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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底子始终要比旁人薄弱些，乍寒乍暖就算府中人再怎么小心侍候着也难免触发旧疾。只是将事务分散着处理，入夜难以安眠便执笔将在姑射学到的几处古方写下来，想着将来总会用到。一去一月有余便强要出门，纵是脸色苍白几许也无甚大碍。落霞山景色自是不错，只是目前想来也只能在山下坐一坐，在山脚下供行人遮风避雨的亭子里坐着，掏出笛子放在唇边随口吹起曲子。
笛声原本欢悦，此刻奏出的曲调竟是沉如磐石。

（。那事情过去了甚久，心里头终归是不痛快的。长安城里偏是落霞山风景独好，日暮时分，正是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好景色。遣退了随行的侍女，独自自山脚欲往上行。忽耳边闻得笛声沉郁，心下不由一沉。移步往那笛声传来之处去，到了一座小亭子，方才见着那亭中吹笛之人。却不想，竟会是他。那日竹海一别，再不曾相见，我以为，已然忘却。可却偏偏，又在这儿遇见他。）
：是你——
（。未及反应，轻声的惊呼已然溢出朱唇，惊觉却是已晚。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亭外，垂眸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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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家里只注重书法，不能辱没门风，再加身体孱弱，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只是泛泛地学。只不过教授丹青的夫子以为我极有慧根、而我也爱调色泼墨，是而画艺要突出一些。在姑射面对仙山薄雾只有吹奏曲子方可缓解一二心中情绪，是而这笛声还不算难入耳。似乎听见了人声，一心自己是否耳朵也出了问题，便停下来。
循声望去，却是她。
站起身一手执笛拱手低下头，希望隔着这些距离她瞧不见自己此刻不堪的脸色，行礼道
：草民见过殿下。

（。正思量着要不要即刻转身离去，毕竟此时的相遇倒是有些尴尬。然而尚未转身，耳畔便已传入他的那声草民。呵，这倒是我头一回听他这般自称，将我与他的界限画的明明白白。这是我想要的结局，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是酸的。瞧着他仍是那副姿态，启唇道。）
：杜公子有礼。
（。终归是抬起注视眼前地面的眸子，映入眼中的竟是他略显苍白的脸。虽是隔着数步之遥，我却仍能隐约看清他的倦容。微微蹙了眉，道。）
：天色将晚，杜公子怎的还不回府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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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初见时的称呼，每当我听见时都会疑心罗衣的话是哄我的。她的皇亲贵胄金枝玉叶，我不过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甚至身体孱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高攀。缠绵病榻月余已将自己的心性磨去大半，手中能握到的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无法判断。自嘲一笑终于直起了脊梁
：殿下不也是一样。

（。一样？怎么能一样呢。他来此是为了赏景吹笛，而我呢，不过是来排遣解忧的。有人说，举杯能消愁，即便是消不去愁，麻醉了心，也是好的。可我终归还是端不起那只酒樽，我宁愿保持清醒，这样痛下去。唇畔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连自己也不知是嘲讽还是苦涩。）
：哦，那杜公子倒是说说怎么个一样呢？
（。不着痕迹上前几步，这回方才看得清楚，他的神色，的的确确是有些憔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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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个一样？即便一而再再而三失算，我也乐得如个赌徒一般赌上一把，既赌你的心意，也赌二人的缘分。依旧挺直着脊背默默收起了笛子，垂着眸子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吟罢抬首对上她一双剪瞳
：以这首《关雎》作答，殿下可满意。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眉眼间那一抹苦涩再也掩藏不住，就那样显露在他的面前。我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吧，哪里当得上这首《关雎》。经历过太多的假意，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只能本能地保护着自己，不让人轻易接近。轻挑了眉梢，却是一副好奇的样子。）
：原来杜公子来这落霞山，是为了伊人呢。这样，好像同仁绮的确不大一样呢。
（。终究是不愿意就这么转身而别，笑着添了一句。）
：到不知，是哪位姑娘，当得上杜公子这份寤寐思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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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头后缓缓松开，我不肯相信自己这么不值一文，就算是真的，那也不在乎会失去更多。哪怕是拼到一点儿，也算是赚了。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唇角笑意蔓延之势与往日的温和礼貌不同，带上了几许森然。走了几步站到她面前，蓦地握住她的手垂下头去到她耳畔，嘴唇几乎是碰到她的耳环，声音不大不小，不调笑却够坚定，一字一顿道
：当然是你。
：那个让我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姑娘，一直是你。
远离了她一些，瞧着她的双眼继续道
：也许在画舫的时候，我还存了不干净的心思，但是后来桃花宴、以至于在姑射鸿雁传书，直到现在，我对你的心意半分未减。现在旁边没有别人，你是要骂我混蛋登徒子也好，是喊人揍我一顿也好，我只有一句话问你——
：你的心。
那么，我可以将我的心意告诉你，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无关痛痒也罢，纵然失算，我也想要个答案。

