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仙也？
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神仙者，所以保全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或升天，或住地，去留各从其所好耳。
少年自昏迷中醒转之时，便被满目的银白晃了眼。再定下神来，便察觉自己竟是在一人怀中。耳边风声呼啸，犹疑着微微偏头，却隐约见得白茫雾气间青山绿水都远渺在视野里。
……难不成竟是在天上飞？！
这一慌，神思刹那清明，之前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血火漫天，生灵涂炭，全族俱灭。
娘亲的身子已然冰冷。任凭自己如何呼唤，也未曾再睁眼好好看一次她的孩子。
“……莫要多想。”
忽而有手掌覆上了自己的双眼。
响起来的声音暖而低沉，蓦然间便重新定了少年散乱的心神。
“睡罢。”
模糊而柔和的光亮了一亮，少年便在这臂弯里安心地沉沉睡去，眉间松松地舒展开来，一点朱砂正好。

后来，少年归入昆仑天墉城门下，那日救他一命的人名为紫胤，当得真人的尊贵身份。
“汝之名姓？”
“……”
“……何不作答？”
少年沉默良久，复才抬头，抱拳一礼，一双决然目光。
“百里屠苏。”
屠绝鬼气，苏醒人魂。将自身化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一柄利器，护自己所要守护之人。
闻言，紫胤微一挑眉，知这少年所报并非真实名姓，却也不点明，仅略一点头，淡淡道：“年年岁末饮屠苏。此意甚好。”
“……”少年一愣，正欲开口辩说，却也寻不到恰当字句，更不知眼前这人应如何称呼。虽满头皆白，眉梢都仿佛挂了冰雪一般，容貌却又极年轻，望去不过而立之年，轮廓坚韧深刻如许，一身威严肃穆之派，周身剑气凛然，一看便知是此中高人，深不可测。
“此地为昆仑天墉城，乃清净修仙之地。吾探得你身中煞气凶险，若放任于世间，后果不堪作想。本门所修习心法或可助你平息体内煞气，今后你便归入我门下，彼此以师徒之礼待之。”
“……弟子见过师尊。”

只犹疑了片刻，少年便伏下身恭敬行礼，心中却翻涌起旁的一些念想来。修仙之地，可是说若在此地长久修为得道，便可成仙？念及此又偷偷抬眼望了下紫胤，不由一惊，想这位救了自己一命又于方才成了自己的师父的紫胤真人无怪乎容貌不见丝毫衰老，莫不是已然修成仙人。又模糊记起被紫胤抱在怀中于云雾间从容腾挪的不可思议的经历，更是对紫胤实为仙人这一想法笃定至极。
若能求仙得道，是否就可以长生不死，是否……就能寻到使人起死回生的法子？
被尽数杀害的族人，还有，娘……
心思如此几个兜转，一时间胸中气血翻腾，神智登时模糊起来，身体被如噬咬般火烧火燎，生不如死的煎熬中却觉一股清凉之气自背后处徐徐渡入全身，包裹住几要焚裂开的五脏六腑。
少年正欲开口，一把沉稳声音自身后传来：“坐好，敛息定神，切莫分心杂念。”
只得依言闭了眼。陷入安稳梦境之前，少年所想的却是，都言仙人脱凡，清心寡欲，无俗世感情所牵累，然这已身为自己师尊的仙人尽管不苟言笑，却也还是，温柔得很。

昆仑，其号曰昆崚，其一角有积金，为天墉城，面方千里。城上安金台五所，玉楼十二所。其北户山、承渊山，又有墉城。上通璇玑，元气流布，五常玉衡。天人济济，不可具记。
史书所极尽铺张色彩之记录，也不过死板文字尔，远未如亲身体会，置于其中所感来得踏实。
屠苏的房间安于剑塔一隅，稍显偏远之地，却也清净。虽有几分寂寥，然他明白紫胤的苦心，委实因自己的满身煞气，定不招人喜欢，更是初入门下就被收为堂堂执剑长老的弟子，料到要惹得多少眼红和猜测。
天墉城门下弟子多习剑法以强身护心，紫胤却并未令屠苏习之，只令他每日于内室打坐，读些心法，也不严加看管，只命他绝不可私自下山。由此自然空出大把大把的闲暇功夫，屠苏便经常将其花在湘竹书院，桌前一坐便是整天，与多年无人翻阅的大部头古籍为伴。如此深居简出，久而久之，闲言碎语倒也少了，乃至其他弟子几乎无人还有工夫去记天墉城还有这样一人。

