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被上司抓过来坐在这儿当背景墙的,并不需要他们说什么而他们也确实不想说什么。他们彼此沉默,坐在桌子的两端,身边愈演愈烈的辩论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事,他所看见的只是从这杯茶到那杯茶之间干净的桌面。他曾和她一起喝茶,喝过很多次茶,他提着今年刚采的前锋雪莲,润一言不发地摆好茶具,(注14)茶叶在开水中舒展开来沁出微苦的清香时,润家的弟弟妹妹们闻到茶香,便知道又有新茶可尝,一个个慢悠悠地穿过绿意盎然的庭院,围坐在桌边品茶闲聊。她是其中一个,每次都会落落大方地微笑着对他点头道谢。
他回过神的时候辩论已告一段落,开始午休。他懒洋洋地起身回休息室,发现那孩子已经不知跑哪儿去了,却看到润出现在门口向他招手。他不明所以地走过去,润用一如往常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喝茶么,我请你。”
外面下着大雨。他走在后面为润撑伞,看着她整齐挽起的发髻上左右摆动的步摇。他们一路无话,进了一家门面不大的茶馆,在靠窗的角落坐下。润并不跟他说什么,他也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雨帘。两盏热气袅袅的清茶上了桌,他们依然静止般相对无言。但他并不感到压抑和尴尬,反而逐渐地放松下来。在这适意的环境里,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说什么做什么,刚才即使只是旁听也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
一个中午就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度过。绵连不断的雨丝将天地连接起来,织成一片细密的网,小小的茶馆如同被隔绝在孤岛上,与世间一切纷繁杂乱无关。他很感谢润把他带到这里,让他能够好好地休息和平静。他本以为润会和他说些什么话,就算只是闲聊,可是对面端庄的少女只是一言不发,低垂眉眼喝了一盏又一盏茶。
他已经认识她很久了,久到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第一次相见是什么时候,好像在能想起的最久远的记忆里他们就早已相识。他们是千百年的邻居,也是千百年的家人。他们共同经历过战争和劫难,也曾经站在彼此的对立面。在和平宁静的岁月,每年梨花开到最盛时,他会寄一包新茶过去,她也会捎一瓶陈醋过来。年复一年的时间里,这样的一来一往成了默契与习惯,几乎从未断过。实际上,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往来之一,比起寡言沉静的润,他更多地和宁相互吐槽,和锡闹成一团或者让苏头痛扶额。但他还是很喜欢和她喝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和表情,安安静静地相对而坐就可以,因为他们早已相处了千百年,所有不必要的客套与寒暄都溶进了并不尴尬的沉默里。
是的,他们也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在城市利益的层面上,他和许多人都曾站在彼此的对立面,就像今天的情况一样。有时甚至不是围桌而坐慷慨陈词,而是短兵相接刀刃相向。然后呢?然后发起争执或战争的人都消失了被历史掩埋了最终连一个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他们依然是邻居,经历了千百年,往后还有千百年。
“走吧,时间不早了。”润放下带着余温的茶杯,俯下身子拿脚边的伞。他应了一声跟着站起来,依旧没什么精神但总算没那么疲倦了。他看到润扫了一眼桌上一块未动的点心,想起她陪自己干坐了一中午也没吃东西,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而润却向老板要了一包新点心,转身塞在他手里,让他开会的时候饿了就吃点。点心带着似乎刚出炉的温热,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纸包,还没来得及道谢就看见润已经在茶馆门外撑好伞,示意他快点过来。
他们像来时那样一前一后,他给她撑伞,她给他引路。一路上只有交错的风声和雨声,他们都不曾说话。手里的点心散发着无法与冷风相抗的微弱热量,但这温暖从手掌一直蔓延到心底。他想他应该向她道一声谢,为她不动声色的关心,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才合适。
依旧一路无话,她送他到会议室楼下,和他告别之后准备离开。他知道在她离开之前应该对她道谢,一下攥住她冰凉的手指又头脑空白了起来。他看到她带着惊诧转头望过来,觉得一定要说些什么才行,愣了半天却挤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哪天来我家玩吧,我请你吃大餐。”
少女被风吹得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影,好像轻舟驶过湖面,倒映在湖心的月影随涟漪一圈圈漾开光晕。她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微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