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观内晨钟刚敲响, 我便换好一身鹅黄碎花纱裙, 手捧整理装订的百次手抄佛经出了门.
夏天的清晨比别季要来临得更早些, 一轮红日自重重翠色山峦中初升, 尚未破晓的天色自始东方霞光万丈, 将依山而建脱俗庄严的月湘观漆映成恍如一座雄伟且金碧辉煌的宫殿.
身着黄衫的我与这天第一缕晨光不期而遇, 身上衣衫看似更加鲜艳, 如身披凤羽翩跹.
出乎意料的是, 天元殿门户大敞, 我有些疑虑, 便加快脚步跑上长梯来到门前.
见师傅危襟正坐在太师椅上, 连灵雀也难得安静, 立在鸟笼内的木栅上, 并不吵闹.
万籁俱寂, 气氛肃穆.
“樱语纤, 跪下.” 师傅漠然道.
我应声跪地, 将佛经置于双膝, 抬头与师傅威严目光对视.
这是他对待处理正事一贯的表情.
“现在, 你必须向我三叩首, 以谢我养育之恩.”
我闻言心中已晓七八分, 喉咙有些许咽哽, 压抑住心中不舍, 恭敬地对师傅叩三个响头.
离别在即, 伤感在所难免.
“这半月以来, 你房内的烛火夜夜亮至壬时, 而昨夜子时便早早灭去, 为师已猜到, 我的乖徒儿, 已经完成了为师布置的第一个任务, 准备踏出她人生的第一步.”
师傅的目光里包含着慈爱与鼓励, 此刻他在我心中就像栽培陪伴我成长的亲人一样.
不, 是至亲, 与其说他是我师傅, 他更像我父亲.
我热泪盈眶, 词穷无言, 泪水夺眶而坠之时抬手抹去, 模糊泪影中望去, 师傅笑颜渐展.
“樱语纤, 你长大成人能有一颗为国为民的仁义之心, 为师很是欣慰.” 师傅起身来到我身旁, 道袍阔袖下伸出满布皱纹的手轻拍我肩, “你先起来罢, 如今你请命下山. 首要条件就是在妖魔横行的初定乱世自保. 你自幼爱好音律, 可曾记得为师教你奏那三曲古琴之调,?”
师傅所提及的三曲, 便是<流星>, <踏月>, <追风>.
“弟子已了然于心.” 我凝噎答道, 见师傅身后的桌上放置了一把剔透无瑕的七弦古琴.
“甚好. 虽然你在医术上领悟力极高, 但碍于你先天体弱所限, 并不适合舞刀弄剑强势且极耗体力的武学招式. 我们医师的主要武器是银针, 轻巧灵活, 可施针活血和放针施毒. 樱丫头, 你的毒术习到几层了,?” 师傅边说边将那叠手抄佛经拾起查看, 微微颌首.
“弟子不才, 仅习得入门毒术.” 从未想过施毒, 那入门毒术也是为了解毒性, 解毒而习.
“入门毒术,? 那仅有暂时麻痹身体或短期失去神识的功效, 对付一般人已然足够, 但若碰上武功高强的歹人, 或是百年道行的妖怪, 你银针尚未放出对方就已取你性命了.” 师傅叹了口气, 转身取古琴, 交到我手上. “下山以后, 谨记加紧并习医毒双术, 此琉璃碧琴, 便是当年为师发现你之时放在你身边的, 奇域琉璃玉石制琴, 妖邪之气不侵不蚀, 极地罗刹琥珀为弦, 韧不可摧, 如此世间珍宝, 用来换你一命, 拥此物者, 汝之生父母, 绝非等闲之辈.”
. 今日是我初次得见此奇琴, 父母留给我的信物, 我轻轻抚摸琴身, 冰凉光滑的质感, 隐隐现流动彩光缠绕在指间, 这道流彩忽而从我指间没入极快流窜至我额心, 额前一阵发烫.
头感晕眩, 站立不稳, 师傅见状马上点我任督二脉封我三大穴, 愣视着我的容颜, 讶异.
“看来, 它认可你作为主人, 并且为你打上琴主专属的上古烙印.” 师傅递给我一面铜镜.
我对镜一看, 原本白净的左眉尖交眼梢处落生出一点朱砂, 形如娇娆重莲, 大小若春露.
之前的不适感已消退, 我伸手去揉那眉间眼角印记, 竟是揉不淡半分颜色.
“樱丫头, 此印记用青丝作掩即可. 此琴名唤冰璃, 酝驱魔之力. 今日为师教你如何用此琴防身, 你自身功力不高, 借琴发针以琴之灵力来提升毒针威力最适合不过.”
冰璃. 一把会为主人烙印的上古奇琴. 通体如冰晶透亮泛彩华, 璃弦清音簌簌比天籁.
