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是一个关于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记述，他没有名字，不过我叫他，骨仙。
曾经的好友，小苓，她的父亲是个道士，在我十五岁之后，我无比憎恨这一点。但在我们毫无隔阂、形影不离的时候，我曾在那里看到过一本志怪奇书，上面有一段……关于骨仙的记载。
“有古桥，久无人烟，有灵附于生前白骨，居于桥边，周身灰光，食人魂魄以壮己身。此物称骨仙，遇之大凶。”
食人魂魄……遇之大凶……骨仙也这样说过啊……

正文
谁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都曾以为，或许自己会是最特殊的那个人。在我遇上骨仙的时候，我也这样认为。
幸好，虽然我不特殊，但他，是一位十分特殊的骨仙。
他不食人的魂魄。
“当你死了，成为一个鬼怪，却拥有模糊的为人时记忆的话，你也做不到的。”骨仙是这样说的。虽然我觉得，他不是很在意自己为人时的记忆，因为他好像，从没想过离开这座桥，去找自己生前的地方看看。
不过，我当时在想，幸好骨仙有生前记忆，用那种光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然，就算他再友善，我也不会跑去和一具行走的白骨聊天。

在我和骨仙认识了五年多之后，小苓的父亲离家，受早年恩人的委托去除一只有千年道行的鬼怪，十三年未归。
他走的时候我十岁，小苓九岁。哦……据说我的母亲在九年前把我留在这个小山村，给了小苓母亲一大笔钱，让她抚养我长大，然后许一家靠谱的夫家。
所以我和小苓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她也总是小秦小秦的叫我。
嗯，我没名字，我那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姓秦，所以大家都用秦来叫我，骨仙也是。
十六之前，他叫我小秦，十六之后，他叫我……阿秦。
那时候，他伸出手，却不敢抱我，只是轻轻的放在我的肩膀上，白骨隐隐约约从灰色中露出。
这样也不错，我没名字，他也没名字。我想。

十三那年，小苓的母亲疯了。
大家都说，是那个道士捉鬼不成，反被记仇的鬼报复了。
小苓很伤心，哭了一整夜，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跟着她一起哭。我只是很难过，不光哭不出，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快天亮的时候，我想，我不嫁人了吧，那笔钱，给小苓养她妈妈。
第二天，我跑去问骨仙：“为什么道士要除鬼？”
“小秦，为什么想问这个？”
我把事情跟他讲了一遍，他周身灰色的光有些明灭不定。
“……因为，人害怕不在自己掌控里的东西，害怕鬼会害人。”过了一会，他才慢慢回答我。
会有人来杀你吗？我想了很久，还是没问出来。
我不想提这样的话题，因为会胸口闷闷的。
骨仙很轻很轻地抚过我的头顶，声音里听不出什么：“以后少来一些吧……”
“……”为什么？
“呵……”骨仙的声音也很轻很轻，轻到我听不清，“食人魂魄以壮己身。此物称骨仙，遇之大凶……”
“在世人眼里，鬼无论是否有意识，是否会害人，都是一个样。”骨仙对我说。
十三岁，是一个懂事的年纪了。
他是不是怕别人把我当成异类？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想听他的话了。
“明天我还要过来，你别躲着我。”我说。
“……嗯，我不躲。”又过了一会，骨仙笑了一下，回答我。
他开心吗？
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骨仙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桥边。
我感觉他在看我。
虽然我连他的脸都看不见。但是我想，如果他不是一堆白骨，一定会笑得很温柔吧。

