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画的镇楼图，脸上有花纹的就是枯叶啦

展皓静静地走出月华楼，沿着街道走回家。月华楼离展宅不远，所以没必要骑马或者坐车。
晚上的街道行人很少……白天的雨已经停了，地面的青石板上有些许的积水。
展皓慢悠悠地朝前走着，街道寂静，行人稀少……他本以为这一路都要独行，但却在月华楼边儿上，通往后院马厩的那条路的路口，不经意地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的黑衣，手上拿着把瘦长的刀，静静地倚靠在屋檐下，身旁半丈处站着匹高大的马。
对方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看向展皓。
借着月光，展皓可以看见他冷淡苍白的右半边脸。细长的眉毛和眼睛，窄窄的鼻梁，紧抿着的嘴唇。左半边脸……带着一个斑驳的面具。
熟人，枯叶。
展皓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和他身旁的那匹马。那马他见过，白马，鞍鞯上挂着两个紫色的穗子，那是燕公子燕祁的马。枯叶站在那匹马的边儿上，估计是做了燕祁的家臣。
展皓抱着双臂，不紧不慢地吸了口烟，这才走过去。枯叶静静地看着他走近，站到自己眼前，高挑的身材背着月光，让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枯叶静静地站直了身子，皱了皱眉毛。
展皓眯着眼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笑，说：“怎么，接了燕祁的活儿？”
盯着他烟锅子里隐隐的火星，枯叶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
展皓打量着他越发瘦削的脸庞，眉毛不知是高兴还是诧异地挑了挑：“……燕祁不给你饭吃？”
枯叶偏头不语。
展皓看了眼月华楼人来人往的大门口，扭过脸来盯着枯叶，说：“……你主子可能还得好一会儿才出来。你跟着他……帮他杀谁？”
枯叶抬了抬下巴，脑中想了一会儿，半晌，眼睛定定地眯起来，说：“……你认识的，曲家老大曲潇连。”
展皓笑了出来，说：“他是我朋友。燕祁叫你杀他，给你多少钱？”
枯叶盯着他不说话。
展皓悠闲地站到他身旁，叼着烟嘴说：“……他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的钱。他如果是出钱叫你跟着他，不如我出更多的钱，你来做我的护卫？”
这时候，枯叶的喉咙里才凉凉地“哼”了一声，说：“……你需要我来护卫？展皓，大少爷那儿的极乐门功夫，你不是已经学全了么？”
展皓轻描淡写地笑了起来：“……枯叶，燕祁不是个好打发的人。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你跟着他，不如跟我。至少我不会亏待你……也不会叫你到处乱杀人。”
枯叶扭开头不看他，冷冰冰地说：“不杀人我还能做什么？”
展皓笑着垂下了头，也不回答。一会儿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在算计什么。枯叶眼睛不由自主地紧盯着他诡谲的眼睛，心里愈加警惕。展皓吐出了一口烟，烟雾有一会儿隔绝了枯叶的视线……半晌，他转身慢悠悠走开去，只剩下声音平平淡淡地飘过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如我们一起探讨下？”
高挑的身影缓慢走远，渐渐隐没在夜色里。枯叶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消失的地方，好一会儿……才扭回头来，盯着自己脚下的青石板。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章】
当展皓走回展家大宅，进到房间里时，榻边的莲花盏正燃着明亮的光。
每当他晚回，玉珂在睡觉之前就会帮他点上房间里的灯，怕他回来时绊着摔着。展皓慵懒地勾了勾嘴唇，没有急着进去，只是闲闲倚靠在门边，看着屋子里的摆设，静静地想着刚才枯叶的样子……他瘦了些，本来就不圆润的五官显得越发地尖利刻薄。头发也比去年要长了，脸色不大好，一张低沉晦暗的面皮。那个枯叶面具……也越发地旧，上头剥落了一些漆。
似乎过得不怎么好的样子……这倒是意料之中。枯叶原来为了追查那些事情奔走了那么些年，犯下了许多杀孽。如今解决了，估计也跟自己一样，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了。
……倒是大半年不见，枯叶又对他起了警戒心。当初跟着自己一起布局的时候，俩人其实还挺像朋友的。
……他还是不爱说话。
展皓的睡眠不是很好。实际上他晚上经常睡不着……睡不着怎么办？就坐起来靠着床头抽烟。晚上他喜欢抽鹤山云，味道比较淡，还带着股奇异的芳香，有一点儿像花朵的味道。
今天晚上天气很好。白日里下了雨，现在已经放晴了。深蓝的夜空中飘着淡淡的云，月光亮堂堂地照着。展皓坐在床头，透过大敞的窗户，静静看着天空中明晃晃的月亮。
……然后，就想起了白玉堂。
如果说展昭是冬日里温暖的太阳，那么白玉堂就是夜晚静谧凉薄的月光。展皓以前小的时候，被人认为是“鬼子”，经常被街坊的小孩儿欺负。展昭那时比展皓还要小好几岁，有一次回家过节见到，就豪气万千地冲出来要保护哥哥。他跟自己不一样……他那么干净，那么纯真，无论见了多少脏污邪恶的东西，内心都还是美好的。
所以，当初展皓用毒烟弄瞎展昭的眼睛，心里说没有担心内疚，那是骗人的。
这一世，从出生到现在……展皓唯一感激的，就是老天给了他几个善良开明的家人。像他这样的人……一出生就带了罪恶的人，何德何能能得到这样好的家？展皓自认为不是个好人，但如果说每个人心里一定会有个美好的地方，那他的就一定是展昭和父母。
有了他们……展皓才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还是有关联的。
但是现在，他们都不在自己身边。
展皓静静地望着窗外，听着被风吹得微微响动的树叶，看着因为遮挡住月亮而变得通明的薄云……展家大宅此时一片寂静，寂静得有点可怕。窗外树叶的声音衬得这寂静分外怖人……过了一会儿，展皓听到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有点儿奇怪，接着，他就看见一只白猫儿轻轻巧巧地跳到了窗台上。
又是那只鸳鸯眼猫儿。
展皓看着它怯怯地往里望，见只有自己一人，那小家伙这才低低地“喵”了一声，跳到床头的矮几上。
展皓笑着伸手抚摸它的头，猫咪舒服得在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叫。展皓又换了个地方，搔了搔它的下巴，同时轻声说：“……怎么，今天不往床上跳了？”
猫咪软软地叫了一声，随后把小爪子柔柔地拍在展皓的手腕子上。展皓挑了挑眉，随后捏起它的小爪子看了看，就见着粉红色的肉垫干干净净的，一点儿泥沙都没有。展皓笑起来，伸手把它抱到被子上放着，说：“今天倒是挺乖，还知道收拾干净了再来。”
猫咪听了他的夸赞，颇为得意地摆了个优美的坐姿给展皓看，白蓬蓬的尾巴扫来扫去。展皓眯眼笑着看它，说：“……几天没见你相好了，哪儿去了？”
“喵~~~~”猫咪娇嗲地叫了一声，矮身钻到展皓的手掌里面，用脑袋撑起他的手粘腻地蹭来蹭去。展皓捏了捏它的耳朵，说：“难道你把它甩了？”
“咪唔！”猫儿一口轻轻啃在他的手掌上，随后轻巧地跳到了床边的地上，还回过头来看着展皓。展皓吐了个烟圈，好笑地说：“……你这什么架势，要带我去找它吗？”
“喵呜~~~~~~~~”猫咪似乎是应了一声，随后往外跑了两步，又停下来扭头看他。展皓有些无奈，但是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跟着出去玩玩，就当夜游了。于是掀开被子，披上一件袍子就跟着走了出去。
那白鸳鸯眼猫儿不紧不慢地走在廊子里，展皓悠闲地跟在它后面。院子里很静谧，间或夜虫叫一两声。展皓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沐浴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冰冷绿色的植物。仔细地听，似乎能听到它们抽枝拔节，窃窃私语的声音。
夜风丝丝缕缕的，钻进树叶中，它们似乎在互相交谈着什么。
展皓出神地看着，冷不丁左边传来一声猫叫。展皓扭头，就见着猫咪拐了个弯往那边走了，见他没跟上来，还停着喊了他一声。展皓兴致勃勃地跟了上去，不知怎的，觉得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兴奋感。跟着一只猫儿在夜里静悄悄地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这让他觉得很新奇，隐隐地觉得期待。
