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续）
沿着低矮的天花板边缘耐心敲击了最后一遍，安德里亚终于放弃，皱着眉头跳下长椅。
坐在长椅另一端的荞默默抬起头，像是等待着他的结论。
他恼怒地横了她一眼：“没希望了。整体成型，厚得要命，连门缝里都有屏蔽条，根本就是实验室级别的电磁暗室。就算通讯器恢复功能，也不可能收发任何讯号的。这下你满意了？”
荞不安地蠕动了一下：“对不起，我……”
“省点劲吧。”安德里亚打断了她，“是你用枪指着我，把我踹进这个破铁箱里的，这一点说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支肇事的枪早已不再威胁地指向安德里亚，而是平搁在荞的膝头上，可是女孩也还不敢松手，两手攥着枪管，一副略显心虚的尴尬神情。
长椅仅有这么一张，安德里亚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悻悻地在荞的身边坐下，双臂交抱，紧锁眉头平视前方，以示最大限度的抗议。
除了灰冷的金属墙面以外，前方其实什么都没有。他们置身的这个空间狭小而方正，长宽高都不过两米出头，压根算不上是个房间，人被困在里头，只能无聊至极地枯坐着，像是被锁进了保险柜。
事实上，那个拥有无数孪生姐妹的摩诺少女也就是这么称呼它的。
半个小时前，女孩推开厚达一英尺的金属门，率先走进这个大铁箱，热情的语气配上那身女佣制服，活像是小旅馆的服务员在向客人展示房间:“这个保险柜有点小，当然不如我们的包厢舒适，不过装下两个人还是没问题的。等你们安顿好了，门就会从外面锁上。”
“然后呢？”不顾双手被铐在身后，不顾荞在身后用枪口顶着他的后腰，安德里亚在门口停下脚步，
打量着门上复杂的气密锁，狐疑地扬起一边眉头。
“然后整个保险柜会被裹上垃圾焚化后的灰烬，再送进冲压机，一起压缩成一个立方体，接着装船出发。”少女的口吻轻松，像是这一切都简单得不值一提，“天衣无缝的伪装，是吧？就算有人想要追踪你们的去向，也只能一无所获，就像是眼看着你们蒸发了一样。”
“是啊，如果想隐藏两具尸体，没有比把它们压成薄片藏在垃圾堆里更安全的方法了。”安德里亚冷笑。
摩诺少女掩口轻笑：“别紧张。‘水族馆’开业至今四十年，不是我们自夸，保险柜里运送过的皇亲国戚也颇有几位，绝对安全。”她歪头看看荞，“怎么样，要进来吗，现在你还是可以改变主意的。”
荞的回答是抬脚猛踹安德里亚的后背，让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保险柜里，自己也跟着走了进去。

“好啦，也该出发了。祝你们一路顺风，恕不远送。”少女走过来捏了捏荞的脸颊，“我挺喜欢你的，如果你不想再待在‘孔雀眼’，我可以给你找份工作……不是你讨厌的那种工作，而且报酬优厚哦。”
“我会考虑的。”荞随口回答着，灵巧地让那支夺来的枪在手心翻转了半圈，回身将枪柄递向一直沉默地跟在后头的彼得，“还给你。”
彼得走过来，替安德里亚解开了手铐，却不伸手接枪，只是站在原地微一鞠躬：“不必了，请留着它，以备路上不时之需。”
荞回头看了满脸阴云的安德里亚一眼：“说得也是，谢谢。”枪口再次调转，又抵在安德里亚的太阳
穴上。
少女看着他们，禁不住笑出了声。她容貌本来就无懈可击，此刻更是眼波明媚，风致嫣然，足以惑乱人心。
“如果你决定接受这份工作，记得随时来找我，或者到最近的大城市去找我的姐妹们。我们的名字都一样——”厚重的金属门关闭之前一秒，她倾身贴近荞的耳畔，声音轻悄，仿佛是在吐露一个小小的秘密，“潘朵拉。”
安德里亚懒得说话，荞也保持着长久的沉默。
其实除了时不时的摇晃和轰鸣声，以及缓慢下降的温度之外，这段不知终点的旅途倒也没有什么令人不适之处。
面对那堵灰暗平滑的金属墙，会令人逐渐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安德里亚已经无法正确估算自己被锁在这里究竟多久，更无从得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确定的是潘朵拉没有说谎，保险柜确实安全，至今他们仍然完好无损，不曾被冲压机碾成薄片。