我告诉了小苓，我的打算。
小苓又哭了，我学着骨仙那样摸摸她的头发，但是她哭得更厉害了。
“小秦……小秦……”
“不哭了，眼睛肿了。”
“你刚刚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在……”
“我去看山里的蘑菇长出来了没有。”
“嗯……小秦……我也不想嫁人了……我要照顾娘亲……”
“嗯……”
小苓妈妈在旁边看着我们，突然就扑上来抱住了小苓，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地上，她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小苓……快跑啊……来了……”
快满十五岁的时候，小苓妈妈的病情好像更严重了。
她有时候会打小苓，嘴里还在说着“出去！出去！不要害我们！”
那时候小苓已经学会忍着哭叫我，我们两个合力把她制住，有时候她哭闹起来，只好用拆开的被单条捆住她。
我感觉越来越奇怪。
屋里有些阴森森的，小苓经常做噩梦，但是我没有。
正好那时，我去找骨仙的时候，骨仙对我说：“你精神很不好。”
我说：“小苓妈妈开始打她了，还说胡话，什么‘出去，出去，不要害我们’。而且小苓晚上做噩梦，她吓醒了，我也会醒，看着她那么憔悴，我也难受。”
骨仙又是好久没说话。
那天我走的时候，回头对他挥手，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回去之后，小苓妈妈罕见地盯着我望了好久。
她老了很多，瘦骨嶙峋的。
我已经开始埋怨道士，小苓或许更严重，我们都认为他不应该抛下她那么久，连一点音讯也不传回。
道士其实是真正的侠客，义薄云天、一诺千金，但是，情义两不全。
今天的屋子好像阴沉到了极点，而且，小苓没有点灯。
“小苓？”我有点害怕。
“小秦……”小苓的声音拉得很长，遥远得像是天边传来，她坐在角落里，背着光。
我感觉有些不妙。
一股黑气从她的身体里冒了出来，张牙舞爪，在这个房间蔓延开来，竟然隐隐带着一股腥臭的味道。
我吓坏了，就这么呆在原地不敢动弹。
小苓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进来，叫喊着：“出去！出去！不要来害我们！！”看样子，是要上去打小苓，她好像是清醒的一样，还回头对我说：“小秦！快跑！！”
我有些恍惚，但还是过去拉住了她——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东西在小苓身上？她在赶这个东西，而不是打小苓？
电光火石之间，我不知道我想的是不是对的，但是，我准备拉着小苓妈妈去找骨仙。如果他不能帮我，我就求他保护小苓妈妈，然后自己回来看小苓。
太迟了，黑气已经堵住了门……我说不出话了，只得拉着又疯癫了的小苓妈妈东跑西跳，躲避那黑气的撞击。
……这是……

一团灰色的光浮现在我的面前，隐隐约约有白骨浮现其下：“小秦。”
“骨仙……”他跟来了……
那一刻我很想哭，又怕他笑我是个胆小鬼……
“别怕……我来了。”骨仙说。
他安慰得很拙劣。
然后，我好像就真的不怕了……
骨仙、骨仙……
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感觉自己很高兴，却还是想哭……
骨仙挥一挥手，就有一丛虚幻的白骨冒出来，挡住了黑气的袭击。
而那黑气源源不断，狠狠一撞，有时候又会撞断几根白骨。
小苓的身体上方，黑气构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魁梧人像，他的声音苍老而又诡异：“为什么……插手……”
骨仙没说话。
小苓妈妈又开始挣扎，我死命地按住她，不让她跑出去。

“小苓！小苓！小苓！”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呃……”她再也忍受不住，在我胸口上狠狠打了一拳，把我推开，朝小苓跑去。
我被打得差点吐血，一时起不了身拉住她……
“扑哧——”骨仙也没反应过来，一道乱窜的黑气，就已经贯穿了她的身体！
“啊啊！”她痛呼一声，倒在地上，依旧向着小苓那边爬去，“小苓！小苓！快跑啊，快跑——”
我感觉胸口剧痛无比，喉咙里有一种带着锈味的腥甜液体往上涌……小苓妈妈……妈妈……滚烫的眼泪不断溢出，就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
“咳咳——”我开始一边哭一边吐血。
这种感觉很难受，很难受……
“小秦！”骨仙的声音很急切。
“咳咳——”我倒在地上，咳嗽声渐渐低下来，我问他，“我是不是要死了……咳咳……不然怎么会这么难受……？胸口怎么会那么痛……？”心怎么会那么痛。
我甚至想到了那时候的十三多年前，一个美貌的女子把我交给了小苓妈妈，给了她一笔足够三代人衣食无忧的钱——
“拜托了……请帮我照顾好她……”
她那时候是怎么样的心情？

骨仙的声音听起来比我还要痛苦：“不会的……你等我！”
他身上的灰色光芒突然整个黯淡了下来，那个魁梧的黑影突然开始颤动……
一丛白骨、两丛白骨……无数丛白骨出现在这个狭隘的小屋，甚至，它们已经开始有了凝聚的实体！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嶙峋的白骨如山，发着惨淡的光，架住了那个黑影。
“嘎吱——”
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那个黑影仅仅扭曲了一下，就消失在了人间，仅剩满屋白骨，和剧痛的胸口，提醒我这不是一场诡异的梦境。

