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爷
　　我问他有何解释，他没答。
　　只是默然地跪着，许是心里有愧。
　　三十年，这个从育婴堂里带出的乖戾孩子，我曾经惹祸不断的膀子，如今也成了青帮的头目，受人景仰的红爷。
　　而我，早已是行将朽木的老头子，枯灯白发。
　　先前的育婴堂被改建成香堂，慈悲为怀的大姑去了，自然也再无人去救赎那些溺缸里的婴孩。如今只在香堂里供奉着大姑的灵碑，仿佛能寻回一些人性的慰藉。事实上这也只是虚妄。
　　我命他跪在香堂前，对大姑的牌位鞠了礼。这一次我只想知道，将青帮交付与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自以为知根知底的徒弟是否是我的老眼昏花。
　　多年的舔血生涯迫使我冷静，越是抑制，手却不自然的颤抖起来，将烟斗的烟灰抖落，磕在香案上发出沉重的钝响。
　　我看见他膝盖反射性地一跳，他终于抬头直视我。眼神却是冷漠得令人发怵。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如同难以制伏的野兽，就像我当年将他带离育婴堂时，那种充满敌意的抗拒。
　　今天我希望在这里有一个决断。
　　我起身从内间拿出一个用白布包裹的物事，发狠般掷在香案上。我看见他的表情从凶狠转为颓败，继而又在我打开白布的时候瞳孔骤然收缩。
　　一柄斧头。
　　斧刃折成一个不自然的形状，刃口微微上翻，凝结着黑色的斑斑血迹。
　　“黧哥儿死了，死在这把斧头之下；而你，忘了带走它。”
　　红哥
　　我和黧哥儿入帮会的时候，那时老头子还不是老头子，只是年龄稍长些，但毕竟是“传”字辈，我们尊称他一声“祈爷”。
　　听说刚跟祈爷那会儿，我是死活不愿出育婴堂的，倔强性子唐突了祈爷，还在他的手掌心儿里留下一个血红的牙印（这些我当然是不记得的，那时我方年幼，也不过七八岁，许是心怯，自觉忘了）。祈爷非但没有怪罪，还将我和阿黧收做了徒弟，说是看中了我骨子里青帮的血性。
　　这倒是不假。自出了育婴堂以来，我惹祸不断，与地头交恶甚多，脚夫是做不成了，只得在下堂看看堂子。也得亏祈爷胸怀宽广，不像一般的爷对徒弟苛求甚多，虽偶尔急眼罚我刑杖，但最后都因阿黧拼了命的好心劝阻而不了了之。
　　既然做了祈爷的徒弟，便要成为他得力的膀子。这是阿黧告诉我的。后来呢，我们也确实这样做到了——那时的我已在下堂的场子里学了乖，对着自家兄弟也不再惹是生非，久而久之竟然也传出一些好的名声；而那时阿黧也因精于算计，在漕行鼎鼎有名。再后来，竟也有外来的说道：祈爷有两个膀子……可谓声名远播。
　　“传”字辈里就数祈爷最幼了，因发生了一些变故，青帮头目的担子冷不防地落在祈爷身上，祈爷本是温善的性子，又不忍拂大姑的意，只得一肩抗下，在大姑殁了之后，祈爷心神郁郁，就将这重任交付于他唯二的徒弟——我。
　　我原本想怎么也不该轮着我的，毕竟阿黧和祈爷的性子最像，交予他至少不会差错——然而最终的决定成为了给我的巨大难题。

