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那天常贵走后,子清一个人在院外待了许久都没进屋。
林炳奎有些不高兴,在屋里小声嘟哝,“这搞艺术的人和我们就是不太一样,不就是拉个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家也被整得很惨,但喊起口号来,还不一样得扯了嗓子,心里知道不就行了。”
“你当都跟你这胖子似的,没心没肺?换了是我,我也不去。”吴应杰唾道。
“是,你们都是有骨气的人,心气高……”
那话我不想再听下去,终于关门出了北屋,来到院子里。子清病好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跟他单独相处了。
院子里,子清坐在井边,垂着头拨井绳。
“坐在这儿干什么,井边潮气重,晚上风又大,别感冒了。”我一把拉过他,让他坐在了远一些的石墩上。
“这么热的天,哪会感冒。”子清看着我,笑了笑。
其实,我怕他会跳下去。他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心事重重的,常贵来“劝”他,我只觉得他心里憋着股劲,他不说话,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愤怒,那年月想不开的人太多,眼睛一闭,就一了百了了。
“你还记得高一时叫我伴奏的事吗?”子清忽然问我。
“红军不怕远征难?好远,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熟。”想起那次子清对我的冷淡,那心情我竟现在还记得,就像在昨天。
“那时候我拒绝你,你是不是很生气?”子清又问。
“是挺生气的,那时我刚上城,最怕人家瞧不起我,你那样子又冷淡……那时我以为你是个很清高的人。”
“清高……”子清笑了笑,“我那时怎么拒绝你的?”
“好像是说,你觉得没必要,说那歌不配小提琴。”我想了想,答他道,有些事情,果然是印象深刻。
“我真那么说了吗?你不会很想揍我吧。”子清笑得仰起了头。
“换了在乡下时大概会吧,我在乡下也是蛮子一个。”我说到,忽然很怀念那时,没有遇到子清时,没有进城时,那时什么运动革齤命揪改批斗都还没开始,我只需要整日顾着在地里疯,年节假日盼盼家人。
“如果你那时用拳头,我说不定就答应了。我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子清慢慢收起了笑,看向我,“……这次,你会像那次一样叫我去吗?”
子清那样认真地看向我,好像只要是从我口中说出的答案,他就会去照做。我有些震动,迎着他的目光却不敢轻易开口,也许有时,我们本不应该权衡太多。
“不会。”
终于,我把这两个字说出了口,瞬间,自己也像轻松了许多似的。会,或不会,那不是选择,只是我心里的所想。我怎么会愿意你在那些人面前,做你并不想做的事。
子清听后久久没有说话,眼里有些我读不懂的东西,月光下,他的目光晶莹闪烁,眼底的笑意却慢慢漾开。
那时,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惑,心里忽然涌起冲动——我想吻他,像来兴一样深深地狠狠地吻他,我想把他揉进身体里,再不用管那些阴暗的设计和纷争!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将这些欲望隐藏好,再回过神来时,子清已经转过了身,留给我的背影里,他说了声,“谢谢你,劲松哥。”
第二天,他去找了常贵,他跟常贵说,他同意去表演,曲子也定了下来,就是“红军不怕远征难”。听到子清亲口说出这件事时,大家都暗暗松了口气。我见他的样子并不算太勉强,又听他说了决定拉的曲目,心里也放松了下来。
后来的几天,子清并没有像常贵说的那样不干农活单独去练琴,他甚至连琴都没有摸一下。他和我们一起割麦、扬场,那时割好的麦子已经开始脱粒,脱粒机一开了就不能停,需要不断地喂麦子进去,所以大家也忙得像那停不下来的机器,田头一帮人昏天黑地地割麦子,机器边一帮人马不停蹄地打麦粒,女人们则在空旷的地方顶着日头筛麦壳。
我问子清要不要去安静的地方练一练琴,他只摇头说曲子不难,他不用练。那天他忽然又问我,想不想听他拉首曲子,我说当然想, 只是现在太忙,过几天再让他拉给我听。
可是我当时竟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失落。
那天天气很热,还没到七月,我们在地里割麦竟连件背心也全部湿透。这样闷热的空气让我很难静下心来,那天也的确不是个好日子,吴曼丽在晒麦时中暑晕倒了,被人七手八脚抬了下去,据说醒来后哭成个泪人,说再也不要下地了。我担心子清的身体也会受不了,所以让他去了凉快一些的脱粒机旁打麦……