拐弯往右边的方向，是展家大宅的西院。
原来的展家只有一座大宅，后来展皓的钱越赚越多，就把两边邻居的房子买了下来。一番修缮过后再将三座大宅连在一起，成了现在的展宅。西院是下人住的地方，杂物院，厨房和马厩都在那边。展皓跟着白猫儿，心想莫不是它相好在哪个杂物间里下崽儿了？……哎，不对，它相好是公的，它才是母的。
走着走着，一人一猫来到了西院的后院。后院里种着很多夜来香，这两天天气湿润温暖，夜来香开花了，此时正在月光下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展皓听见前边的猫儿小小地打了个喷嚏。他叼着烟嘴不厚道地笑出来，慢悠悠地跟着猫咪走到了马厩那边。
马厩的柱子上挂着一盏马灯，里面燃着小小的火焰。展皓看见白猫儿钻过去，转个弯没影儿了，随后里面传来另一只猫儿更为低哑的叫声。
……这个声音，就是那白猫儿的相好没错。它那相好可没这么温驯可爱，每次见着人都远远躲开。展皓静悄悄地走过去，心说别惊了那猫儿。结果走过去一看，却见着枯叶坐在马厩边的干稻草堆上，盘着的腿间坐着一只毛皮油光水滑的黑猫，边上绕着那只白猫儿。
枯叶抬起头看见展皓，总是疏离冷淡的眼睛里露出了些许诧异。
展皓也有小小的吃惊，但也只是一点点。他故作惊讶地挑高了眉毛，含着烟嘴说：“你不是在燕家么，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枯叶有些尴尬地垂下头不说话。展皓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身影，又想了想……随后便笑着说：“你该不会这几天都在我这儿过夜吧？夜深露重的，不怕感染风寒？”
枯叶还是不说话，只是僵硬地坐着，放在黑猫儿脊背上的手已经由掌变拳。展皓歪了歪头，跟黑猫对视，那猫儿也歪了歪头，但是并没有跑走。展皓有些惊奇，因为这猫咪从来不亲近人的，现在却坐在枯叶的腿间，乖乖地让他触碰。
两人两猫正安静着，一阵风儿卷着夜来香的味道吹了过来……然后展皓就听见那白猫儿，连带着枯叶，一起打了个喷嚏。

枯叶穿过连廊走向大堂，半路碰见玉珂和几个小丫鬟。玉珂翻了个白眼给他，身后的小丫鬟们则掩着嘴笑。枯叶面无表情地侧身让开她们，继续往前走。
廊子外边儿，大叶紫薇正开了第一朵花。展宅的车夫兼护院全靖从树下走过，身后跟着喵喵叫的白猫儿小鸳鸯。全靖侧过头看见了他，青涩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枯叶，朝他颔了颔首。
枯叶没想到他会有这个动作，以为看见就算了，可他却……一时间枯叶觉得有些不自在。除了展皓，他跟展宅里的人都不熟……可人家已经他打招呼了，他寄人篱下，没点表示似乎不大说得过去……
于是，全靖就看见枯叶神色僵硬地站住，有些不自在地也朝他点了点头。
这倒让全靖觉得意外了。他愣愣地看着枯叶走向大堂，僵直的背上，一根脊梁骨绷得硬硬的。
小鸳鸯站在他脚边“喵”地叫了一声，全靖低下头看着它，眼睛眨了眨，带上一丝笑意。
展皓站在大堂里，在窗户边儿看着枯叶脸色古怪地走过来。刚才的画面他一眼没落地看全了，心里隐隐地也有些觉得好笑。
账房先生仇朗行踮着个脚凑在他身后，伸着脖子也往外看，说：“……不就是个冰棍儿，有什么好乐呵的？”
展皓收起脸上的笑意，瞬间换了个云淡风轻的表情，扭头眯着眼睛看他，说：“……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靠我这么近。”
仇朗行笑嘻嘻地退出几步，然后枯叶就走了进来。看见了他，脸上明显一愣神。
仇朗行看着呆怔的枯叶，咧着嘴笑起来，说：“一开始曲老板说的时候我还真不信，没想到是真的……枯叶，别来无恙啊？”
枯叶看着他的笑，渐渐皱了眉。他转脸看向展皓，声音硬邦邦地说：“要我做什么事？”
展皓意有所指地瞥一眼仇朗行，说：“……芙蓉楼和棋社的事，你先去打点着，有什么不对你就跟钟叔说。”仇朗行皮笑肉不笑地看看他，又看看枯叶，随即笑眯了眼睛，问：“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
展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仇朗行见他摆出这副样子，便无奈地耸了耸肩，叹口气走出去，嘴里还说着：“……一代新人换旧人啊，还是出生入死的朋友呢，这么快就给踹了……”
枯叶臭着脸盯着仇朗行晃荡着走远的身影，不一会儿拗过视线又盯住展皓：“……他现在也是你的手下？”
展皓垂着眼睛慢悠悠喝一口茶，声音不紧不慢的：“……唔，这个‘也’字用得我真是身心舒畅。”
一句话噎得枯叶差点喘不上气儿来。
展皓抬起眼睛冲着他笑，说：“你刚不是说身上被咬了么……喏。”说话间抛给他一个东西，枯叶不情不愿地伸手接住，拿到眼前一看，就见着是个小小的檀木盒子。扭开一看，里面是淡黄色的凝膏。展皓看着他，又说：“……这是防虫豸叮咬的。我刚叫了季棠把你的床褥和衣服拿去熏香，今晚应该就不会再有跳蚤了……怕就怕你鼻子金贵，气味闻着不习惯。”
枯叶静静地攥着那药膏，站在他身侧，突然间就又觉得无所适从了。这种感觉令他有些焦虑……不习惯，太不习惯了。
他皱着眉，抬起眼眼神色复杂地看着展皓……对方已经坐到了椅子上，手里攥着个茶杯，正一下下在指间旋转着。枯叶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儿……展皓手里，不是老拿着杆烟枪的么？
展皓歪斜着身体靠在椅子里，冲着他慵懒地笑，说：“……你鼻子不好，要不什么时候去拿些药？”
听到这句话，枯叶的太阳穴不禁跳疼了一下……又来了，那种全身不得劲的感觉。枯叶臭着张脸别过头，心里闷闷地看向外面，不搭理展皓。展皓的嘴角勾了勾，心说这野狐狸还真难讨好……正想着，两只猫咪一前一后蹭了进来，小鸳鸯还想去蹭枯叶。枯叶心烦意乱着呢，一低头看见这不讲卫生的小混蛋正要往自己身上爬，心里一惊，腿一缩跳得老远。
展皓第一次见他这么大反应，当即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出来。枯叶回过神，看见展皓捂着嘴忍笑忍得肩膀直抽的模样，当下就毛了。可想骂又不知道应该怎么骂，拳头痒痒想找个东西揍一下又不知道该找谁，只得僵立在原地，憋着气憋得脸色都发白。
展皓见他这个样子，乐得更欢了。捂着肚子垂着头，伸手指着外边儿直发抖，声线不稳地说：“……我叫他们烧了水碾了草药，等会儿你帮这俩猫洗个澡吧，反正总是要跟你一起睡的。”
枯叶瞪大眼，实在憋不住一声骂就呛了出来：“我帮它们……！洗澡……？！”
展皓好不容易敛住笑，舒展着表情坐直了，装模作样地摆出个平静淡然的脸，说：“嗯……洗澡，要不又把跳蚤带到你床上去。”
枯叶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的脸，心里又一次爆出了想把她这张面皮撕下来的冲动……脚边两只猫儿坐着，仰着头看着他。小鸳鸯“咪唔”叫一声，歪身子过去蹭了蹭他的裤腿儿。
“我……！”接着“我”后边的一个字被枯叶给咽进了喉咙里，展皓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骂人的字眼。他挑着眼角看枯叶气得直翻白眼的脸色，心中那种恶劣的快感越来越盛，弄得他不住地向往上勾嘴角。
最后，枯叶咬着牙屈服了……他黑着脸，一手拎起一只猫，直冲冲地就往西院撞了过去。
一冲进西院，枯叶就被里面的花香给熏得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小鸳鸯明显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喵喵尖叫着想要下来。小黑看着自己媳妇儿待不住，它就也待不住了，“嗷啊”叫一声就开始四肢乱舞，腰肢大力地扭来挣去。
枯叶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下子更是烦躁，干脆把两只猫儿揉到一起搂进怀里，一只手摁住一个头，捂得严严实实。
小巧玲珑的丫鬟季棠见他这个架势走过来，私下底掩着嘴偷偷地笑了下，这才端出一个木盆放到树下石凳边，随即倒了温水进去。枯叶咬牙切齿地低头瞪着那俩小畜生，一抬头才发现人家在偷笑，脸上一下子露出别扭尴尬的神色来。
季棠还端着一个小盆子，里面是绿糊糊的草药汁。她抿嘴笑着看着枯叶，说：“岑大哥，我把东西放这儿了，有什么需要你再叫我。”
枯叶听她这样称呼自己，一时间愣了一下。他有些僵硬地站着，眼睛微瞪着看人家，一会儿才说：“你……怎么知道我姓岑？”
季棠又笑了，白皙的脸颊上凹下去两个酒窝，说：“少爷吩咐的呀，说以后就叫你岑大哥。”
枯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他愣愣地在心里将这几天跟展皓相处的画面飞快地过了一遍，随后思绪停在他之前一直不离身的玉烟袋上。
