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港岛,九龙城寨。
“滴答,滴答”,正午十二点,这被誉为东洋魔窟的毒瘤之地始终不见天日,昏黑,肮脏,狭窄的暗道内堆放着地下加工厂的麻袋,还有一堆堆腐烂发臭的垃圾,生活废水从密密麻麻的棚架和铁丝网之间滴漏下,时不时伴随着墙皮脱落在塑胶袋上的声音,进食的苍蝇群被惊吓又迅速飞回的嗡嗡声,有一种廉价的诗意。
十三岁的阿霆就住在这里,不管外界描述得九龙城寨有多么传奇,对于这里的居住者来说,这个他们赖以生存的狭小世界,还是亲切迷人的。
“阿霆,就要没水了,出去打点水来做饭啊,顺便把这个月水钱交啦。”阿霆的妈妈结束了一天的摆摊,正坐在桌前一边抽烟,一边将水果腐烂的部位切除,切下来能吃的她就塞进嘴里,剩下完好的就放在果盘上,准备给儿子补身体。她穿着紫色碎花的夹袄,很过时的款式,上面的盘扣都已经脱落得没剩几颗,又新缝上了透明的塑料小圆扣子,她脚上的拖鞋是庙街里买的十元三双,随着她说话就一荡一荡的吊在足尖。阿霆没有爸爸,在这里,父亲是稀缺品。但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件遗憾的事情,太多太多的小孩子没有爸爸,包括他的好朋友允超,倘若城寨里那些瘫在路边抽海洛因的瘾君子是他们的爸爸,他们一致认为宁可没有爸爸比较好。
“知啦,不要那么长气啦。”阿霆恹恹的应了一声,旋即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他蹬蹬跑到窗边,大喊“允超!允超!”
“做什么啊。”很快对面楼的窗前就出现了允超的身影,小孩子的骨骼尚未长成,白嫩嫩的脸庞上大眼粗眉,看着有些呆。
他们是典型的握手楼,楼距极窄,自然光源全部被楼身挡住,楼里的居民从早到晚只能靠电灯泡照明。
这样其实也挺好的,阿霆和允超经常趁家里人不在的时候,把木板搭在窗口爬去对方家玩。
“去打水啊,一起吧,我在楼下等你。”阿霆挑挑眉,手指捻起来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允超心领神会。
两个小孩推拉笑闹着走在蚁穴般复杂的巷道里,经过各种妓院的霓虹灯,和小赌坊哗啦啦的推牌声,还有处理猪肉的地下加工厂,穿连体塑胶衣和雨靴的工人蒙着脸,将桶里的东西往墙角一泼,血、肉块和几副脏器就摔在泥泞里,稀烂一团。那工人目露凶光的巡视了一周,看见他俩,便耸耸肩退回了铁门里。收水费的金毛荣住在西城七巷,阿霆和允超走得熟门熟路,城寨里不供应自来水,自来水管只有那么几条,每个月按时交买水钱给帮派,就能去水管打水了。
“荣哥,今个月的水钱啊。”阿霆把手里攥的钱递过去,又抽回两颗硬币,“大家街里街坊,给我们买颗糖啦。”允超适时送上一个天真无邪的笑。
“正两个死衰仔,拿去拿去。”黄毛荣也不过是个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抽烟抽得一口烂牙,他一边掏着裤裆抓痒,一边冲他们摆了摆手。
“多谢荣哥!”
“多谢荣哥!”两个小孩子得了钱,兴高采烈的手牵手跑走,拖鞋溅起一地脏水。
两根波板糖,色素把舌头染得五彩斑斓,味蕾还是沉迷于糖精的甜。
他们经过琳琅满目的招牌,推拿馆,夜总会,牙医,诊所,凉茶铺,杂货店,耳鼻喉科,这五光十色的世界,这欲望之都,这罪恶之城。
回家路上,一个似乎是刚起床打算做生意的流莺正对着玻璃窗倒影描眉,阿霆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她们的生财手段,正是懵懂的年纪,对那女子未免就多了几分好奇和恐惧,于是阿霆便皱起了眉头,紧紧闭了嘴。允超比阿霆还小个几岁,来城寨的日子也不长,算是新移民,不知晓为何他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便拉了拉阿霆的手,又抠了抠他手心。那小雏妓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来,一边眉毛勾得黑黑长长,一边还是淡的,不自然的冲他们搔首弄姿着,她说:“小弟弟,姐姐今天还没开张啊。”
阿霆不理她,拉着允超从她身边跑了过去。
“阿霆你怎么了?感觉怪怪的。”到家楼下,允超问他。
“不知道啊,就觉得莫名其妙的口干舌燥,还有点出汗。”阿霆摸了摸鼻子,把手中一毛二毛的零钞塞给允超,“都给你啦,你妈妈身体不好,明天我们去陈阿伯店里偷点小银鱼,煮汤给她喝。”
“好!”
很多年之后,项允超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教授在讲台上谈起了性启蒙,据说每个男人都有一个特殊的性启蒙对象,可能只是对方的一段对话,一个姿势,一个眼神,之前从来没有意识过的“性”这件事情,就忽然让你意识到它的存在,意识到自己的本性,从而进入青春期。项允超听到这段话的时候,便回忆起了当时阿霆的样子,他用课本掩住脸,偷偷的笑了,却浑然不知他的笑容和其余班上男生的笑容一样,暧昧,并且怀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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