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的,以至于割到了手。是不是天气太热了,连我都这样,子清...想着,我干脆甩下镰刀,匆匆朝机器那边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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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子清站在脱麦机前面,我在心底舒了一口气,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没注意到我来。我刚想叫他一声,却看到他缓缓抬起手,竟是想把手伸进去。
我一把从后面扯住他的领子,他很轻,一下子撞进我的怀里。
“你疯了!”我吼道,整个人都禁不住颤抖。
“劲松哥——”他猛然间转过身,神情也才清醒。
“你难道想一辈子都再不拉琴了么!你怎么就可以对自己这么狠!”我狠狠的攥着他的手腕,惊魂未定,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子清原本没有一丝表情,也许是我的样子吓到他了,也许是他真的觉得对自己的可能再不能拉琴的手愧疚,他的脸上才有了一些波澜。
“劲松哥,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也软了下来。他的手腕被我握的红了一大片,我又在心里责怪自己,他那么细弱的手腕哪里经得住我的力气。
我后来还常常会后怕,如果当时我没有去看子清,那该会有多可怕,子清又会变得怎么样。
子清的手是保住了,可是表演的事情怎么办。常贵故意是在针对子清,但我是绝对不会让子清在去表演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真的无法想象子清的手要是没了,他再也不能拉琴了,他该怎么办,而我,又该多痛苦。
晚上,我仍是有些不放心,就把子清叫出来,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能做傻事,常贵那里我自有办法。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嘴角带着笑。看着他清秀的脸庞,此刻这个人还好好的站在我面前,心,终于是安静了下了,我是多想把这个人狠狠的揉进怀里,深深的吻他,而我却只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那天,月妹来我们这里,正好是中午,大家都在屋里休息。
“我听我爹说你会上台表演拉琴,我来看看你练的怎么样的。”月妹一脸真诚的看着子清。
她话一出口我就有些不开心,跟月妹没什么关系,只是想到了常贵那副嘴脸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子清没有接话,而是看向了我。
“月妹,你还带了山芋来啊。”我岔开了话题。
“是啊,上次你们不是说不会用农家灶煨山芋么,正好你们休息,我就来给你们做点山芋尝尝。”她说着,便准备忙活开了。
大家都纷纷欢呼,月妹笑盈盈的去起灶烧水了。
山芋煨的差不多的时候,子清也过去帮忙了,大家已经摆好了桌子就等着那锅热腾腾的山芋了。
然而等到的不是山芋,是月妹的一声惊呼。我忙赶过去,我知道自己担心的都是子清的安危。
我到的时候,子清正在安抚月妹,道“月姐,没事的。”
一锅的山芋撒了一地,我忙去看子清。
“子清,你没事吧?”我上下打量他一番,才发现他的右手握着左手手腕,整只手都通红。
“你的手?!烫到了!!”我当即领着他去冲凉水,月妹跟在后面,一脸自责。子清还笑着安慰她,让她别担心。
我却为子清的手心疼不已,好不容易保住了,怎么又被烫伤了。我一边小心翼翼的帮他冲凉水,一边又在心里责怪月妹的不小心,我忽然发现,我竟然变得这么爱计较,只有是子清,那么无论让他受伤的人是谁,包括我自己,我都会埋怨对方。
“小余,对不起,而且,你过两天就要表演了,现在手受伤可怎么办啊。”
月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子清的手是怕是要好一阵子才能好了,表演我看就算了吧,我们会另出一个节目补上的。”
“对不起,都怪我。”
“对了,‘常大队长’那边就麻烦你说一声了。”我也不忍心看一个女孩子这幅摸样,但是受伤的是子清,我就很难不生气。
“没关系的,都是我自己非要跟你抢着端那个锅,不然也不会烫着。”我在这看着子清的伤皱眉,他却笑着,好像我才是被烫伤的那个。
晚上月妹送烫伤药膏过来,常贵也跟在后面。、
“听说小余手被烫着了是吧,你看你们城里人就是身骄肉贵,哼。”他说完还冷笑一声。
“是啊,城里人就是架不住开水烫,皮薄。”我不想理会他,想他就是来验真假的,看到子清手上的水泡也不好说什么了。
晚上,我给子清上药,虽然手脚已经轻的不能再轻,但我还是怕弄疼他。他就用另一只手拨煤油灯的灯芯,看到我在看他,就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忽然就想到我们刚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在玩灯芯,我那时对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