回忆之前记载上古灵器之书籍所述, 持有冰璃的生父母是何许身份. 我不自觉地猜度.
“当遇险, 银针以毒术赋毒, 置于琴弦之上, 以三曲音调为引序, 依次而发, 即可退敌.”
我取出襟中医者惯用的银针布包沉思, 对师傅所言不明所以.
师傅从我手上取过针包展开, 一百二十根大小长短各异的银针瞬间展现在眼前.
他一覆手, 所有银针皆赋以碧翠色麻毒, 全数针尖向外铺排在七弦之上.
琉璃七弦, 一弦十七针, 一针当先.
“樱丫头, <流星>曲调雅致不徐不疾, 疏密交织, 适于步步防守, 或纠缠敌人不得脱身.”
师傅再覆手, 七弦上大部分银针重归针包, 只有细如发丝沾带麻毒之小针留在七弦上.
“<踏月>曲调梦幻悱恻, 一风花一雪月皆醉人心神, 适于以淬幻毒至使敌人产生幻觉.”
只见琴弦之上的银针被师傅附上幻毒, 针身折射七彩淡光, 华美非常.
“<追风>曲调澎湃迭起, 逍遥桀骜, 变幻难测, 最宜用剧毒, 攻其不备, 务求一击即中.”
七弦上的银针被置换成竹签大小的大针, 每根都涂满无色但带花香的剧毒. 师傅随手一挥, 全数银针之毒尽解, 变回与常无异救死扶伤的银针. 师傅的毒术已经修炼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丫头, 你施针用毒的手速一定要快, 往往生死就在弹指之间决出胜负.”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默默将琴上银针收回针包, 师傅已经背过身, 仰头观壁上佛禅图.
明明是临行临别的哀伤, 心中亦有千情万绪的难以离舍, 话语涌到嘴边却只沉默无话.
好讨厌自己的不善言辞, 此情此境我要说些什么话, 师傅才会比较高兴呢..
“师傅, 徒儿下山了, 您要照顾好自己, 少操劳多休养身体..” 我擦了擦眼泪, 小声道.
“这有些银两, 用来添置衣物投栈住宿. 出发罢, 樱丫头长大了, 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师傅忽而给我抛来一个棕色小绣包, 我伸手接住, 但他并没转过身来看我.
我欠师傅太多, 怎能再收下这些身外物.
我欲推脱, “师傅..”
“少罗嗦, 赶紧下山, 休得妨碍为师打坐悟禅.” 师傅冷声道, 双手叠放身后, 却带微颤.
离别前夕, 想好好与师傅道别, 但他背对我, 现已望不见他往日那慈祥目光, 不禁失落.
“师傅珍重, 弟子就此别过.” 我手抱冰璃琴, 凝视着师傅身影, 一步一步后退到门边.
师傅背影十数年如一日, 傲岸浩气, 两袖清风, 是我心中最尊敬的人.
我立在门槛旁半晌, 期望师傅能回头看我一眼, 但终是等不到, 我黯然, 悄声转身离去.
迈过门槛时, 我再回眸, 师傅的头仰得比刚才还高, 仿佛黄粱之上有值得他注目的趣物.
师傅似乎永远都是童心未泯, 他总对我说:”人要保持一颗永远年轻的心.”
出殿之后, 慢涉长阶, 每走一步, 都能记起师傅对我从小到大的谆谆教导.
那时我尚未知, 我的离去让殿内年届七十的古稀老人老泪纵横.
暮鼓晨钟, 青松莽莽, 云雾缭观, 月湘观的一切, 从此不再是每天近在咫尺的触手可及.
今日我便要离开这片自小便寸步不离的净土了. 天大地大, 我一人的旅程, 何以为依归.
感慨万分的我静立在月湘观的正门下, 回首看向天元殿的方向默道:”弟子会一直铭记师傅之教导, 济世为怀.” 收起目光正欲转身, 灵雀忽而出现, 落到我肩上, 还叼了一张小纸条.
“小灵雀, 谢谢你来给我送行.” 我微笑着轻轻打开双掌, 让它站在我手心.
它把纸条放下, 啄了啄我的手掌, 便飞走了.
我打开纸条, 是师傅的字迹.
“若有不顺心, 为师随时欢迎你归来月湘观, 届时你定会明了月湘观比凡尘有趣得多.”
微愣, 继而轻笑, 笑着笑着就又流出了眼泪. 师傅, 弟子下山可不是为了玩, 您知道的.
这次下山, 除了师傅, 我没有告知任何人, 大家似乎一直都将我看作是弱不禁风的孤女, 定会争相拦我涉世罢, 倒不如安安静静地离开, 我要成材历练的决心不会输给大家.
我从未想过, 一出月湘观, 涉足江湖尘世, 竟为我的命运带来如此翻天覆地之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