但是太静了，静得让人不知道世界是否还在运转，静得像是连空气都变得凝滞而沉重，很快就要压迫得人抵受不住，终于崩溃。
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此刻在做什么，父亲和母亲也不可能知道安德里亚在做些什么。他们只知道儿子处于叛逆期，违背父命，一意孤行地投考军校，毕业考试结束之后就会回家。
母亲的舞会上，安德里亚偶尔代替父亲充任舞会男主人的时候，客人们会称赞安德里亚的成绩出众，将来必是将帅之才。母亲总是打扮得艳惊四座，挽着安德里亚的手，笑眯眯地听着那些恭维话，然后仰起头问安德里亚是不是想吃一块杏仁糖霜千层酥。那是安德里亚小时候最喜欢的甜点，可是母亲好像忘了她的儿子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不再是那个坐在丝绒沙发一角啃着千层酥，看着客人们谈笑起舞，最后昏昏睡去的小男孩了。
这几年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父亲埋首研究，母亲耽溺享乐，他就算放假回家，也只是躲在游戏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玩着飞行战斗模拟器。如果不是因为安德里亚难得在家，母亲觉得有必要刻意聚在一起用餐，在庞大如同迷宫的选帝侯府邸里，一家人可以十天半月都不必碰面。安德里亚不禁怀疑，如果他就此失踪，父亲和母亲没有了非聚首不可的理由，是不是就会终其余生不再相见，直到最后被埋葬在家族基园中的同一间华丽的大理石基室里为止。

还有伊斯塔姑姑，……如果失去了安德里亚，她也会失去最后一线希望，大概只能日复一日地仰望着那个毫无意识地漂浮在液柱中、年纪足以做她祖父的皇夫，猜测着他何时才会真正死去。那间皇宫地底深处的密室里没有一丝生气，只有她一个人唇边的呼吸，黑暗中结成淡白的丝丝缕缕。
安德里亚叹了口气，忽然察觉他呼出的竟也是冷凝的雾气，如有朵朵轻絮从眼前拂过，清晰可见。舱室里已相当寒冷，似乎声音都冻结了，越发清晰的宁寂中，只有一串细小而密集的喀喀声顽强地响着。
转头一看，荞在长椅上蜷成了小小的一团。她的晚礼服是厚重的丝绒料子，可是肩背手臂都暴露在刺骨的空气中，起了密密麻麻的寒栗。她用力抱住双腿，看得出是竭力想控制自己的颤抖，然而牙关还是止不住地轻响。
他厌烦地皱了皱眉，脱下外套抛过去。
外套落在荞的肩上，让她惊跳了一下，像是林中的鹿听见了猎人的枪声。
“不想要就快还给我，我还用得上。”安德里亚说。
荞什么也没说，飞快地抓起外套穿上，两手拽着衣襟紧紧裹住自己。
确实越来越冷了，安德里亚摸了摸双臂，单薄的衬衫其实也抵挡不住寒气的入侵。又过了一会，他觉得再不开口说点什么，他的牙关也要开始作响了。
“你这人究竟怎么回事？”他终于打破了静默。
荞防卫地看着他，不吭声，眼里满是自我保护的警惕。其实安德里亚是想平心静气地闲聊几句的，可是荞那神情让他一看就有些怒火攻心。
“你怎么那么顽固？怎么每次都那么极端？”他不知不觉就数落起来，“上次要把海恩烧成灰，这次用枪顶着我的脑门。你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吗？想过后果没有？”
“大部分情况下，暴力是最高效的方法。”荞的下颌搁在膝头，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以减少热量的散失。礼服的裙裾从长椅上铺洒垂下，宛如一瀑浓碧的藤萝，繁复的手工刺绣花样中穿缀米粒大的鸽绿珍珠，在灰暗灯光下依旧流转着潋滟的华彩。可是那个裹在礼服里的人却有着不相称的顽固眼神，像个勇决的战士：“不惜一切代价达成战术目标，必要的时候采取武力威吓。他们就是那么教我的……从我记事起。”
“他们？谁是他们？”安德里亚只觉得不可理喻。
