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吵闹的童年。
一条铁路横着穿过小镇,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学校里,咔嚓咔嚓的声音总能在你最希望安静的时候追过来。曾经在离开小镇很多年以后,每次入睡前我仿佛都能感觉到那种声音,无法磨灭。
高中毕业之前,我一直呆在镇子里。
世界对有些人来说很大,但对我来说,小镇就是整个世界,我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学习,我的亲人和朋友都在这里,无论我走得再远总感觉离开了小镇,离开了铁轨就不完整。
我的同学几乎是从大家刚刚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就被父母抱在怀里互相认识了,然后一起上的幼儿园,小学,初中到高中,仿佛如同亲人一般。
但我们都陆陆续续分开了。
友谊维续最久的,只有我,阿明,大头以及四眼几个人。阿明对火车似乎有种特殊的喜爱,就像其他孩子喜欢玩具喜欢动画片一样,他只喜欢火车。每次我们放学横穿铁路的时候他都显的格外的兴奋,这种兴奋是我无法理解的,尤其是四眼。
四眼给我的感觉永远是低着头不说话,加上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下我永远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有一点我很肯定,四眼他讨厌火车。
四眼讨厌火车是有理由的,很充分的理由。
四眼的父母都是学校的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以前我们都很羡慕四眼,羡慕他有两个老师教他功课,四眼也很争气,学习成绩很好,只不过把眼睛读坏了。
有一天放学,我们正要回家,忽然看到四眼的母亲抹着眼泪从老师办公楼跑出来,在后面四眼的父亲一直伸着手似乎在追赶妻子。我们望了望四眼,他咬着嘴唇躲到一边去了。阿明拉着四眼盒我非要去看看热闹。
我们跟在眼睛父亲身后追着四眼的母亲,小镇太小了,出点什么事都一下子传遍,路上很多人停下来看他们的笑话,议论纷纷,我们也以为这只是和普通的平时吵架没区别。
直到四眼的母亲一边哭一边走到铁轨前,我们都以为四眼的父亲今天晚上又要做好菜道歉。
铁轨震动起来,我们知道火车来了。
但四眼的母亲似乎太激动了,还是她哭得太伤心以至于看不清楚,我们在后面看着她走上铁轨,摔倒,然后一辆火车像黑色的棺材横着碾了过去。
所有人都忘了说话,接着我们看到四眼的父亲白了脸,当场昏了过去。
被火车撞死,四眼的母亲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收尸的时候我们都不敢去,四眼和他父亲在几百多米的铁路线上捡了整整一个小时,其实没必要这样,四眼却固执地要把母亲的每片皮肤都找到。
从那件事以后,四眼就恨讨厌铁路,我们几个也对铁路有些惧怕,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没过多久我们又会横穿铁路回家,因为那样快很多。
我们的生活没办法离开铁轨离开火车,衣食住行,就是上个厕所也要随着铁轨的咔嚓声养成了特殊的节奏感,可想而知这种生活对四眼是一种折磨。
在镇子上的小孩都喜欢玩两种游戏。都和火车有关。
一种是猜火车,大家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火车震动传来的声音,然后猜火车通过这里的时间,这种游戏有些类似赌博的味道,我们总是乐此不疲。
初二暑假的一天,这个游戏被彻底放弃了,我们没人敢在提起猜火车三个字,没人敢再玩这个游戏,仿佛成了小镇的约定俗成。
那天傍晚,我们四个吃完晚饭,跑到铁轨边,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无论是绿皮还是煤车都少了许多,我们比较喜欢煤车,偶尔运气好可以捡到一些煤块给家里,胆子大的人还敢扒火车,从货车上扔东西下来赚钱。后来严打,没人敢这么做了,当然这是后话。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一大片的火烧云红彤彤的,但红的让人恶心,就像一大盘炒糊了的西红柿。我没见过那么大片火烧云,大头和阿明很兴奋,因为很久没玩过猜火车了。
四眼依旧不说话,跟在后面。我带了手电筒走在最前面,为等会回去照路。
天色慢慢暗下去,我们轮流趴下来,侧着脸把耳朵贴在铁轨上,仔细辨别着声音,四个人中以前是眼睛猜得最准,也许他眼睛坏了,但耳朵却出奇的好。
那段时间火车还算比较频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们呆了很久也听不到铁轨上传来任何声音,大人也看不到了,我们也只是勉强看得到触手可及的距离。
“回去吧。”我建议到,不是太习惯这么晚,自从亲眼看到四眼的母亲我的语文老师被撞死在铁路上,四眼和他爸爸弯着腰用火钳夹枕木里的断指就让我一阵恶心。
可是大头似乎格外兴奋,他的脑袋比我们大一圈,耳朵也格外的大,他拼命眨着眼睛,甩着手。
“我听到声了!”
