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降的雨冲刷着流月城的夜,电闪雷鸣,瞳一人在偃甲房里,手里握着谢衣之前做的一只偃甲鸟。
第二日,雨停了。
瞳没有去参加祭典,他一人坐在偃甲房中准备制作偃甲炉的材料,几日前谢衣与沈夜说过可做一偃甲炉予族人取暖,如此族人便不用饱受严寒之苦。沈夜带着谢衣来找瞳,三人研究了一宿,终于在黎明前画好了图纸。因赶着祭典,着手材料的事就落在了瞳的身上。
从书卷中抬头,恍惚间,瞳听见了一声剧烈的声响。
“神殿?”瞳第一次感到不安。
撤去了轮椅,瞳使用傀儡蛊隐身赶去流月城神殿,入眼即是大祭司沈夜被人用术法困在了神殿高台之上。
电光火石间,神殿台下的谢衣与华月纷纷施展术法力图破开围困沈夜的结界,谢衣的剑上附上了十重法术,然而对破开法术结界来说还差得很远。隐身在傀儡蛊中的瞳无法现身,但灵力可以通过蛊术传递给他人。当谢衣将术法催动到极致,瞳抓准时机将自己的灵力传送到谢衣的剑上。
一剑挥斩,入眼刺目的白,白光过后,被围困在法阵中的沈夜突然消散,困住沈夜的三人自以为得手,一人刚要往神殿台上跨上一步,却被隐身于后的沈夜一掌穿过了前胸。
大局已定,瞳放心了。
瞳并未留在最后,沈夜对反叛者的惩处是从谢衣那听来的。
动乱平定后几日,谢衣来找瞳询问偃甲炉的情况。
“还需什么材料,我可以替你找。”谢衣手里拿着一卷帛书,似乎很是宝贝。
“那是什么?”瞳指着谢衣手里的帛书问。
“这个?”谢衣将帛书递给瞳,有些害羞地笑了笑道:“这些年记录的一点心得。”
瞳慢慢翻着手里的帛书,全部都是谢衣对偃术的研究与记录,洋洋洒洒的好多卷,越往后看,瞳越觉得眼前的青年不可估量。
将帛书还给谢衣,瞳并未对帛书里的记载评价一词。谢衣有些失望,又不甘心地问瞳:“可否评价一二?”
瞳仍旧是沉默地,良久,瞳才淡淡地说:“谢衣,不要让沈夜与我失望。”
“恩!”谢衣用力点着头,那是相当高的评价。
白露为霜
瞳对沈夜说,现在的流月城是一个悲剧之城,可他在谢衣身上看见了微弱的希望。
沈夜不置可否。
笼罩流月城的浊气越来越重,流月城的族民们的病症传染的也愈发剧烈。
谢衣已经很久没合眼,瞳看不过去,收了谢衣手中的书卷,将谢衣锁在了屋子里。
“瞳,我就快找到破除伏羲结界的方法,只要能去往下界,只要……”
“何必急在这一时。”瞳转身就走,流月城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岁月,瞳不希望流月城微弱的希望这么快就被耗死。
两日后,瞳放出了谢衣。
与之前相比,谢衣更加憔悴。瞳知道,自己错了。
将从谢衣手中收去的书卷派人送去谢衣处,直到谢衣破开了伏羲结界,瞳才应了沈夜之命去见了谢衣。
紫薇祭司的大殿里,谢衣低着头,单膝跪在地上,似是在领罚。
“怎么了?”瞳一步一步走到谢衣身边,这句话是向谢衣问的。
谢衣没有开口,沈夜也只是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赶来的瞳,挥手让身后的廉贞祭司华月替他说。
“破军祭司破开伏羲结界,心魔砺婴趁机潜入流月城,流月城已受魔气感染。”
“……”一向冷静的瞳也吃了一惊,难怪沈夜与谢衣皆神情凝重。
到了这一步,再惩处谢衣已于事无补。
“眼下大祭司要如何做?”瞳站在谢衣身边,问沈夜。
“倒也不算坏事。”沈夜站起身,淡淡地扫了眼跪在地上的爱徒:“砺婴所携魔气可让感染浊气的流月城人于下界存活,若是借砺婴魔气存续我烈山部,倒是件好事。”
“与魔交易,必付出代价。”跪在地上的谢衣头一次在瞳及华月的面前顶撞沈夜。
瞳蹙眉,沈夜的筹谋,实在是铤而走险。
“阿夜,再没别的方法了吗?你可知道砺婴窥伺流月城已久,断然不会开出优渥条件与我们交易。”华月对沈夜的决定也颇有微词。
“哼,只要能存续我烈山部一族,任何条件我沈夜都会接受。”沈夜的决定从来无人能够置喙。
谢衣还想争辩什么,却被瞳按住了肩膀。
“那就等你先和他谈过再做定夺。”瞳带走了谢衣,现在不是让沈夜与谢衣再起争执的时候。
瞳曾经对沈夜说过,谢衣一定会让沈夜头疼。
沈夜的决定几乎是一夕间就定好了,就连沧溟城主也没有反对。流月城里唯一反对的声音来自沈夜的爱徒——谢衣。
谢衣又去见了沈夜,他问沈夜为什么一定要牺牲下界的人来换取烈山部的存续。沈夜问谢衣,如果谢衣是他,那谢衣会怎么做?