“我认识的每个人。”荞说得理所当然，“每一任的战术教官、格斗教官、射击教官、飞行教官、西默……还有诺纳斯和艾瓦。”大约是这两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名字让她觉得伤感，她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安德里亚挫败地揉了揉额角：“算了，你过的根本不是正常人的生活。我看你连正常人的生活是什
么样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看过电视的！”荞迎着安德里亚怀疑的目光，“正常人都和家人住在一起，每天他们会一起吃晚餐，然后妈妈洗盘子，爸爸看报纸。”
“不对！”安德里亚哭笑不得，“比如我就住在学校宿舍，和我共用宿舍的人是海恩，一年都见不了家人几面。”
“可是你有家吧？想回家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回去吧？家乡的妈妈会做好了饭等着你吧？”荞振振有词地反问。
“家乡的妈妈……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安德里亚气得想笑，可是下一瞬间，他发觉自己在出神。
难怪他会想起父亲和母亲。

他们身后是一块被凿开一面的灰白巨石，巨石的内腔正是他们待过的那个保险柜。
“这是哪儿？”安德里亚问。不管这是哪儿，想必都已经脱离了通讯器的有效范围，他们已经从保险柜里出来好一会儿了，智齿上贴的超薄通讯器还是毫无动静，由于联系不上母台，连杂波都收不到。这时候安德里亚忽然有点想念那个絮絮叨叨的酒鬼探员了。
“这里是鄙人的小小产业，满帆运务公司。”大汉又指了指上方。
夜空黯然无星，只有一颗灰白的天体悬于中天，像是一枚半埋在煤灰下的古旧银币。
危海、澄海、静海、哥白尼环形山，一切细节清晰可辨。凯罗伦帝国的孩子们从小就能辨认这些地理构造，每座半球殖民都市的人造天穹上都能看见月球的投射影像，夜夜升起落下，盈亏变化。
荞猛然抓住了安德里亚的手，那么用力，以至于将他攥得生疼。可是他并没有甩开她，那疼痛足以证明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
半月的辉光中，掺杂了无数细小斑驳的污点，像是天空中蒙着一带宽阔的黑纱，大部分隐于黑暗之中，可是经过明亮月面的时候，却被清晰地映现出来。
安德里亚的心脏猛烈地撞击胸腔。
他从未见过哪一座殖民都市的月亮会是如此满目疮痍的模样，那些虚假的影像应该永远都完美无瑕。
那些黑点也不可能是L1拉格朗日点上的碎片带，以行星尺度而言，碎片带实在过于渺小，除了月球自身以外，从太阳系的任何星球上，都无法用肉眼发觉它的存在。
唯有一颗星球上才能看到这样的月亮。
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十二座被称为“示拿之塔”的天梯由22000英里之高的赤道同步轨道坠落解体，近万艘战舰与不计其数的空天战机毁于战火，亿万残骸至今徘徊于大气圈之上。这些太空中的礁石织成死亡的罗网，进出大气圈的穿梭机和战舰若未能及时避让，只要撞上一块苹果大小的残骸，就等同于触发一颗威力巨大的高爆太空水雷。无法斩断的恶性循环一再重复，每一场战役、每一次触礁爆炸都会造成更多的残骸，让那张罗网越发收紧，难以挣脱。
安德里亚记得教科书上的记载：经过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拉锯战，凯罗伦帝国军发觉必须以惨重的伤亡率为代价，才能攻入大气圈，最终取消了大规模降落作战的计划。而那颗星球的守军同样也不再有机会夺还月球，失去这个至关重要的能源基地，也就失去了最后一丝反扑的希望。最终，战争就以这样奇异的方式结束了。
为了永绝后患，利用最后的进出窗口，凯罗伦帝国军环绕这颗星球设置了“纸枷”，36座同步轨道浮游巨炮与66颗近地卫星组成的警戒卫星群协同运作，自动追踪与击落任何企图逃离这颗星球的飞行器。
从那以后，这颗陷入牢笼的星球连同其上的百亿居民一起，被遗弃在蛮荒之中，几近千年。
可是此刻，这颗星球就在他们脚下缓缓运转。
——地球。
“不错吧？开了灯更好看！”大汉把他们的惊骇误解为敬畏，转头冲着厂房深处大喊，“嘿！开个灯！”
像是有一公里之远的角落里有人回应：“老大，开灯没问题吗？今晚……”