“那个……”枯叶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季棠，眼神闪烁，“……你们少爷，怎么不抽烟了？”
季棠眨了眨眼，里边儿晃过一丝狡黠：“少爷说岑大哥鼻子娇贵，受不得刺激，所以就叫我们把烟袋和烟丝收起来了。”
枯叶这下是真的怔住了。他抱着猫儿傻傻站在原地，看着季棠笑眯眯地一晃麻花辫子，转身跑跑跳跳地走了。小鸳鸯在他怀里，两只小爪子扒在他手臂上，大睁着眼“喵”地叫了声。
枯叶低头看它，就见着俩猫儿都盯着他看。一双绿眼珠，一只铜黄眼珠和一只湖蓝眼珠。枯叶被盯得一下子炸了毛，搂着它俩冲到木盆前面就把它们扔了进去。
“喵嗷——”一碰到水，小黑就惨烈地尖叫了一声，扎开四只爪子就要往外爬。枯叶眼疾手快地按住它，它还张牙舞爪地扭脖子要咬他一口。小鸳鸯倒是不怕，她惬意地在温水里站着，一会儿竟然趴了下去，跟泡澡似的。
“喵哇——”小黑依旧挣扎得凶猛，那凄厉的叫声弄得枯叶眼皮直跳。猫咪扑腾的时候溅起一簇簇水花，全浇在枯叶的前襟上，这厮还要求抓他的衣服……
大堂那边，展皓听着西院传来的隐隐猫叫声，脸上慢慢荡开一个得逞的微笑。说实话他挺想看那个情景的，枯叶跟猫咪互相抓挠的样子……嗯，再等等，先不急……
正笑眯眯地悠闲喝茶呢，那边的猫叫声戛然而止。展皓送到嘴边的茶杯停住了，他侧了侧脑袋，将耳朵朝向西院，可依旧没听见动静。展皓心说这野狐狸该不会把人家嚼了吃了吧？正想起身去看，大堂口却吹拂来一阵异样的风。
展皓侧身站住，扭脸望向外边。只见外面屋檐上，一个红衣的身影缓缓降下，姿态万千地立在那棵大叶紫薇树下。
枯叶把他的那把破刀放在木盆旁边的石凳上，刀鞘扔在桌子边。黑猫儿瞪着眼睛，战战兢兢地伏在木盆里头，湿漉漉的身子隐隐发抖。
枯叶冷笑着，抓起一把草药就往它身上糊。小黑软绵绵地趴着，动也不敢动。他这刀杀过数百上千人，杀气重的很，一般的小畜生见了这等兵器哪有不害怕的？不过枯叶倒还觉得好笑，这俩家伙，不怕他，倒怕他的破刀。他人可是比兵器更凶恶的。
两只猫咪都老老实实地躺在盆子里任枯叶搓圆捏扁。洗完了小黑，再去洗小鸳鸯。这家伙一身白毛，所以就特别显脏。枯叶皱着眉头不得章法地用皂角汁在它身上打沫儿，有时候手指揪住了毛，小鸳鸯就“咪唔”地低叫一声。
小黑哀怨地趴在一边，见自己的媳妇儿被欺负，也喵喵地哀叫。枯叶见着它一脸心疼地盯着小鸳鸯，心里的烦躁渐渐褪了下去。这两只猫倒是恩爱……枯叶暗自思忖着，眼神也渐渐平和了。他慢慢在小鸳鸯身上搓揉着，揉到肚子的时候，觉得手感似乎有些不对。皱着眉细细摸索一下，软鼓囊囊的，这肚子比小黑的要大太多了。枯叶有点儿愣，然后把湿淋淋的小鸳鸯抄起来看。
之前是因为它毛长所以没发现，现在身上湿了，这才看出它异样的大肚子。枯叶瞪着眼，看看委屈的小鸳鸯，再看看哀怨的小黑。他又把手覆在了猫儿的肚子上……一会儿，感觉到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了一下。
枯叶傻了……他怔怔地把小鸳鸯放进水盆里，愣愣地盯着它的异色双瞳看。小黑爬到自家媳妇儿旁边，伸着湿漉漉的头去蹭它……枯叶眨眨眼，突然起身往刚才季棠出来的那间房走过去。
季棠正择菜呢，一扭脸就见着枯叶前襟上湿淋淋地撞了进来。她抬头睁着大眼睛看枯叶，枯叶直直地盯着她，突然没头没脑说一句：“……它有宝宝了。”
季棠眨眨眼，一时间没弄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就只茫然地“啊……”了声。枯叶垂下头盯着地面愣一下，一会儿又抬头，说：“给……给条大一点儿的毛巾给我，我帮它们擦毛。”
这回季棠听懂了，起身拿过一边早就准备好的大毛巾交给枯叶，枯叶接过毛巾，随后又直直地撞了出去。
季棠有些好奇地跟过去，就见着枯叶用毛巾把那一黑一白的两只猫包进怀里，而后怀揣着它们往大院儿走。她轻手轻脚走出去，看见石凳旁一片狼藉，水泼得到处都是。季棠捂着嘴笑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慢慢地收拾。

枯叶直着眼，搂着两只猫头昏脑胀地走着。他第一次碰到这种……诡异的情况。刚才那个是胎动吧？……在肚子里动了一下……好诡异。枯叶想着刚才那个触感，觉得后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急冲冲地走进大堂，一抬头却看见大堂里坐着个红衣的女人。
展皓微微睁大了眼，正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看着他。
枯叶站住脚，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两只猫搂紧了一点。他看着那个女人，三十岁上下，长得还行，可惜已经老了……眼熟，在哪儿见过？
那个红衣女子看见他这架势，起先也愣住了，而后回过神来就开始笑，眼睛里一派妖邪揶揄之色：“……哎哟，展皓，我还说你又招了个什么人呢，原来是他呀。枯叶，你不当杀手，转行当兽医了？”
枯叶迅速地从刚才“洗猫夫”的角色中脱身出来，随即进入戒备状态。他皱起眉，又好好打量了一下眼前笑得恶心欠扁的女人，这才认出来……是赤龙门的洪娘。
展皓此时站起了身，袖子一收做出个送客的姿态，沉声说：“今天你先走吧，你说的事情，往后再商议。”
洪娘挑起浓妆描绘的眼睛，卖弄风情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靠过去说：“哎哟，展老大，最近越来越不好说话啊。我还没废话两句呢，就要赶我走了？也不跟我叙叙旧？”
展皓冷淡地瞥一眼她，说：“……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从哪儿进来就从哪儿出去，不是正当客，我也就不送了。”
洪娘眼睛烧烧地看着他，一条细细的红绸在手指间绕啊绕。枯叶冷眼盯着她手上的动作，一只手暗暗地握紧了刀柄。
怀里的两只猫似乎是觉得冷了，悄悄地往他怀里蹭了一下，小鸳鸯还低低的叫了一声。
枯叶把它们抱紧了一些，但是眼睛还是盯着洪娘不放。展皓扭脸看了看他，表情这才松弛了一点。他静静地吸了一口气，肩线舒展了一下，语调恢复了平时慢悠悠的样子：“……三天后，我会给你答复。”
洪娘这才满意地笑起来，说：“果然不愧是展老大……那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说完，脚尖在地上轻飘飘点三下，一晃眼就飘出去飞上了房顶。
展皓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眸色隐隐地暗了暗。枯叶松了刀柄，将刀收进刀鞘里放好。两只猫儿从大毛巾里钻出个湿漉漉的头，打着颤可怜兮兮地叫了两声，这才把两人的神儿给叫回来。
展皓转眼看向他，随即露出个淡淡的笑，说：“洗好了？”
枯叶还是有些愣……刚才展皓身上散发出的气场他是见过的，在一年以前……他本以为事情做成后，展皓真的就像他表现的那样，懒散了，松弛了。可没想到他现在居然还是跟那一伙江湖人有牵连，居然还是能散发出那样迫人的气场。
展皓见他沉默不语，盯着自己不说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慢慢走到枯叶身前，枯叶抱着两只猫儿，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展皓顿住，脸上露出个示弱的无奈神色，伸出手说：“我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有那么可怕？”
枯叶眯起眼睛：“手无缚鸡之力？”
展皓笑，伸手把两只猫给接了过来，抱到桌子上，坐下来细细地帮它们擦毛。
枯叶哼了一口气，走到桌子另一边，也坐了下来。他瞪着正眯着眼睛接受展皓细心按摩的小鸳鸯，语气僵硬地说：“……这家伙有宝宝了。”
展皓听见，抬起眼睛，笑笑地看了他一下，而后又垂下了眼帘。
枯叶转而瞪着他，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展皓笑了起来。他把小鸳鸯抱到腿上，说：“你不喜欢小宝宝？”
枯叶没料到他会说这个，于是脸上愣住了一会儿：“嗯？”
展皓抬眼看着他笑：“像小四子那样的小宝宝，你不喜欢么？”
枯叶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展皓笑着垂下头，不说话了。一会儿换了小黑擦毛，那家伙还死活不愿意，伸出小爪子抓着椅子把手不挨他。展皓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一分宠溺的无奈神色。他包起小黑，捧着伸到枯叶那边给他，说：“你帮它擦吧，它只跟你亲。”
枯叶有些无措地接过去，也放在腿上。小黑坐着，有些哀怨又窝火地瞪着他。枯叶烦闷地眨了眨眼，最后还是操起了毛巾裹到它身上，微微用力地揉起来。