大头的喊声让大家雀跃起来,现在想想真是无聊,只是过一辆火车罢了,但是孩子就是孩子,在那个连游戏机都是稀罕物的年代,猜火车使我们最有趣的娱乐了。
于是我们四个一起趴了下去,但是当我耳朵贴到已经凉下来来的铁轨时候听到的却不是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声音。
呜呜呜呜。
那是种低沉的类似猫生气从喉咙底部发出的鸣叫。
“瞎叫唤什么呢?”我冲他们喊道,我猜一定是阿明干的,这家伙虽然瘦却鬼头鬼脑,即便是四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却最爱恶作剧。
我和阿明之间隔着四眼。我瞧见阿明的半个后脑勺,却一动不动。
“阿明!是你在对着铁轨叫唤吧!”
我再次吼道,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的玩笑我并不生气还觉得很好玩,但这时候我突然暴躁起来,甚至有了想去揍他的冲动。
现在回想起来,我并不是真的想打阿明,而是身体本能让我赶紧起来。
“你也听到了?”四眼背对着我,压着声音说。
我吓了一跳,四眼的声音怪吓人的,一顿一顿,像没调好发出杂音的电台节目。
“都说了一定是阿明搞的吧,要不就是大头!”
“别瞎猜了,离着这么近,你听了这么多次火车,该听得出声音的远近距离。”
没有了平时的玩世不恭,阿明却很正经的回答道。
我们侧这脑袋趴着,却不明白没有一个人起来,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的后脑勺。
的确,我们都很清楚,即便是声音在如何调整,距离远的声音通过铁轨传来和旁边的声音是很容易分辨的。
猛然安静下来,呜呜声却依旧时有时无地传来。
那种低沉的明显是从生物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好像慢慢近了起来。
“回去吧,不猜了。”
我忍不住央求道。
“继续猜下去。”四眼说。
“那你猜是什么?有哪种火车会发出这种声音?”我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耳朵离开铁轨让我顿时舒服很多,跳起来的时候我下意识朝四周望去。
黑漆漆地一片,只有几米远的一处孤零零的电灯。我扭开手电,但光线所及的地方也只是蜿蜒漫长铁轨什么都看不到。
“不玩了,回去睡觉。”阿明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四眼也站了起来,但眼镜却盯着远处。
大头始终趴着,一动不动。
“大头,大头走吧!没火车来了。”我踢了一下大头的屁股。
阿明已经朝家走去了。
“来了。”四眼突然啊了一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来。
“什么来了?”我问道。
“来个屁,都说了没火车了啊。呜呜呜什么的,说不定只是白天晒太热了,热胀冷缩发出来的吧。”阿明不耐烦地解释说。
“来了,真的来了,越来越近了。”一直趴着不出声的大头,背对着我们断断续续地说着。
“还有五百米。”大头念叨着。
“什么?”我和阿明同时朝着前面望去,但什么都没有,五百米早该听见声了吧。
“你耳朵聋了吧。”我笑了出来。
“还有四百米。”大头依旧发出机械般的声音,犹如报警器一般。
我们三人相互对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