由于天墉乃修仙门派，因此收藏之书大多也是记载飞升成仙之事。大半年的时间，这些书已被屠苏翻得七七八八，各种稀奇求仙之法更是会认真记下，无论看上去有多么荒唐至极。
这一日，屠苏正埋首书山之中，一下觉得头上光线暗了下来，淡淡的阴影投在书页上，下意识地抬头，立时抑不住惊讶之色：“师尊？！”
紫胤一拂衣袖，迈步进来，疏朗眉目间有几分疲惫。屠苏知他近日闭关，想必是耗费心神所致，立站起身来行过礼数，随后道：“天色已晚，师尊想必闭关多日已是劳累，弟子陪您前去歇息罢。”
“不必。”紫胤略一摇头，随后目光堪堪扫过桌上摊开书页，“……正研读修仙之法？”
“……是。”突然一问令屠苏心神略惊，忙沉下气来虚应道：“弟子虽不可与他人一同习剑，却也不好日日虚度，便来此地，只弟子资质愚钝，经典诸多道理，仍须慢慢参悟。”
“道亦如天，天之大，又岂是凭你我之力可悟透，纵使百年，不过沧海一粟，其力之微，怎堪言说。”紫胤似是沉吟自语，言毕对上面前少年一脸似懂非懂神色，微一叹，随后回转身去：“罢，今日来此，另有要事，你且随我来。”

一路御剑，屠苏依言紧紧抓住紫胤袍角，看脚下风云变幻，试探地问起自己可否学这御剑之法，却被断然否定，不由得一阵失望，此后便沉默无话。紫胤见他这般模样，心下了然，想这徒弟平日里虽沉稳，也不过还是孩子心性，会闹如此的小别扭，便微勾了唇，抬袖牢牢握住了屠苏的手。
身后的少年登时猛地一颤，差点掉下剑去。
“站好。拉住为师的手便是。”
“……”
未听得回答，只觉手上的力道更紧了一些。紫胤浅浅一笑，一振袍袖，立时拨云见日，风高天旷。
正向剑冢而来。
“这是……？”
一柄剑横于眼前。屠苏将其持于手上细看，冰寒通透，剑气入骨，是把绝世好剑。
“此剑与你。”紫胤道，“救你之时，与你同在一处的剑过于凶煞，以你目前之力尚不可掌控
。我这些天来便寻了寒月冰魄，为你铸这一把剑，日后教你学起剑法，暂且用它便可，有助于压制你体内煞气。”
“弟子谢过师尊。“屠苏跪地拜谢，“请问此剑之名为……？”
“……”

经过前一阵子的鸡飞狗跳，这些日子百里屠苏终于安分不少，但也只是表面工夫，私下则另有打算。若说过去试的两个法子尚且只是小麻烦，这次终于是个大麻烦了。
书中记载，以野猪胃、肚入药有助修仙飞升奇效，这材料实在冷僻而奇怪，连天墉城丹药库房也是寻不见了。虽然如此，野猪乃寻常野兽，随便觅得一处树林，想必便可轻松遇见。可这对屠苏而言却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原因自是那一道禁止下山的严令在身。还留在幼年零碎记忆中的葱郁青林，鸟语花香，已是长久不曾再见过了。
可如今也再无他路可走。屠苏一直隐约觉得，自己所做之事绝不能向紫胤提起，个中原因却也说不清楚。所幸他闹出事来，紫胤竟也没深究。终是到了这一步，唯有违背禁令，私自下山。如此一来就算得手，或许也将被逐出师门。
屠苏收了手中剑，转身向屋中走去。心念杂乱，剑气也随之起起伏伏，不如罢手。今日紫胤并未前来，倒也让他微微松了口气。
而究竟该做何种选择，却已是早已决定了的。
这性子便是他。哪怕心存挂念愧疚，各种思前想后，然而只求做自己想做之事，若无遗憾，便不后悔。
并不长久的日后，这终是伴了他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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