展皓靠着椅背，小鸳鸯坐在他膝头上舔毛。他静静地侧头看着枯叶皱着眉头的侧脸……他的鼻头尖尖的，眉毛细长，额头平直。现在可以看见他的整个右脸，有一些苍白瘦削，倒还显出几分清瘦风流。只是一配上他蹙起的眉头……整个脸就阴郁了好几分。
如果把这半张脸，拓印，翻过来，拼接……他的整张脸，应该还是比较清俊的。只可惜……左脸毁掉了。那样的疤痕展皓认识，是烧伤，而且并不轻。
今早上看见，他烧伤的边缘，似乎还有刺青……那会是什么图案呢？
展皓缓缓眯起了眼睛。
展皓记得，他以前做生意的时候，曾经在广州府看见过异疆女人的色情舞蹈。那鬼女一头金发，眼珠子青绿。明明是以露肉为噱头的舞蹈，在座的也都是尝惯荤腥的人，可她却到最后都没有脱掉那小的可怜的裹胸和纱裙。
……却偏偏撩拨得那些已经逛遍中原妓馆的富商欲罢不能。
有时候，越是遮掩，人们就越想一探究竟……现在展皓就是这样的感觉。今早上的惊鸿一瞥根本让他来不及回味，何况当时房间里的光线也不够明朗。枯叶也许是觉得这疤痕丑陋吓人，他倒是觉得别有一番异样的美感。
呐，还有……你身上的伤疤，周围有没有刺青呢？
这样想着，展皓微微地勾起了嘴唇。
【第四章】
待在展宅已经快半个月，这十多天，展皓只是让枯叶跟着他处理一些事情，顺便照顾那两只麻烦猫而已。
仔细想来，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枯叶想起展皓把他从马厩里领出来的那个晚上，他说的是，我总有事情给你做。
想到这儿，枯叶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他说的事情，不过是跑跑腿，养养猫，陪他喝喝茶而已。要比起来，也只是比以前的生活好了一点点。展皓这人悠闲，悠闲得得心应手，理所应当，连带着让他身边的人也觉得这状态天经地义。枯叶仔细回想一下，他到这里之后，心里面那种无事可做的惶惑感觉居然好了很多。有时候坐在他房间前边儿的小院子了，看看花，看看猫儿，迷迷糊糊的，一个上午就打发了。
这时候展皓在做什么呢……？通常是叫了手下产业的主管人到大堂里议事。说是议事，其实也就是别人在说他在听。好几次枯叶在边儿上站着，见着人家勤勤恳恳鞠躬尽瘁地给他展皓汇报着最近酒楼或者银坊的经营情况，这人却半眯着眼睛斜靠在椅子里，不时从腰间的小袋子里摸出个什么东西塞进嘴里。
等人家口干舌燥地说完了，这位爷才慢慢睁开眼睛。闲闲地笑一个，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就打发人走了。枯叶斜眼看一下他面无表情的脸，觉得无趣，转身又回东院去。
有天中饭，展皓正挑挑拣拣地吃着，偶然间抬眼看了一下闷头吃饭的枯叶，说：“从今往后，除了睡觉洗澡方便的时候，我到哪儿，你就得跟到哪儿。”
枯叶抬头瞪他，展皓这回倒是没笑，只是挑着眼尾淡淡地看他一眼：“你是我花钱请回来的护卫，居然过得比我还悠闲……没道理。”
枯叶听得眼皮跳疼……展皓什么人他不知道么？当年大少爷那儿的极乐门功夫他可是练了个十成十，还需要哪门子的护卫？……但是人家老板既然这样说了，跟着就跟着，反正他闲暇的时间一大把。
反正也无事可做。
展家大宅的管家叫钟云德，是个五十多的老爷子。钟叔从年轻的时候就跟着展天行，展皓经商的本事有一半是他教出来的。这钟叔……用展皓的话来说就是，天生是在账本里摸爬滚打的命，一天不算上一回支出明细就浑身难受。
前儿曲潇连和闫鹏说的苏州府的酒楼被人诬陷的那事儿，展皓就差敏薇去叫了钟叔。钟云德听了当下二话不说动身往苏州。展家在苏州府有好些酒楼茶行，出海口那儿最好的一片养殖场也是展天行名下的。如果那片养殖场出事儿了，虽说展家不会元气大伤，可到底是有损名声信誉。
有些事情，展皓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蜘蛛永远躲在阴暗处，静静注视着光线照得到和照不到的地方。它是不会在光天白日之下织网的……撒网布阵这种事，就是要做的人不知鬼不觉，才会让他觉得有一种操纵全局的快感。
一场淋漓的暴雨宣告着春天的结束。
广玉兰开花了。枯叶站在门槛边，看着树上硕大洁白的花苞在绿叶里被雨滴打得东倒西歪。这几日小鸳鸯的身体变得越发沉重……大腹便便。它绕在枯叶脚边，想扒着他的裤子爬上去，只是以它现在的身形，估计会把人家的裤子给直接扒下来。枯叶低头看着可怜兮兮的小鸳鸯，一人一猫对视良久，终究是无奈地弯腰将它抱了起来。
前几日洗过澡，小鸳鸯变干净了许多，身上跳蚤也渐渐没了。枯叶搂着它，手掌托在它的肋部。他是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这么粘自己……枯叶自认为一向没有小动物缘，这两只猫倒是分外喜欢他。他一贯早起，有时候吵醒了它们，小黑还会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扇过来。当然，是收着爪子的，不过第一次被这毛茸茸猫爪拍在脸颊上时，枯叶还是有些惊愕。心里面恼火的同时，却又感觉出一股久违的亲昵。
晚上睡觉，小鸳鸯喜欢挤在他肩膀上，不时舔一舔他的左脸颊，就正好是他被疤痕覆盖住的地方。每一天都舔，哪天精神好睡不着，还会伸出爪子搂着他的脖子舔个没完。
……每每都把枯叶搞得羞恼无比，但是又不能拿它怎么样——人家可是孕妇哪。
想到这儿，枯叶低下头，皱着眉有些郁闷地瞪着小鸳鸯的异色双瞳。蓝的那只眼珠像天空，铜黄色的那只眼珠……乍一看，跟那展昭的几乎一模一样。
说实话，枯叶真的是不喜欢展昭的。但是这么多事情过去了，喜欢或者是不喜欢，憎恨，又或是碍眼……都慢慢变得没有了意义。他与展昭……甚至是白玉堂，小四子……与他们之间的交集已经没有了，彼此的世界慢慢分离。他们继续有滋有味地活跃在人群中央，而自己……又渐渐退回了黑暗封闭的茧中。
他是个杀手……独来独往，习惯在夜色的掩护下结果一条又一条性命。这十数年来，几千个日日夜夜，陪伴他的只有一群枯叶蝶。
……四长九短的呼哨，是他召唤蝴蝶的暗号。非常低的声音，平常人不仔细听，还以为只是鸟儿飞过天空时拍打翅膀的声响。

回到家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睡下了，偌大的宅子里只剩走廊里的几盏气死风灯还亮着。展皓带着枯叶慢悠悠走向厨房，院子里安静得吓人，只有几只蟋蟀在花圃里叫。夜来香越开越热闹，连带着茉莉和栀子花。枯叶一手捂着口鼻，眉毛不高兴地皱着。
展皓回头看他一眼，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你饿不饿？”进厨房点灯的时候，展皓吹亮火折子，声音平淡地问他。枯叶站着感受了一下肚子里的感觉，半晌说：“……有一点。”展皓笑笑地看他一眼，将两只手的袖子挽起来。枯叶挑了挑眉，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看他：“……你要做饭？”
“嗯。”展皓走到冷水饭锅旁打开盖子，满意地看到了足够两人吃的剩饭。“现在太晚了，只能做两个炒饭，不嫌弃吧？”
“……其实我不吃也可以。”枯叶摸了摸鼻梁，心说你这大家少爷……做什么饭，别把厨房给烧了。
展皓不理他，兀自蹲下身烧火，一边架柴一边说：“吃完饭再帮你煎药……空腹吃药不好。”说着，熟练地引了火点起来，随即架锅上灶，烧锅的时候翻了块火腿和胡萝卜出来，从水缸里舀水出来洗干净，操起刀飞快地切成大小均匀的丁。枯叶看他这趁手得不得了的样子，心里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喜感……
“你经常下厨？”枯叶放松了身体，闲闲地靠在一边，眯着眼看展皓有条不紊地放油，随即打蛋下锅，“嗤啦”一声，随着一阵白烟，淡淡的香味开始冒了出来。
“偶尔为之……有时回来得晚，丫头们都睡了，想吃什么就自己做了。”展皓垂着眼，右手拿着锅铲翻炒着锅里的饭。枯叶看着他难得一见的手臂……肤色极白，看着像玉雕的一样。数根淡青的血管一路从手背爬上来，盘桓在手臂上，最终隐没进堆叠起来的袖子里。抓住锅柄抛锅的时候，肌肤下的肌肉会鼓起来。这时候，平时看起来总是显得斯文瘦弱的身体才显露出了男人味。
枯叶顺着展皓的手臂一路看上去，看到他修长的脖颈，上面也爬着一根根经脉，凸出来的血管显示着主人的强盛的生命力。但不知怎的，每一次看着展皓，枯叶都会觉得这人手无缚鸡之力……现在仔细打量，从脖子，到腰背……才发现，展皓不是不强壮的，只是他很会遮掩……让人觉得他削瘦而已。
这时展皓已经将火腿和胡萝卜翻炒得发软入味了，再将之前的蛋炒饭加进去，随后盖上锅盖焖着。展皓轻轻吁一口气，转过脸来眼神清浅地看着枯叶。枯叶抬起眼，见着展皓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白皙的脸上浮着晶莹的水光。几缕发丝被濡湿了，贴着额头和脸颊……枯叶看得怔了一会儿，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抬起手，指了一下展皓的脸，说：“你出汗了。”
