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撩开厚厚的灌木丛，山崖外的树荫下恰到好处装了个人，发梢在日光弥漫的薄雾中闪着红色的光晕，她看得怦然心动，却一点也发不出声，只心里想，“这样子真好看”。
她等着那人转过来，对方刚偏了偏头，清楚的视野却突然被揩上一块叠嶂的云霭，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分明了。
“小樱？小樱！”
春野樱猛地跌了一跤，迷迷糊糊地：“诶？”
“好好一姑娘，成天一副诈尸的德性，没哪个小伙子会喜欢哟。”店老板娘从垂帘后露出一个头，打量春野樱撞在桌角的狼狈模样，“工作时间又打瞌睡，再这样下去我会很困扰的。”
“对不起，我……”樱搜肠刮肚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哭丧着脸道，“求您千万别辞退我！”
老板娘也愁道：“你目前的状态只会给账目画赤字啊。”
看着樱几近发青的脸，老板娘幽幽劝道：“快过年了，瞧这天也冷得差不多了，我劝你在新年第一场雪之前回家，沙漠降雪可不是什么好走的路。”
“啊，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我好些年没回家了，今年也不会例外。”
“你父母不担心吗？”
樱耸耸肩。
“你们这些小年轻，外头再好也赶不上家里好哩。”
她闻言咯咯直笑：“回家只会被唠叨！”
“真是小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哎，你不是号称医生吗，何不开个医馆呢？比起打零工要赚得多吧。”
“嗯……”她转了转眼睛，俏皮道，“就是……不想开嘛。我应该只想治疗一个人。”
“这话怎么说？”老板娘摸不着头脑，“只想治疗一个人的意思……”
“没、没什么。”樱笑着打哈哈。
恍恍惚惚看向街的那头。风之国的砂忍村，一个几近没有颜色的城镇。
　

【 】
她，和他。
“像不像阳光下的冰柱尖，在亮呢。”
“什么？”
天鹅绒的蔼蔼深空，漫天星子灼灼其华。
“确实在亮。”男人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心，敷衍地像是给孩子一个奖赏。
“别想就这么打发我，”她毫不领情拍掉他的手，“我说要治好你，是真的。”
“哦？”他挑挑眉，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砂忍的风物志意外不错。”
“我不会当真”，这样的想法毫不掩饰地掺杂在男人云淡风轻的言语间。
“……明天我会下山，去一趟镇里。”她假装没有很难过地别过脸，心不在焉地拿石杵碾磨山草渣，她一度想气气男人，等着他求和，沉默着等了良久。
“小丫头，我死掉不好吗？”
磐石一样砸破冰面，寒冷铺天盖地挤走全身心少的可怜的氧气，血液是四通八达的管道，在涤荡的激流中她失去呼吸的力量。
“真过分啊。”竭尽全力装出平静的样子面对哂笑的他，“你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她感到自己的大脑像筛子一样滤着这几个字，来来回回，心脏被牵制得砰砰直跳，有什么的东西滴答滴答打下来，她试图揩走这混沌，某种奇怪的体温却自背后不期而至，那双手一寸一寸拢住她，他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边上，声音轻地像吐气似的“这样较真”。她转过身去，试着回抱住男人。
“别哭，嗯？”对方扳过她的脸，拇指慢慢拭去几乎淌满双颊的热泪。
“不开玩笑了？”她打了嗝，声音是浓浓的哭腔，黏糊糊的，与眼泪糅成一团。
“嗯……不开了。”
他停顿了一秒，低了颈开始吻她下颚。
“哎，等等，你干什么……”
处处攻城掠地，不留分毫容让的空间，把哭泣的氛围被破坏得一干二净。那样娴熟。她才后觉空门失守，吓得泪水瞬间退潮。
男人拧着眉，似笑非笑：“你好像很冷，我帮你捂热。”
“呸！你说谎，不知廉耻。”
她红着脸把双手隔在两人中间，一只手臂的距离。
“把手放下去，我使不上劲了。”
他去钳她的手，丫头哪能轻易如他愿，像条脱水的鱼往死里挣扎，他斗争许久不得果，只好拿软话去捣她耳根子，丫头是最受不了他的声音挠痒痒，只把头朝边扭到一个极限处，死也不肯应承他的吻，于是脖子边撂了大片空门，他俯身去啄她的动脉，凉凉的潮意是他最顶真的恶作剧，无边际的漫过心房。她开始感到有东西钻进了那坡未开垦的土壤。但是凉的，没有温度，冲着柔软的包衣一寸寸侵蚀，她享受着崩溃的绝望，浪潮应声似的回响起来，一波波，一层层，往尽头处冲击，同归于尽一样的力量。
她侧过脸，眼睛睁着就开始哭，也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那一倒浅浅的河流重新涨潮，从眼角流啊流，流进耳蜗，渗进心窝，把火焰都浇灭得一干二净。
“不喜欢？”他抵着她的额，声音难得有些闷闷的，“不喜欢的话……”
“喜欢。”她没底气地回答，泪腺分泌的液体粘着鼻腔，血管，咽喉，渗得每个字都湿答答的。
“我只是……还没做好这是最后一次的准备。”
“……”
她屏住气，在黑暗中瞪着眼等对方回答，男人一动不动，空间里静的呼吸也没有，他张了张嘴，带着笑意，“我没说这是最后一次。”
“你也没否认。”她紧张，掩盖着内心惶恐不安抢先离开，裸身背对男人，“明天我会帮你把心脏换过来。”