“你管事还是我管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瞎操心？”大汉的咆哮在厂房里回荡。
“行行，算我多嘴……嘿哟！”角落里有个一人高的沉重电闸，那人跳起来，抓住把手，用全副体重往下猛拉了一把，电闸砰地一响，合上了。
头顶果然有灯应声亮起来了。每一盏射灯的口径都大得如同是下水井的井口，砰砰砰次第亮起，勾勒出夜空里什么东西的形体。
其实这东西一直都在那儿，静默地隐伏在暗夜之中，因为过于巨大，无法一眼看清全貌，安德里亚和荞竟一直没有发现它的存在。此刻炽白的灯光大亮，泼在墨黑的钨钛合金上像是流水撞上了顽石，溅出满眼灿烂的光辉。
它横跨厂房上方，结构巍然而精巧，宛如史前巨兽的骨架。
厂房的墙壁上有个造型极其随意的大洞，几辆标重25吨的叉车穿过那个洞口来来去去，大概这就是他们的装卸门。从那个洞口中，可以看见灯带还在继续向远处延伸，仿佛烽火遥遥传递，照亮了起伏的山峦深谷，以及山脊上那个东西的完整形体。
一道笔直的钢铁轨道，庞大得不像是人力所能建造的东西，以依次矗立着的数千根巨柱为承托，自低而高探进夜空深处。那姿态如同一条龙的长尾匍匐于地，头颅却昂然而起，将欲腾跃。
“壮观得不行了，是不是？”看着安德里亚与荞瞠目结舌的神情，光头大汉很是得意，嘿嘿地笑，“我们公司这条磁浮加速轨道，没得说，南半球最棒的。海拔高，空气阻力小，靠近赤道，最节约燃料。不管多大的船体，都能推到近似轨道速度，然后超燃冲压发动机一点火，轰！就上去了。”
“有那么容易吗？就算能绕开残骸，凯罗伦人的轨道巨炮和警戒卫星难道都只是摆设？”安德里亚蹙眉。
“哼。你是出生在上面的人吧？这辈子都没来过地球吧？我一看就知道。”大汉轻蔑地笑了笑，“那东西的火力是吓死人，可毕竟是好几百年前的玩意儿了，运转了这么久多少会有些毛病，比如准星偏差，系统延迟，感测元件的容许度太大什么的。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可是综合起来，就会造成一个微乎其微的缺口。”
大汉用自己的拇指在尾指尖上轻轻一掐，仿佛那个缺口的尺寸真就这么点大。
“其实穿梭机进出大气圈，这么个小小的洞眼也就足够了，关键是这些洞眼在地表的投影位置每一秒都在变动，通道时刻可能关闭，也时刻都有新的通道产生。一旦错过，穿梭机不是跟残骸撞个粉身碎骨，就是被轨道炮轰成渣。我们公司不仅能把穿梭机送上去，还有一套完备的数据库，使用我们提供的参数，客户就可以精准地进入安全通道。”
安德里亚不以为然：“既然一个运务公司都能轻易突破‘纸枷’，地球守军怎么会毫无动作？”
大汉被这个问题逗得很开心，玫瑰金的假牙闪闪发光：“地球守军倒是很想出去的，可是他们怎么出去？在引擎里烧煤么？殖民地叛乱结束之后……”
“殖民地叛乱是什么？”荞在一旁认真听了很久，忽然像个学生似的发问。
“就是我们所说的独立战争。”安德里亚看了她一眼。这个被当成作战机器抚养成人的家伙，大概没有正经上过什么历史课。
“管它叫什么呢，总之战争把这个世界彻底打垮了。”大汉满不在乎地笑着，“所有核设施都被毁灭了，不管是军工厂，还是民用的发电厂。烧柴取暖，骑马代步，一切几乎倒退到19世纪。花了好几百年才爬起来啊，为了重建，差不多把石油和稀土矿都耗干了。所有国家都靠着吃库存过日子，元首们不停地开会，说要联合起来重建太空舰队，背水一战，可是到头来谁也不愿意打前锋，那损耗可太大了，就算拿下了月球，分赃的时候也绝对会被黑吃黑。拖着拖着，也就真的不可能了。”
安德里亚质疑：“月球不是盛产氦-3吗？走私犯和奴隶贩子最喜欢的硬通货。总会流入地球的黑市吧。”

加长礼车在环绕山岭的公路上疾驰，车宙外是连绵的莽莽山影，仿佛永无止尽地起伏。
这辆车外观古雅，却出乎意料的强悍，外壳与玻璃上密密麻麻的熔化弹孔没有一处能穿透进来，细腻的小羊皮与玫瑰木内装丝毫未曾受损，车门一关，车内仍是宁静舒适。一切都是老派作风，没有那些闪烁旋转的彩灯或透明酒柜，只在主座对面有个设计精致紧凑的小吧台，台面镶嵌一套法式虹吸壶，一瓣暗蓝的火焰缓缓煮着纯银壶中的清水。