展皓嘴唇勾起一个笑，说：“……我知道。”说着伸手擦了擦汗，嘀咕道：“等会儿还得烧水洗澡……”说着慢悠悠踱步出去，冲他懒洋洋挥一下手说：“我去大堂拿药……你等会儿把火给灭了，饭已经快好了。”
枯叶愣愣地看他转个弯没了影儿，心里暗想等一会儿到底是等多久？觉得有些估摸不住……就过去揭开锅盖想看一下。结果锅盖一掀，一股热气带着香味就冲了出来……本来还不怎么饿，一闻到这味道，枯叶马上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地叫了声。他一下子觉得有些尴尬……幸好展皓不在。
在水缸里弄了点儿水把火给灭了，枯叶随即找了个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炒饭。盛完了一看，锅里只剩下一点儿了，想着要不给展皓留多点儿？可转念想起他平时的食量，枯叶又觉得……是不是干脆不给他留比较好？
皱着眉思索一番，还是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碗里的饭往锅里拨拉了一点儿……毕竟人家是做饭的人嘛。拨拉完了怔一会儿，犹豫一下……末了又找了个平时吃饭的碗帮展皓把剩下的给盛了出来。
当展皓拎着一袋药晃悠悠地走回来时，枯叶端着碗靠在窗边，已经闷声不响地吃上了。一边的灶台上，一碗炒饭好好地放着，边儿上还放了双筷子。展皓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个受宠若惊的表情。
枯叶知道他回来了，听见他低声笑了下，进了厨房往这边走过来。枯叶一下子觉得有些别扭……刚才要是不帮他把饭盛起来就好了。这个念头刚转完，他就感觉到展皓在他后脑勺的头发上摸了一下。枯叶下意识地伸手挡开他，一个转身后退，警惕地瞪着，说：“你干什么。”
展皓眯着眼睛笑，伸手指了指下巴的位置：“……有饭粒。”
枯叶一听，脸上立刻现出羞愤的神色，同时懊恼地伸手摸下巴。展皓笑着去煎药了，拿出药罐摆弄着，枯叶臭着一张脸继续吃饭，眼睛却忍不住往展皓那边瞟去。
不得不说，看着一个穿着竹青色考究衣裳的贵公子在厨房转来转去……脑海里除了暴殄天物这个词就想不到其他的。可展皓居然还很自在地转悠忙碌，脸上的表情惬意又轻松。
枯叶有些纠结地问：“……你很喜欢下厨么？”
展皓抬脸用一种“你怎么会这样想”的眼神看着他，说：“谈不上喜欢……这只是一种行而有效的消遣方式，过程有趣，成果还可以享用。”
消遣方式……这个词让枯叶不由得想到之前，展皓对他说的……我并没有比你好到哪里去。他也无聊，他也觉得生活无趣……枯叶本想着，他好歹是展家继承人，成天做着生意，应当是没有闲暇空余才是。可没想到，他到了常州府，却总是看见展皓在发呆。
那时候枯叶觉得有一点失望。
直到跟在展皓身边，他才开始接触到属于展皓的日常。
世间的烦恼是没有特例的，每个人都会在某些时候碰见某些棘手的麻烦，陷入难缠的情绪中……展皓也不例外。枯叶还是不大能明白展皓的无聊来源于何处……又或者，他希望通过什么途径来排遣空虚。在他身边的这半月……自己逐渐看见他空白静止的一面。不同于深思熟虑运筹帷幄的时候，发呆的展皓……似乎才是最真实最常态的他。
……至少，枯叶现在这样觉得。
淡淡的药香渐渐飘荡在厨房里，枯叶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来。他把落在展皓身上的视线收回，转而垂下眼，继续吃饭。在逐渐浓郁的药香里，一缕古怪的清香也慢慢萦绕在身边。枯叶仔细地嗅了一下……不是药香，是更为轻快的香气，花朵的香气。
他扭脸望了望窗外，却没发现厨房门口有花。那味道显然也不是来时路上的夜来香，夜来香的香味太刺鼻，他估计一辈子都忘不掉。这花的香气很平和，很内敛，枯叶仔细地嗅了一下，没觉得鼻子有难过的感觉。
对面的展皓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枯叶疑惑地问他：“……你闻到什么花香没有？”
展皓淡定地笑着说没有。枯叶皱着眉，满腹疑问地扒两口饭，开始心不在焉起来。展皓看着他微鼓的脸，慢吞吞的动作，皱着眉头的游移眼神，和在橘黄灯光下显得不那么冷酷的枯叶面具……脸上慢慢勾起一个自得的笑容，伸出根手指，不知是得意还是掩饰地刮了刮下巴。
吃了饭喝了药，枯叶已经困得不行了。最近的生活太清闲，让他养出了生物钟，子时之前必须睡觉，否则就犯困。待他蹙着眉头强忍着困意走到房间里时，小黑和小鸳鸯已经在床脚窝着了。小黑听见他进来，还半睁着眼睛给他打了个招呼。
枯叶困乏地看它们一眼，一白一黑两只猫，头尾相接睡成了个太极。他好笑地伸手摸了摸小鸳鸯的头，猫咪蹭着他宽大的手掌“咪唔”地叫一声。
枯叶垂着眼帘淡淡地笑笑，收回手脱衣服准备睡觉。脱得只剩里衣之后，他把被子小心地掀开一角坐进去，尽量不要动着那两只猫儿。窝好被子刚想躺下，才发现头发还绑着，随即伸了手去解头绳。
这一模不要紧，除了头绳，枯叶还摸到个奇怪的东西。凉凉的，软软的，把他的睡意一下子赶跑了大半。他瞪着眼皱着眉拽下来一看……就见着是两朵娇艳的并蒂紫茉莉，正散发着平和内敛的香气。
枯叶有些震惊地瞪着，心说那老是纠缠不清的香味就是这花发出来的！在我头发上……难怪一直闻见……可它什么时候跑我头发上的？
再一想，枯叶就记起来了……展皓拿药回来的时候，手不干不净地在他后脑勺上碰了一下。
意思就是说……展皓去拿药，顺手摘了两朵花插到他头上。
枯叶傻了好一会儿，呆坐在床上，半晌……无声地炸了毛。
【第六章】
半夜的时候，屋外开始下雨。雨声哗啦啦的，打在院子里的树上，花上。在半梦半醒之间，展皓感觉到窗户似乎被风雨吹开了……雨滴打在窗台上，溅到屋内桌子里，凉爽的风吹进来。
他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之间，想起了枯叶头发上戴着两朵花的场面，嘴唇一弯，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本来还想思索些什么，终究还是敌不过睡意，勾着嘴角睡过去了。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瓦片上发出巨大嘲杂的响声。
睡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展皓是在想着，哎，最近似乎……不怎么失眠了呢。
……只不过，依旧会在卯时就醒过来。
展家大少坐在床边，透过窗子往外望。天还没亮，但是雨已经停了。他打了个呵欠，随后叹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到水房打水洗脸。
冰凉的井水泼到脸上的时候，展皓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这一夜睡得很沉，竟然没有做梦……他一边擦着脸一边思索着，心说是不是因为枯叶逗起来太好玩儿了？所以身心舒畅？……展皓不由得想起以前展昭小时候，逗展昭也是好玩儿的，但是这两种好玩儿不一样。
逗展昭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可爱，逗完了你就会想好好地宠着他。但是枯叶不同……枯叶这一型的，就是会让人感觉到一种心痒痒的恶劣快感。看他炸毛，看他羞愤窝火，你会想要拍桌狂笑……笑完然后继续逗他。
想到这儿，展皓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心说……岑别啊，你别怪我，要怪，就只能怪你太好玩儿了。
收拾好了脸盆毛巾，展皓一时觉得无事可做。他摸着那杆玉烟袋，觉得喉咙里，肺里……有些饥渴，嘴唇有些寂寞……思忖着要不要来一锅烟？伸手一摸，才发现烟袋子里已经没有烟丝了。
展皓失笑……心说玉珂这丫头，手脚得还真决。跟她说戒烟，她就真的把烟丝全收起来了……无奈，只好又摸一颗糖塞进嘴里。展皓坐在椅子上愣一会儿，觉得无趣，心想这么早要是去找枯叶的话，他应该还没起床吧？还是算了……
刚想作罢，展皓脑子里念头一拐，就想起了之前他的那个臆想——枯叶抱着猫咪睡觉的画面，是什么样的？
……瞬间，展皓的眼睛放出了异样的色彩。他迅速起身，糖块在舌尖上滚动两下，眉毛好整以暇地挑了起来……穿着轻巧软底鞋的脚往前一迈，悄无声息地就走出了房间。

【第八章】
当枯叶轻轻托起一只枯叶蝶放在方秋的手心里时，展皓背着手，慢慢地从大堂里走了出来。方秋有些心不在焉地逗弄着蝴蝶，一会儿看见地上一个影子移过来。一抬头就见着展皓站在眼前，正微笑着看着他。方秋的小身子微微地瑟缩了一下，有些害怕地瞪眼看着他，靠近枯叶怀里。
展皓细微地挑了下眉毛。方秋以前可是最喜欢他的……估计是刚才看见他跟自己娘亲拥抱着，于是心里有了些膈应。
在孩子心里，娘亲永远都是不可侵犯的。
枯叶将方秋抱起来，眼神平淡地看向展皓，说：“她走了？”