【03】
“别来无恙，春野小姐。”砂忍图书馆门口。
樱有些狼狈，故意不去看手鞠。
“春野小姐，不是想无视我吧？”手鞠又叫了她一次，用游隼一般警戒的眼神打量她，樱觉得自己像个被盯上的小畜生，在这样击溃谎言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她心里又毛又燥，便暗自埋怨我爱罗一定是个无可救药的姐控，把什么私房话都告诉手鞠。
“这样我哪有空子可钻。”她很苦恼。
“没有通行证是不可以在风国滞留3个月以上的。”手鞠见春野樱半天不吭声，便先发制人，“即使木叶出身也不例外。”
“嘿嘿，我这不是行医吗……”樱嬉皮笑脸打着哈哈，“您一定也希望救治的成功率在力所能及范围内上升哪怕只有一个小数点。”
“春野小姐，”手鞠板着脸孔，寸步不让，“我们并不需要你，如果下次再让我看到你缠着我爱罗求医，就不是口头警告这么简单的了。”
“我为他的病做了很多功课！”樱辩解，“我想我有医人的权利。”
“我们也有不医的权利。”
“你们一家怎么都这么固执！”她气急败坏，“可恶……”
她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被毫无理由地拒绝，被这家人的不为所动淡漠地推开，她感觉自己像奔跑在一场没有终点的轮回里，身心俱疲，焦躁不安。
“你并不是医忍……”手鞠皱着眉，表情传达着隐忍的不悦，“你只是普通的江湖郎中，不适合医治忍者。”
春野樱低下头，紧咬着唇。
“即使这样，一般来说也不会放弃希望的吧……”她的嗓子因为干燥有些喑哑，“一定有什么理由对不对…
“不让我医他的理由。”

【 】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汩汩渗出，至静的病房惟剩二人呼吸清晰可闻，已经进入手术的第五个时辰，病者医生皆是心力交瘁。
“痛吗，痛就喊出来，呻吟下没什么好害臊的。”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习惯了。”
他死咬着牙关闷声不响，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看向她的手指。也并非削葱柔荑，骨架还比普通的女孩子要大一些，硬朗些。她下手既快又狠，四把大小不一的手术刀在指缝中流转如水，拿刀在皮肤上留下烙印的时候手背骨的骨纹走向清晰可见，对飞溅的腥味无动于衷。她戴一副眼镜，眼镜后的目光像是看着他，又像没在看他，这总让他想起平日里彼此对话的样子，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对自己的答案毫不上心，视线落在远处的地平线里，而自己的心就这么落在她不知去向的视线里。
“为什么医我？”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问。
“我是真心想治好你，为什么总是质疑我！”她皱着眉头异常不悦，强硬地反问，一副不耐烦的态度。
我爱罗不知拿什么表情面对她，事实上他也很少动用五官肌肉去表达自己的情感，他总觉得俩人之间有道分割线，自己过不去，她却也不想过来。
什么时候，她才会袒露真心实意呢。

【05】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一句，我爱罗露出了鲜有的惊愕表情。
春野樱耐心补充道，“想说至少在你赶我离开前把这个可能性的答案告诉你。”
“……”
“我挺喜欢看你一心一意护理仙人掌的样子。”
他撇过脸，侧面的耳根微微泛红：“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问过为什么偏偏医你嘛，我回去想了想，除了喜欢好像也没有其他解释了。你要是问我为什么喜欢，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喜欢就是喜欢了。”
“……”
他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一句，“几个人？”
“啊？”
耳根红得更厉害了：“至今，喜欢过的，有几个？”
“大概一只手数的过来……”她顶真地晃着指头。
“……！”他一惊，又急又恼地转身，半边脸连着耳根愈发红透，“不像话。”
“喜欢就是喜欢了！我怎么控制得了？”樱倒不满起来，叉着腰，反而是兴师问罪的口气，大不像犯罪者的卑微之躯，义正言辞道，“好感，喜欢，讨厌，嫌恶，这些感情本来就是与五脏六腑一体成型，反而是你，干嘛一副小媳妇扭扭捏捏的样子，嘴上不说，脸上不挂，哪会有人晓得你的真心实意？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大可痛快说出来，别杵那里像根木头拐杖似的叫人瘆的慌。”
“你……”偏他怎么也斗不过对方的嘴，胸口滞着气，却有无数个泡泡涨潮一般联翩而上，这种感情鲜活得不像样，他拼命抑着激动，努力平息口吻，“反正我说不过你。”
“接下来是不是要打发我滚蛋啦？”她将他一军，一脸得意。
“……”沉默，背身走得飞快。
“手鞠都跟我说了。”
他脚步顿了顿，木着脸回头：“你知道了什么？”
她耸耸肩：“事实，全部。老实说，优柔寡断这真不像你的作风，这不像一个曾经风影会干的事。在感情方面你真是弱。”
“……”
“我听说你意中人伤你不浅。”
“……”
“不会吧？我只是想套你话而已……”
“并不是伤我，只是……”
他偏过头，不大想看她的样子。
“怎么不说了？”
“……不想说。”
“我能想象这是个好故事。可以听听更具体的版本吗？”
她饶有兴味地侧了侧身，“譬如，故事的后续发展？为什么不去找人家？”
“……”
“我懂了，是怕受伤？你还真是纯情……”
“那是因为她就在我面前。”
风渐紧，暴雨压着天际的昼夜线呼啸而来。
哗啦啦啦。