“弟子不知……但是,弟子……”
“我们怎么能用别人的苦难和性命,来交换一线渺茫希望。”
……
最疼爱的弟子,下一任大祭司的继任者,是个心肠柔软的人,就如他脸上曾经的微笑,如三月春风,缓缓地温暖着流月城族人。但是,这样的春风又能持续多久?
“若你还是想不通,不妨与为师一战,你赢了便由你做主。”
“师尊,弟子怎能对师尊兵刃相向!”
谢衣对瞳说,他最后还是向沈夜拔剑了。剑出鞘的时候,沈夜与谢衣这对师徒之情彻底断裂。
瞳坐在轮椅上,看着殿中的景色,枯萎的树木透着压抑的死气,生命在瞳的眼里不过转瞬一逝。
他从来不会珍惜生命,因为他看懂了活得再努力,依然有终结的一天。即便他懂谢衣的怜悯之心,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我以为你能明白。瞳,平日里你对什么看得透彻,为什么这一次你不愿意劝劝师父?”谢衣的话语里带着失望与悲凉,他站在瞳的面前,问这位昔日的恩师与挚友。
“为什么要劝?”瞳问谢衣:“砺婴已附上矩木,覆水难收,你有别的办法?”
如若知道谢衣有别的办法,瞳也许会动摇。
谢衣说他有一法可以除去砺婴,瞳点头:“我会和华月送你去下界。”
“你知道我要去下界?”谢衣问瞳。
“你与沈夜反目,沈夜自留不得你。”瞳在心里默默叹息,谢衣,十多年来他看得太透,有时他宁愿自己看不透。
与瞳的最后一次交谈,谢衣问瞳:“你全都明白为何还要铤而走险?”
瞳凝视着眼前即将凋零的草木,努力压制着起伏的心绪,淡淡地说:“我们这些人……生于寒夜,也将无声无息灭亡于寒夜。就像上古遗留至今的幽魂,早已被时间长河抛弃,出生便注定了不幸……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前方只有一线萤火般微弱的光芒……也还是忍不住想亲眼看一看,那个或许充满光明的未来。”
他知道谢衣能体会到,可谢衣还是走了。这也是瞳眼中的那个谢衣。
从此流月城里再没有破军祭司——谢衣。
日月交替不知多少轮回。瞳听说沈夜还在派人追捕谢衣。
瞳走进偃甲房,小心翼翼地将刚收到的偃甲鸟拆开,偃甲鸟的心脏处一枚熟悉的徽印清晰在目。
那是谢衣制作的偃甲鸟,如此精湛的技艺也只有谢衣才能拥有。
“余已有所头绪,现已赶往捐毒。”寥寥数字,记下的是谢衣坚定无悔的决心。
送谢衣去下界已过了二十多个年头,当初温暖的年轻人现在应该已是中年。二十年对烈山部人来说并不算长,可瞳却感觉到这二十年过得十分漫长悠远。
“谢衣的偃甲鸟?”
瞳的身后,响起了沈夜的声音。
爱徒的偃甲,作为师尊的沈夜一眼便认了出来。
瞳已来不及将它收起。
“是,他的偃甲鸟。”将偃甲鸟递给了沈夜,瞳不准备多留片刻。
“你一直知道他的行踪?”沈夜话里没有怒意,他拦下即将离开的瞳,一手毁去了爱徒的偃甲鸟。
瞳又蹙了眉,沈夜有时候让他感到胆战心惊。
“他要去捐毒。”瞳说,然后转身离开。
瞳没有跟沈夜一同去捐毒,瞳在流月城,等着沈夜将谢衣带回来。瞳知道,沈夜一定会将谢衣带回来。
沈夜回来了,谢衣也回来了。
瞳再一次见到谢衣,那人已重伤濒死。
沈夜将谢衣交给了瞳,临走前,沈夜停下了步子对瞳说:“让他活下来,不是以谢衣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