展皓静静地盯着他：“嗯……她情绪有些激动，我叫全靖和玉珂先送她回去了，待会儿我再叫敏薇把方秋送回去。”说完眼神温柔地看向小孩儿，双手讨好地伸出去，小声诱哄着说：“方秋，过来跟展叔叔抱好不好？”
方秋依旧有些抗拒地看着他，身子不停地往枯叶怀里躲。枯叶冷冷地瞥了一眼展皓，说：“你的风流债还真是多，连人家小孩儿的娘亲都不放过。”
展皓无奈地收回手，背到身后，叹了口气道：“……一个个的，怎么都怪我。”说着若有所思地瞥一眼枯叶：“一会儿我再跟你解释……”随即伸手把正在廊子里跟其他小丫鬟聊天的敏薇叫过来，让她把方秋送回去。
敏薇跑过来，伸手将方秋小心地抱进怀里，哄着他说：“方秋，敏薇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方秋有些不舍得地看着枯叶，眼睛可怜兮兮地巴眨巴眨。枯叶抿着嘴唇，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敏薇见这一大一小依依不舍的样子，脸上笑了出来。她捏着方秋的小手跟枯叶挥一挥，说：“来……方秋，跟岑哥哥说再见。”
展皓垂着眼帘看着面色和缓的枯叶，眼睛里有隐隐晃动的波光。他听见枯叶几不可闻的轻笑声，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方秋瞅着枯叶露出来的右半张脸，小手恋恋不舍地抚摸着他的下巴，嘴里糯糯地发出个一个音：“……晨……”
枯叶一怔，随即低下头……嘴角边的笑容隐隐地加深了。
敏薇听见他说话，高兴得笑出了声来，用力地抱着方秋亲了好几下，这才带着小孩儿转身走了。
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展皓看见小娃娃松松绑着的发辫上……插着一朵娇艳的紫茉莉。
中午吃饭的时候，枯叶像往常一样埋头吃饭，一言不发。展皓一贯地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然后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看枯叶吃。
屋外很安静，屋里也很安静，只听得见咀嚼食物的细微响声。展皓静静地盯着他的嘴唇和鼻子看，一会儿想起刚才他在阳光下的那个喷嚏，就问：“……我去常熟的这几天你有没有按时吃药？”
枯叶头也没抬，只语调平平地答：“嗯，季棠会把药连着饭一起端到我房里。”
“哦……”展皓若有所思地应一声，随即又不说话了。他心里隐隐的有些在意……枯叶不爱说话，也从来不主动说话，但是自己想要跟他有所交流……尤其是，想要知道他刚才看见自己跟马清韵抱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想法。
自己在他心里，是不是已经被定位成了一个花心滥情的人？
展皓紧紧盯着枯叶低垂的眼睛，良久，低哑着声音开口：“……刚才马清韵说……方秋是我的儿子。”
话音刚落，正埋头吃饭的枯叶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展皓有些愣……不至于反应强烈到这个程度吧？还是说……他刚好戳到了枯叶最不能接受的点上？
枯叶捂着嘴，在桌边弓着身狼狈地咳嗽。刚才那一句话让他把汤直接呛进了嗓子眼儿里……方秋是这家伙的儿子？！……怎么可能！老狐狸怎么可能生出这样一只乖巧的小猫咪？！
好不容易平息了呼吸，枯叶涨红着脸直起身，愤懑地瞪着展皓，说：“……她一定是骗你的，你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儿子？”
展皓眉毛一挑，这回是真的无奈了……感情枯叶对自己的评价还真是不高啊？什么叫……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儿子？他关注的点有些偏差了吧……难道他不应该奇怪自己跟马清韵的关系么？！自己跟马清韵看起来就这么像……有一腿么？
展皓想着，有些好笑地垂下头，说：“……方秋当然不是我的儿子，我根本就没有碰过马清韵。”
枯叶面无表情地看着展皓。
“……但是她一口咬定。说她在成亲之前，在这儿给我下了药……跟我有了夫妻之实。”展皓抬眼盯住枯叶的眼睛，眉毛闲闲地挑了挑：“——你说，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认为这么荒诞的事情曾经发生过？”
枯叶冷笑一下，眼睛不屑地从展皓身上收回来：“也许事情是真发生了，只不过因为你被下了药，所以不记得而已。”
展皓听他这样说，低声地笑了起来。他直起身靠进绵软的椅背里，好笑地道：“……我不可能被下药……枯叶，你知道为什么吗？”说着偏了偏头，从容不迫地看着枯叶的右侧脸。枯叶扭过头来，盯着他不说话，静静地等他说出答案。
“因为——我从记事开始，就一直在吃各种毒药，所以闫鹏和曲潇连来这儿从来不敢碰我用的茶具。你也知道，我是一出生就喝了八木活水的人，我记事的年龄……很早，很早很早。而我的先辈也一直在吃毒药……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展皓说着，眼睛里渐渐带上属于控制者的悠闲笑意。
“意思就是——我早已经百毒不侵了。区区情药，又怎么可能迷得了我？”展皓松弛地靠在椅子里，双手好笑地摊开，“她说她药倒了我，跟我行房……还说，林智桓只在洞房当天跟她同房过，但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一个多月没来月事……所以，这里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讨论，”展皓说着，倾过身子看着枯叶，“——方秋，究竟是谁的孩子？”
枯叶盯着他平静的双眼，眉头隐隐拧起，心里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恼怒。
他不是应该很喜欢方秋么？但是为什么……他现在能用这么闲情逸致的语调说这件事情？平常展皓的表现，就像方秋是他最心疼的小侄子一样……可一转眼，他就像对待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仿佛这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一般，以一个局外人看好戏的姿态说着方秋的身世谜团。
展皓，你说的话，你的表情和动作……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两人对视良久，枯叶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珠，想到他今早在大堂里那个温柔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或者说，他身边所有人都被他愚弄了，一时间感觉食不下咽。
这是不是所有强者都有的毛病？用自己的能力，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弱者的身上？
是……没错。展皓……你很耀眼很优秀，你八面玲珑四处逢迎，举止得体进退从容，你有本事让人为你神魂颠倒……但这不是你借以耍弄别人的理由。马清韵……又或者是燕衡林智桓，他们爱上你，可以说是他们犯傻，但你也绝不应该把别人当小丑一样看待！你拥有众多仰慕者，看他们为你痴狂，这是你获得满足的方式么？你魅力无边，所以……就能一转过脸，就把人当做笑料谈论么？……以这种，从容的，轻而易举的，云淡风轻的……恶心姿态……
枯叶脸色森冷地想着，心中越来越忿忿。他第一次觉得这世上还有比白玉堂更加讨厌的人……白玉堂虽然冷漠，但至少他不随处拈花惹草，对展昭一心一意……人家至少有心。但是展皓……他展皓的心在哪里？他这样一副从容冷漠的模样……他到底有没有心？
方秋的身世不明，这事儿要是让林智桓知道了，小孩的安全可能都成问题……他居然还能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说出来……真是不可理喻！枯叶瞪着展皓好整以暇的脸，狠狠地咬着后槽牙……突然，他将手里的筷子狠狠一摔，随后起身冲了出去。
展皓被他这举动弄得有些意外……刚才见他眼神里情绪变幻，竟是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恼怒……还以为他是在担心方秋的事情，不过从枯叶刚才的那表现来看——似乎是自己在什么时候戳动了他暴躁的开关。
他挑了挑眉毛，慢慢叹一口气，弯下腰将地上的筷子捡起来，在桌上放好。第一次感觉到……接近一个人的心是那么的难。他不肯说话不愿意交流，心里想什么也自己憋着，到最后只给个莫名其妙的最终结果给别人看……好歹让人知道这中间路程是怎么走的啊？
突然就生气了，突然就摔筷子走人了……展皓用食指无奈地一下下敲着桌面，静静地在心里思忖着跟枯叶有关的事情。如何接近他，如何让他对自己敞开心防……如何让他喜欢上自己。