【06】
“不得不说，失忆真是言情小说屡试不爽的滥招。”
两人在露台的扶椅上坐下，春野樱打量四周，看到对面便是自己不久前租的房子。
“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她指着对面的露台，边披露自己的居心，“我为了见到你才租的这房子。”
我爱罗摇摇头，无视她的告白：“我们很早就见过面了。”
“哦？”她兴奋起来，“在哪里？以怎样的形式？特别吗？”
“很久了。”他稍微闭了闭眼，“不过很长时间后再次见到你，开场确实特别。”
“怎么特别？”
“你是木叶内部密令通缉的叛忍。”他淡淡道。
“等等，你必须先保证不会因私仇而在我空白的记忆里恶意抹黑。”
“你还记得我跟你有仇？”
“你不是总烦我骚扰你……”
我爱罗皱着眉：“这并不是事情的始末。”
樱咽了咽口水：“好吧，可是你说叛忍……我什么忍术都不会，而且从小贪生怕死，能做啥罪大恶极的事？”
“你庇护叛忍，你的忍术在失忆之后便忘了。”
樱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我这辈子奉公守法一心向善，绝不跟黑帮搭旮的。”
“……我怎么知道你。”他板着一张脸，每个字都硬邦邦的，“没准你爱着那个叛忍。”
樱夸张地收缩鼻孔吸气：“往事真是千疮百孔。”
“情感冲动是不假思索的，何必震惊。”
“……”
“怎么？”
“只是惊讶你竟然也会说这种话。”
“就像我——”
他这时停顿下来，眼睛往斜边那盆常春藤看去，像是出神地瞧着叶尖子在晚风中簌簌发抖，又像是在凝望背景那一汪澄澈的深空，樱见过无数次他这样的目光，像是看着世界尽头，殷切期盼自己对这延伸背后的理解，她却无从领会。

【 】
“你说治我，其实一直在骗我。”
感情没有运筹帷幄的可能。他想，这原来是真的。
走到穷途末路的这一步，她蹲在峭壁边终于大哭，哭声是绝望的雨点，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心房也不过是块薄薄的窗，糊着透明光的纸，就着外头的阴晴而悲欢，她一哭，内心便跟着渲染鸦鸟般的浓墨，张牙舞爪的疯狂。
“我哪里骗你！我哪里骗你！我是真心想要治好你！这样……这样才……”
“救他是吗。”我爱罗同时觉得眼睛也开始热热的，他站在原地，不知用什么表情。过了会儿她抬起头，眼珠子蒙着很厚的水汽，嘴唇被自己的牙齿咬成红肿的，是在她柔软发色的映衬下触目惊心的血红，是死气沉沉，心灰意冷，基于一种已知的无力挽回的绝望，他有些后怕，想要伸手去抓她——
“我想治好你是真的，为你好却是假的。”
他一愣，方才缓缓回应：“我知道。”
“那你还让我动手术？”她笑了，“要不是手鞠中途半端冲进来，我早已取走心脏，他也不会因心脏寿尽而亡。这故事没有你那碍事的家人该是happy ending。”
“……”
“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反正你也时日无多，而他现在也不过一堆破铜烂铁。”
我爱罗不由自主往山洞的那头看去，依稀能看到散架的躯体，竟然是她的爱人。
“我自作自受，包庇叛忍，算计于你，现在毫无退路，反而一身轻松。”
他低沉着声，也是闷的：“不后悔？”
她却笑了：“爱一个人，怎么会舍得放手，怎么可能不竭尽其能把他留在身边。”
心领神会。
他点点头，喉中咽了浓浓的潮意，等到气管那里便化了酸，浸着五脏六腑，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破开细胞血肉层层叠叠的围裹，向下撕裂。
他背过身去：“我会通知木叶，在山涧发现春野樱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