来这房子就是造给我掩埋的······
”你这又是何必呢？“老婆子看着颓倒在地，渐渐没了气息的我淡淡一叹，”何必呢······“
房子仍旧是房子，老婆子捡起地上血肉模糊的面具紧紧抱在怀中，向着廊道深处走去······渐渐分不清是老婆子抱着面具还是面具包着老婆子······
······
房子渐渐老去，最终坍塌，而在这房子的遗址上，不知何时有搭起了一间破铺子。破铺子里，一个老婆子无聊地坐着，目光空洞洞的不知在看些什么。
”请问您这有时尚最精巧的面具么？“一个小男孩探头探脑的问道，
老婆子忽然笑了，就像寒冬的冰雪遇春消融：“有的，小伙子，来看看，这是世上最精美的面具，戴上它，你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