难……真是难，比他遇见过的所有事情……都难。
怪不得先人都说，人世间最难的就是一个“情”字。
想到这句话，展皓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情字虽难，但依旧有大把的痴男怨女前赴后继为地它疯狂，衣带渐宽，多少人一辈子就耗在这个字上……但是，如果能凭这个字有滋有味地耗一辈子，他展皓也甘愿了。
好歹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间……还是活着的。
展皓垂了眼，嘴角微微勾起来，笑着笑着……双手慢慢捂住了脸。他隐隐感觉到胸膛中有一股力量在慢慢觉醒，激昂……由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觉得精神清新，五感明亮。长时间以来拖拽着他身体的那股迟滞感觉慢慢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
就像蛇吸饱了太阳的热量，将浑身的肌肉活动开，准备爬出洞穴狩猎的那种感觉。
……这比喻还挺形象。展皓自顾自地觉得好笑起来，随即畅快地叹了一口气。他直起身准备走出去叫丫鬟来收盘子，可身子还没站起来，他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沉稳，快速，干净利落——再熟悉不过了，枯叶的脚步声。
——他刚才不是气冲冲地走了么？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展皓寻思着，身子就保持着坐姿，等枯叶进来。一晃眼的功夫，枯叶就黑着脸冲进了房间里，整个人站在他面前急促地喘气，双手攥成拳，眼睛瞪着，却什么话都不说。
展皓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摊开手做出个不解的手势：“……怎么了？”
枯叶气呼呼地咬了咬嘴唇，眼睛里透出愤懑和窝火。展皓对他这眼神还挺了解，一旦发生了什么尚在他忍受范围内的，可是又非常令他无奈、牙痒痒、可又使不上拳脚的事情的时候——他就是这个表情。
“那只混蛋猫……”枯叶眉毛都快倒竖起来，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右半边脸都气红了，“——它在我枕头上生小猫了！”
待展皓和西院的大丫鬟季棠端着热水和毛巾跟着枯叶走到他房间里时，小鸳鸯已经把小猫崽们全部都生了下来。枯叶黑着脸走到门口就不愿意再进去，嫌房间里一股子奇怪的血腥味。见他这样，展皓跟季棠都觉得有些乐。
床上的被面和枕套都是深色的，所以当展皓走过去看时，枕头上的血迹并没有太明显，只看得出深蓝色的缎面上有一大块更深色的痕迹。小鸳鸯懒懒地盘在枕头上，一边慵懒地舔舐着宝宝身上的血迹和胞衣，一边眯着眼睛休息。见到展皓来了，就半睁开眼睛叫一声。
展皓低声笑出来，伸手戳它的额头，低声笑着说：“去哪儿生不好，非得在枕头上……”说着伸手把季棠招过来，叫她把水盆放在床边，随即两人托着枕头将那一窝猫儿端到了桌上。季棠把窗户打开通风，又过去把床上的铺盖一股脑儿全抱了走出去，在门口看见臭着脸的枯叶，没忍住又笑了一声出来。
枯叶脸色更臭了一分……想到刚才他走进来看见的那个画面，一个被血薄膜包裹着的奇怪东西在自己枕头上蠕动的样子，他就感觉到胃里一阵恶心。
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枯叶皱着眉头蹭过去，伸出半个头往里望，看见展皓正拧了热毛巾，将小猫捧在手里，细细地给它们擦拭着小身子。猫咪们太小了，枯叶只隐隐看见展皓手掌里托着一团湿漉漉的小毛丛，白色……带着一点儿黑色。
热乎乎的毛巾轻柔地裹着猫咪，小家伙隐隐地“咪”了一声。枯叶听见那细细的叫声，双耳不由得抽了一下，浑身都打了一个冷战。
展皓听见动静扭脸望过来，看见枯叶这个探头探脑的样子，脸上不由得发笑。他捧着猫咪对枯叶举了举，说：“……你不过来看看小猫么？五只呢，都是花的。”
枯叶拧着眉头，纠结地瞪他一眼，再迟疑地看着他手里的那团毛……包在那恶心胞衣里的东西，就是这些小家伙么？……他抿着嘴唇，如临大敌一般慢慢走过去，手紧紧攥在刀把上。展皓叹一口气，说：“你这是什么架势？……它们又不会吃了你。”

……等蹭到展皓身边，看清了他手里捧着的小猫……枯叶这才觉得踏实一点。之前那在枕头上诡异蠕动着的“血虫子”给他造成的视觉冲击太大了，导致他对这小生命有了一点儿阴影……不过还好，小鸳鸯把它们舔干净之后，看起来倒也还挺可爱。
展皓手里的这只小猫，长着一身的白毛，只有小尾巴是黑色的。它窝在展皓宽大的手掌里，嘤嘤地叫着，似乎是想吃东西了。展皓低着头，一边用热毛巾擦着它的小肚子一边说：“这一窝猫儿长得倒是挺好，喏……你看这只，白身黑尾，相猫人管这叫雪里拖枪，是难得的好猫。”
枯叶看了看这只猫儿，又扭脸看看小鸳鸯肚子间挤着的其他猫儿。展皓把那只“雪里拖枪”擦干净放到小鸳鸯肚子里，又换了另一只正吃奶吃的欢畅的出来：“……这一只呢，黑身白爪，名为乌云踏雪，又叫雪里钻。”
枯叶两下里看了看，细细打量着这一窝子黑白花猫。一会儿伸手指着一只白身黑额猫，问：“那只叫什么？”
展皓抬眼笑笑地看他一会儿，道：“那个啊……额头正中心有圆斑，是鞭打绣球。它边儿上那个，白身，黑额黑尾的——挂印拖枪。”
枯叶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里默默数着，雪里拖枪，乌云踏雪，鞭打绣球，挂印拖枪……嗯？应该还有一只……他在那一堆猫儿里找了找，伸出手去抓了只最小的白猫儿出来。枯叶捧着它半干的小身子，看见它脑袋上……一块角状黑斑压在左眼上，一直蔓延到耳边。
“这只叫什么？也是鞭打绣球么？”枯叶皱着眉问展皓。展皓抬眼打量了一会儿，想了想，才说：“……应该不是。鞭打绣球得是圆斑，这是个三角形，还是偏的……只是个普通种吧。”
枯叶听他这样说，不禁把猫儿端到眼前细细地看。这只小猫是这一窝里最弱小的那只，眼睛紧闭着，呼吸微弱，不动弹也不叫唤，只隐隐在他掌心了蹭了一蹭。枯叶心说这只不会是要早夭了吧？想着四下里张望一下，就看见热水盆里还有一条毛巾，于是一手捧着猫儿，单着另一只手去拿。
展皓抬眼看见他的动作，左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虚弱的小猫儿，右手笨拙地用手指拧着毛巾。展皓垂下眼微笑起来，把手里的猫儿放到小鸳鸯身边，伸手过去拿过毛巾帮他扭好，再递回他手上。枯叶有些不自在地瞪他，见他笑得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想起刚才自己冲他发火……又觉得心里别扭非常。
“再不接过去，猫儿就要受凉了。”展皓见他这副倔强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了这句话。枯叶听了，这才没好气地伸手把毛巾拽过去，裹到小猫的身上，然后笨拙地替这小家伙擦身按摩。
展皓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渐渐感觉到一股麻痒的舒畅感。他喜欢看枯叶这个样子，这副面无表情，动作却温柔仔细的样子……越看，展皓就越觉得枯叶是自己等的那个人，话少，淡漠，却心思细密……看着他，仿佛就能看见自己接下来安宁静谧的生活，以及别无所求的晚年。
钟叔说的对……等自己遇见了那个人，生活就不再是一成不变、枯燥乏味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可以想着他度过，都会有新的发现和感受。
比如这一刻……这一刻屋外阳光明媚，荷花玉兰依旧热闹地开放，他中意的人就坐在面前，手里捧着一只弱小的生命，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低垂的细长眼睛，长长垂下来的刘海，和掩在刘海之后的面具……这些对于展皓而言都是美妙的，因为这些都是关于这个人的。
这一刻不禁让展皓想起之前的许多个瞬间，比如枯叶静静地站在街边的时候，在雨幕后面捧着猫咪逗弄蝴蝶的时候，头发上插着两朵紫茉莉靠在窗户边吃饭的时候，晚上挨着猫儿沉沉入睡的时候，还有……在阳光下举着方秋摘紫薇花的时候。
……感情并不是无迹可循。相反的，当展皓细细回想这些天来的每一个情景，他发现……每一天，每一个瞬间，枯叶都有往他的心里走近一点。
他是因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而活过来……而之前二十八年的存在都那么苍白乏力。展皓觉得他这样表达一点儿也不夸张。喜欢就是喜欢，有喜欢的人——就是这么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虽然这个人还没有喜欢上他。展皓靠在椅子里，静静地歪了歪头，换了个角度看枯叶。他不急，虽然他只剩下三十二年……但是已经够了。不管这个人多么地固执，多么地难缠，他都有把握在这三十二年间让对方喜欢上自己……不管那个时限是多久，不管还剩下多少天……只要在最后一刻，枯叶喜欢上他了——即使只有一刻，那也是他的胜利，就已经足够成就他这次生命的意义。