　　方探长
　　黧哥儿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有了新的进展。
　　小孙汇报说证人王陈氏在撒谎。我责备他插手了这个不该插手的案子。
　　夜幕降临时在河边浣衣，这是证词的硬伤。况且龙婆过身后摸底河溺婴频发，又是夏日涨潮的时节，不深的河流时常飘起婴儿的尸体，料想王陈氏一个女人家，哪有胆子在这种时候在河边浣衣。
　　小孙自然察觉了这里的蹊跷。
　　连夜的审问终归撬开了王陈氏的口。她瑟瑟地承认了她夜探摸底河实为寻机溺婴。
　　然而当我们将此事告知老王时，他却是极其痛心的表情。我至今仍记得他的眼神，迷惘像是失了魂，随后，他突然的拍案而起将我与小孙一惊，他如同困兽般想要夺门而出，最后是小孙扑上去将他堵在墙根上，被压制住的他颓丧地消了力气，眼睛望向一个未知的远方，缓缓开了口：“黧哥儿，是我杀的。”
　　我们谁也没想到的结果。
　　那日王陈氏在摸底河边徘徊着觅机溺毙婴儿，却被偶然至此的黧哥儿碰见。黧哥毕竟是龙婆一手带大的孩子，眼看着龙婆过身之后溺婴之风蔚然袭来，痛心之余与王陈氏争吵不休，这一幕恰巧被归家的老王所见，见黧哥不依不饶，又念起溺婴之重罪，到那时定会家毁人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手里砍柴的斧头便朝着黧哥招呼上去……为伪造成帮派相争的仇杀，便将死去的黧哥肢解埋入河床，思虑过后又不放心，索性自己充当证人报案以求排除嫌疑。
　　案子就这样结了，我如释重负，却见小孙愁眉不解。我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署了他的名字的结案陈词递了上去。
　　孙敬德
　　案子结了，我仍然心神难宁。
　　我们最终在老王的屋后找到了那把还沾染着黧哥鲜血的斧头。这是最终的罪证。
　　我向方探长叙说了我对罪证的疑问，但是在结案的时候方宁却对我的怀疑只字未提。
　　是的，那把斧子。老王承认这是他的斧头，证据确凿。但是我研究这把斧子的时候，却看见虽然斧刃已然外翻成不自然的角度（显然是外力所伤），有的地方已经钝得不成样子，斧柄却是崭新的，崭新得少有磨痕擦痕，甚至连指纹都能清楚的印下。
　　老王的处决相当干脆，干脆得没有一丝再调查的机会，而这件事，似乎也随着老王的死烟消云散了。等我于心不甘地再去寻找当事人的时候，已得知王陈氏已搬出那个山下的小屋，至于她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或许，死了吧。
　　这案子之后便鲜少听见红爷当家关于行事狠戾的流言了，红爷像是沉了性子一般，也不计较曾经与洪门水火不容的往事，领导青帮同洪门一致抵抗外军侵华。
　　而我因为这篇卓越的结案陈词升了官儿，但每当我被人尊称为“孙头儿”，我心里的不安就如同溃堤的洪水，流尽我的一生。