从位于山项的厂房驶出不过十几分钟，他们已经通过了好几道重兵把守的防线。层层叠叠的灌木丛剪影中，地空导弹发射架从地面下缓缓升起，许多人影奔跑着用口哨与手势交流，无暇多看他们一眼，只有布置在路边的自动瞄准集群式火箭弹跟着车子默默转动，像是在目送他们远去。
头顶猛然有十几声爆响，如同一连串响鞭撕裂天空，竟震得人耳膜微微痛麻。荞扑到车窗上向外看，却没发现哪里有开火的迹象，回头望去，轨道仍然高悬于群山之间，明亮得如同夜空中的一道笔直烙痕。
安德里亚按了按手边的召唤铃，通往驾驶室的隔板没有降下，只是车内的对讲系统响起，司机温和有礼的声音应答着：“晚安，有何吩咐？”
“刚才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不必担心，只是有两个截击机编队刚刚升空，在我们头顶突破音障。”车顶棚打开了，隔着透明的内层天窗，截击机早已不见踪影，在月光的映照下，天空中只有两组排列成菱形的音爆云环正飞速散去，如同消失在空气中的烟圈。
“是演习么？”安德里亚好奇地张望。
左侧山崖陡直，右侧数米就是看似无底的漆黑深壑，车子正在拐过一个急弯，司机的声音却平淡依旧：“是要拦截中南美联邦的空军战机。一小时前从玻利瓦尔基地起飞的联邦战机马上就要到了，从马尔维纳斯群岛过来的还要迟上半小时，那边比较远。”
“我们现在的位置究竟在哪？”安德里亚吃了一惊，难道“水族馆”的人把他们送上了哪一场战争的前线？
“波托西，旧属玻利维亚。”
“玻利维亚不是就在中南美洲联邦的腹地吗？怎么会和联邦空军交战？”
“整个波托西省都是法外之地，联邦法律在这里毫无用处。”大概全世界的中年男人都喜欢政治和军事话题，司机的话匣子渐渐打开了，“联邦政府对这条磁浮加速轨道眼馋得很，几次要收购满帆运务公司没能成功，联邦空军就下了通牒，要征用轨道。那个光头当然不干。”
“这些截击机和导弹发射井……都是那个运务公司的？”荞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导弹和山头上的东西都是他的，不过那些截击机是奴隶猎人们的。加速轨道收归国有之后，发射费用会大幅上涨，还有些生意就干脆不让做了，塞舌尔轨道就是个血淋淋的先例。奴隶贩子当然不喜欢看见这种情况啦。”
安德里亚只担心眼下最实际的问题：“我们要去的地方安全么？”
“绝对没问题。这几年打了好几个回合，都没能动真格的，联邦空军在数量上是绝对优势，可是他们舍不得把轨道炸坏，奴隶贩子的装备又远远比他们先进。城里更安全，一点也影响不着，就当是烟花表演了。”
司机沉默了一会儿，专注地操控着修长的车身在被月光染成银灰的道路上蛇行，避开地面上散落的滑腻深红斑块和金属残片：“刚才就是这一带有潜入的联邦空降兵部队，触发了激光绊雷，全灭。连累这辆车挨了几下，没办法，绊雷是范围杀伤的东西，不分敌友。”
轮胎偶尔碾过什么，车身轻微颠簸。原本怔怔望着窗外的荞骤然收回目光，仿佛被看到的东西刺痛了双眼。
车顶天窗重新合拢之后，车厢内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蒙蒙的贝壳拼花小灯下，银壶中的水发出微沸的声响，通过导管倒涌进另一侧的玻璃壶身，与研细的咖啡粉混合。
水沸了几十秒，咖啡便煮好了，黑褐液面上浮起一层金黄稠厚的可可脂泡沫。核桃大的纯银酒精炉自动上下翻转，嘶嘶熄灭，咖啡渣被滤在玻璃壶中，咖啡又像魔术般循着方才沸水注入的管道被吸回银壶中。壶盖叮的一声跳起，温暖的香气骤然弥漫，苦涩而醒神。
酒柜侧面的小托盘无声地旋转出来，丝绒衬垫上嵌着一对象牙白的咖啡杯碟，各搭配一支纯银茶勺。可是安德里亚和荞各有心思，都没有理睬这份殷勤。停了几分钟，小托盘无声地收了回去，咖啡的气味渐渐消散，已经冷了。
车内对讲系统又响了，司机提醒他们：“波托西城就在右手侧，很快就到了。”
右侧的山壑渐渐平缓，数条山谷汇聚的低洼处灯火璀璨，像是浅浅一汪水银在月下荡漾。
不知何处开始交火了，天际有电光急速明灭，一股浊红的烟霾腾起，仿佛是天空中缓慢沁开的血痕。

第十一（续）章 -【End】-
在此感谢 @qiyaqi 提供的照片

好赞的说~辛苦了思密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