下午时候，季棠端着雄黄艾叶水将枯叶的床重新擦洗了一遍，床褥被套枕头也换了新的。展皓赖在枯叶房间里不走，靠在桌边懒懒地盯着小猫们看。小鸳鸯睡在季棠帮它整理的舒适猫窝里，肚子边儿一排小猫咪吃奶吃得吧嗒响。展皓发现枯叶似乎特别偏爱那只角斑小猫，看见它被挤开了，就会过去将其他小猫扒到一边儿，专门空出正中央的那个奶嘴给它。
展皓眯着眼睛笑，说：“……你应该留最后面的那个给它，那个奶水最多。”枯叶听他这样说，将信将疑地把小猫又挪到最后的奶嘴上去。展皓见他这么容易便信了，乐得肚子直发疼，但是又不好笑出声，就怕刺激到这个别扭的家伙。
枯叶坐在桌边，也一直盯着猫仔们看。一会儿嫌弃桌子正中央的那个玉花瓶碍事儿，还把它拿到了一边儿去。展皓这时才注意到花瓶里的百子莲已经不见了，以为是枯叶闻不惯那个香味把它们给扔了，就问：“……那花不好闻么？”
枯叶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你说什么？”
展皓伸手指了指那花瓶：“……昨天我给你的花，怎么扔掉了？”枯叶看一眼那个花瓶，面无表情地伸手戳小鸳鸯的耳朵，说：“不是我扔的，昨天帮这家伙洗完澡回来就已经不见了。”
展皓想了一会儿，大概就知道个所以然了……肯定是玉珂摸到这儿来了，看见百子莲在桌上，一时气不过就拿走了。他偏头笑了一会儿，心说枯叶没准儿是今后展家的主母呢，到时候玉珂岂不是得气死？
枯叶抬眼看见他在笑，莫名其妙地也不知道在笑啥，就翻了个白眼扭头不看他。他看见那只角斑小猫似乎已经吃饱了，松开了奶嘴，正趴着睡觉。它的兄弟姐妹们依旧争奶争得轰轰烈烈，好几次踩到它身上。枯叶在边儿上看得眉头直皱，果断伸手就将小猫抱了出来。
展皓见他实在宝贝这只小猫，就说：“……这么喜欢它，干脆帮它起个名字。”
枯叶看他一眼，爱搭不理地说：“我不会起名字。”
展皓眼睛一眯，嘴角勾出个淡淡的笑容。他倾过身来，伸手想把小猫接过来好好看看，没想到枯叶瞪着他把身子一退，将猫咪藏到另一侧不让他碰。展皓无奈地看着他说：“……我就是想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你不会起名，我帮它起不行么？”
枯叶冷冷地丢个白眼给他：“不让你起。”说着扭过身不理展皓。展皓一番热心却碰了个冷钉子，心下觉得无奈又好笑：“……你到底在气什么，从今早上就给我脸色看，一直到现在还没消气？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你能不能给我说说？”
枯叶背对着他不说话，只专心地抚摸着小猫。展皓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没听他出个声，脸上渐渐露出个微笑。他松弛了身子，又靠进椅子里，长叹一口气，说：“……你不说，我大概也猜得出来。”
“方秋的那事儿，我一定会好好查……这事情也牵扯到好些人，我不可能不管。方秋这孩子……乖巧讨喜是不假，但是也没还到让我牵肠挂肚的地步……”展皓不紧不慢地说着，从袖子里滑出两颗夜明珠攥在手里，心不在焉地把玩，同时眼睛看向枯叶的后脑勺。“你觉得我薄情也好，觉得我恶心也好……现在都随你去。但是，枯叶——”
展皓停顿一会儿，微微挑起了下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
枯叶背对着他，身影依旧不动。良久，展皓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语调冰凉地传过来：“……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对你牵肠挂肚的人，你都不在乎……是么？”说完右脸侧了过来，狭长的眼睛冰冷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怀疑与不屑。
展皓嘴角勾出个寂寂的笑。他叹了一口气，双手十指交握，手肘倚在椅子扶手上，平淡地答：“……是这样没错。”
“哼……”听到这话，枯叶冷笑了一声，把脸扭回去，嘲讽地说：“那我衷心祝愿——那个让你牵肠挂肚的人，永远都不会在乎你。”
展皓听他这样诅咒自己，脸上不由得露出个苦笑。他静静盯着枯叶的背影，颇有些自嘲地揉了揉眉心：“……你还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枯叶抱着猫咪，不想再听他说话，就冷笑着开口打断了他“……你去常熟的时候，你所不在乎的——那个月华楼头牌万姝，让我给你带了件披风回来。她还说，作了曲子，请你去听。”不紧不慢地说完，枯叶把小猫放进小鸳鸯怀里，然后走到床边衣架，从上面取了那件黑色的披风下来，一甩手扔给展皓。展皓伸手接住，颇有些不解地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才拿着那陌生的披风查看起来：“……这不是我的披风。”
“谁知道……”枯叶冷淡地瞟他一眼，“送你一件这么好的披风，还央你去听曲子……你架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说着走到桌边将那猫窝抱起来，移到了床脚边放下。展皓盯着他弯腰下蹲之间的体态，眉毛隐隐地挑起……眼神微妙。
“那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展皓心不在焉地垂眼说着，直勾勾的视线依旧没有从枯叶的腰臀上收回来。枯叶弯腰伸手整理着床铺，头也没回：“人家叫你去，不是叫我去，问我干嘛。”说到这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直起身转脸盯着展皓。展皓瞬间将视线收回来，若无其事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枯叶的动作顿住了一瞬……他皱着眉，眼睛狐疑地盯着展皓平淡的表情，心说……刚刚他那诡异的视线，莫不是自己看错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慢慢开口：“……你知不知道影门？”
“影门？”展皓眨眨眼，“……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在赤龙门的时候还跟他们打过交道。”
枯叶顿了一下，说：“……你刚去常熟，影门的一个杀手就找了上来，说叫你小心点，有人盯上你了。”
“影门的杀手？”展皓挑着眉毛，好整以暇地笑出来：“影门不是一向恨你恨得牙痒痒么，怎么会跟你通风报信？”
枯叶沉默着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杀手，以前还跟我有过仇怨……我追着她到城心，她进了月华楼，然后不见了。”
“啊，月华楼啊……”展皓不紧不慢地将眉毛放下来，心情似乎很好。他装模作样地摊了摊手，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那我们就只好去一趟月华楼了，听个小曲儿，再找一找人。”
枯叶见他这副奇怪的样子，眉毛又嫌弃地皱了起来。展皓眉眼弯弯地冲他笑，说：“呐，你……终于不生我气了？”
枯叶炸毛，咬牙切齿地一个飞镖就甩了过去：“谁生你气了！”
展皓乐呵呵地将那枯叶蝶飞镖旋手接住，收入袖中，说“：好好，没生气没生气……”说着扭脸望一眼屋外的天色，回过头来又对着枯叶笑眯眯：“这么晚也该吃饭了……岑二爷，能不能赏个脸，跟我一起去吃个饭？”
这阴阳怪气的调调……听得枯叶后槽牙直痒。他恶狠狠地瞪着展皓，发火也不是，打也不是……估计打也不一定打得过。窝火地思量一番，最后还是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走出去。展皓在后面闲闲跟上，一路上还不停笑眯眯地啰嗦：
“那小猫咪啊……我刚才想了想，它的斑纹是三角形的，看着跟个丑角儿一样，要不就叫角吧？”
“你才是丑角！”
“不要丑角啊……那要不就旦角？”
“旦角你大爷！”
“哎哎……我刚才看了，那小家伙是母的，就是旦角没错。”
“……”
“那就旦角咯？哎呀，角，小角儿……”
枯叶听着展皓在身后装模作样的声音，恼得后槽牙几乎咬碎。
-------------------------------------第八章完，试阅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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