　　祈爷
　　发现阿黧尸体的时候，我从没见过红哥儿发过这样大的火气。他定是埋怨我糟践了阿黧儿的尸体——死人不能留全尸，很是忌讳——况且红哥念及阿黧随大姑有些信佛，这意味着阿黧死后不能登上极乐世界。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我看到阿黧尸体的时候他已满布伤痕，唯有肢解他，才能掩盖阿黧受刑的事实。
　　这是青帮的刑罚：凡觊觎兄弟之位，意图不轨者，死于万刀之下。
　　阿黧的性子太软，是不适宜进入青帮的。那时我在育婴堂中看中了红哥儿，向大姑要了红哥做我的徒弟。犹记红哥死活不肯，还耍着性子咬了我一口，他那时倔强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和阿黧在一起。他和阿黧自小情同兄弟，他害怕留阿黧一个会受欺负：他那时大概也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孩子，却一心想要护着弱小的兄弟。我看着红哥，一时豪兴大起，将阿黧和红儿一同收做了徒弟。
　　这就是错误的开始。
　　阿黧出生名门，小时被呵护得极好，所以性子也软，极易受人摆布，大姑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执意要我将位子传给红哥——他虽顽皮却有一股子倔劲儿，热心又重义气，最重要的，他很独立、果决，连阿曜都服他的气儿，想必是继位的最佳人选。
　　那时的我已经疲了，我的几个哥哥已经永远的失去了，没了他们的庇护，我只想逃避……大姑去了之后，再没有龙头压住场子，此时的青帮已处于内战不休的局面。
　　红哥便在这样艰难的时局中上了台。
　　这时的青帮更加破碎不堪。一派主张与洪门势不两立，另一派主张在国家危难当头之际与洪门握手言和，共同对峙外军。阿黧是名门之子，本来在我选红哥继位时就有一派迂腐老儿强荐阿黧上位，未果，心里更是不安，处处与红哥作对，令红哥的情景也很是不好。
　　主张断绝洪门的一派力推阿黧上位，阿黧也听信了谗言，开始随同主张趁机除掉洪门。然而国难当头，救国救民已刻不容缓，青帮内部势同水火，红哥虽旁敲侧击地除掉了迂腐帮的一些人，仍不见任何起色。
　　再与阿黧相遇，已各是仇敌。
　　我方才觉得自己的懦弱实在可悲，我甚至保不住自己的膀子——给阿黧一个好名声，这是我最后能够做到的事。
　　红爷
　　我原本怨恨祈爷久不能释怀。
　　后来无意间想起阿黧曾经对我说的话，既然做了祈爷的徒弟，便要成为他得力的膀子。是啊，我是祈爷的膀子，膀子怎么会怨主人的不是呢。虽然另一只膀子已经没了，但是我，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我没告诉老头子，阿黧是笑着走的。他已经知道我们两条膀子已经到了水火不融的地步，必要时，只能留下最强硬的一只。他希望是我。
　　他在走的时候也没认错，所以他的服输与对错无关。温和善良的他只是想，不要我再为难了——兄弟之家不会有仇恨，他怎么会与我敌对呢，他微笑着看着斧刃没入他的身体。
　　在此之前我已为他服下毒药。青帮从不用毒，如有违背，五雷轰顶。
　　所以我也是当死的一个。
　　老头子以为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将阿黧肢解了埋在河床里，布下了一整个缜密的局：老王一家早已到了粮绝的地步，可是善心的他绝不容许发生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溺毙的惨剧。他爱他的妻女，甚而至于用生命交换——他与老头子达成协议，只要担当了这个罪过，他的一家由青帮妥善赡养。仅仅三天，老王便决定了他的赴死。直到处决之后，王陈氏才得知她的一己私念，竟打碎了老王一颗善良的心，老王在痛心中离生。从此，王陈氏便怀着一生的愧疚归隐山林，不知归处。
　　最终，我领养了王家的小女儿，那个差点就奔赴死亡命运的女婴。我为她取名王黧，望她知晓她为谁生，谁为她死。
　　而我，最终是要奔赴战场的。我只能把幼小的王黧嘱托给阿曜，他那么善的一个人，想必不会亏待他的；若说私心，我还是有的，我今生已造了太多的罪孽，我期望这个小小的孩子能带来一些心灵的慰藉，也权且是尽了大姑未竟的善心吧。
　　而那些不能赎的罪，请待我尽了使命之后，一一说给“他们”听。

作者语：尝试以民国时期的帮派作为背景，于我而言是个实在大的挑战。无奈大爱橘右黑的青帮，心痒难耐地落了笔。尽管文辞粗粝，但实为呕心沥血的诚意之作，我怀着那么些惶恐和敬畏着笔，您大概无法想象我如同朝圣般庄严地面对白纸黑字的神情吧。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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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活人

那种韵味很像，十足

祈爷在此

黧[lí] 黄里带黑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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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好棒 羡慕楼楼 能以自己手中的笔向橘大致敬 吾辈无才 只能不时将橘大的文翻出来 读上几遍 以表自己对橘大及其笔下人物的敬念

水一水

一直没有人，我是大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