后来，我知道那时候，小苓就已经睁开眼睛看到了这满天白骨。她还看到了，被几乎凝实的白骨贯穿的，她妈妈的尸首。
她体内黑气还没完全清除，所以她动不了、说不了话，所以那时候的我，和力量耗尽的骨仙不知道她已醒来。

骨仙身上的光已经很淡了，我几乎看得到他的整具白骨。
我才知道，那光就是他力量的体现。
“小秦……等我……”骨仙说话断断续续地，极其艰难地化作一道光，飞出了窗外。
他不能留下来，也不能带我走……
如果我想继续生活在这个村子。
他应该是去补充力量了吧……我这么想着，就模模糊糊地陷入黑暗，隐约间，听见了小苓的声音。
好像连累了骨仙……他会生气吗……他的情况好像很严重……
没有注意小苓在说什么，我终于昏了过去。
没有想到，我醒来的时候，是被关在一个阴暗的地窖。
嘴里有苦苦的药味，胸口已经没那么痛了。我悄悄扯开衣服看了看，胸口有个青青的印子，肿了起来。看上去颇为恐怖。
话说……为什么会在地窖？

等了很长时间，直到我都编好理由很久，又胡思乱想了一阵骨仙在干嘛，才有人进这个地窖。
是小苓，她端着药。
我很惊喜地看着她：“小苓！”你没事吧？
后面那句话没问出来，因为小苓的脸色特别难看，她放下药，就问我：“山边那座桥里是不是有一个骨仙？你经常不见是不是跑去找它？”
我没想骗小苓，既然她知道了，我就告诉她：“是……”
小苓的脸色更加糟糕，泪水也要溢出来的样子。
“为什么要带骨仙来我家杀妈妈？你就那么讨厌她吗？你可以说啊，我让你走！”她对我吼。
“你说什么啊……”我当时就愣住了。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小苓她胡乱抹了一把眼睛：“我都看见了！”说完这句话，她就冲了出去，还把门反锁了。
……发生了什么？她看见什么了？我心中隐隐有了一个不好的推测。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村子里的人准备把我烧死。三天后
与鬼怪联络、协同鬼怪杀害小苓的妈妈，一命抵一命。
小苓再也没来看我，也没人再给我送药送饭。所以我也没机会申辩，虽然就算我说了他们也不一定会相信……所以我决定自己吃地窖里的东西。
抱歉，骨仙……等不到你了。
那天，应该会被堵住嘴巴烧死吧，照样没机会说啊。我忍不住打了个抖，好像烈火已经在我的皮肤上跳舞。
我很佩服自己，还能在这胡思乱想。三天后其实是我的生辰，十五及笈之年。据说在生辰的时候把人烧死不容易化成厉鬼。反正……我也不想当烧死鬼，虽然可以陪着骨仙，但是太丑了，说不定骨仙会不要我。
骨仙会伤心吧……不知道再过多少年，才会再有一个大胆的小姑娘跟他搭话。

“小秦？”
“嗯。”
“唔……要烧也要等我睡饱再烧啊……”
“……烧什么？”
“我啊……啊！骨仙！”
我顿时从床上惊醒，特别地不好意思。
骨仙身上的光才恰好挡住白骨，看起来有点可怜，他问：“为什么要烧你？”
“驱邪！”我说。
骨仙让我感受到了无语的情绪，他再问：“你为什么在地窖？伤怎么样？”
我眨巴眨巴眼，说好得差不多了，又把小苓的事情跟他说了：“她不相信我……”显然没料到小苓提前醒了看到自己，又也许我看起来特别委屈，骨仙又摸摸我的头，继续他的连环问事业：“要不要跟我走？”
我想抱住他。
他退后了一步。

“要走……”我十分哀怨，“不走等着被火烧吗……”
骨仙伸出一只手指：“抓着，我带你走。”“嗯。”我抓住他的手指，摸起来凉凉的。
第一次碰到骨仙，很开心。
骨仙带我走之后，想把我送去别的村子住下，被我拒绝了：“万一村子里的找过去怎么办？”
骨仙只好同意把我带在身边。
其实也还好啦，离村子远了之后，山里的东西很多，骨仙又有实体，完全可以帮我找一些猎物和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