（。他的唇几乎要贴近了自己的耳垂，翕动之间带起的气息叫自己不觉绯红了脸颊。传入耳中的话语，更叫自己震惊。我竟从不知道，他心里，经对自己存了这样的心思。原来我看到的，只是一面而已。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离开他那让我慌乱的气息。微微低下头去，掩住面颊上两朵红晕。）
：公子好心机，这么些年的时光，竟叫仁绮没看出半分端倪来。
（。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似乎刚一出口便要在风中吹散。纵然他在自己面前明明白白表露心迹，心却依旧是犹疑的。经历过了欺骗，或是利用，便是十年怕井绳。）
：你若真心待我，我定真心以还。但若是掺了半分的假意，我绝不容他。这就是我的心，你可还要？
（。微弱的声音中，掺杂的却是一份坚定。我可以随你一生一世，甚至于生生世世，但唯一的，我不能是他的棋子，绝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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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得患失的心绪萦绕于胸许久，此刻得释却没有太多宽松。察言观色算计人心的日子过得久了，连自己喜欢上她也不知道。纵然自持如我此刻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嗓音带了些颤抖
：奚何不。
：我心匪石，不可移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走到她面前执着地再次握紧她的手，你退一步，我便进一步。我不知道你经历了多少阴谋肮脏才如此谨慎小心，曾经我想把你磨砺成自己的一枚棋，后来亲手布下的棋局几可乱真自己也被卷了进去，兴许那晚画舫我予你白帛时，便已经注定这羁绊。
另一支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块白绢，正是在姑射画的那幅，一尾红色锦鲤游于水间，只见灵动，不见欢快。将这方白绢交到她手中。
：一个人太孤单了，我陪你可好。

（。画舫初见，桃花再见，竹林缘见，轮轮回回终是回到了这个起点。往昔的一幕幕一点点泛上眼前，才惊觉，从最开始的时候便已经沦陷。于是，心醉心碎。《邶风·柏舟》的诗句萦在耳边，泪水自眸中溢出，蜿蜒成一道泪痕。身子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紧紧抿了唇角，半晌，方道。）
：好，这可是你答应的。
（。接过递来的那方白绢，柔软的绢布上，尚余着他的温度。展开，一尾红鲤跃入眼中。他，竟是还记得吗。突然有些庆幸，在画舫之上自己不曾随口编个名字来糊弄他，不然若是他尚记在心里，自己却没有半分印象，那才是真的无所适从罢。他将它放在怀中，是不是像一直带着它一样，在心里留着我的位置？）
：从前可从未见你画过这般精致的锦鲤。
（。明明白白回应的话，到了唇边却是再说不出口。只再不曾逃离他的怀抱，静静与之相对而立。天已将晚，落霞怕真是看不成了，不过，看清楚我的心，他的心，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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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转转这些年，我已经失去太多，只是不想错过她。我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只记得一年中与父亲团聚的几天里，他总是喝很多酒然后一个人在院子里对着画像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不肯让我看。有一次我趁他出门自己偷拿来看，纸张早已泛黄上面的人影也是模糊不清的，只是能依稀辨认出那是个温婉女子。从那以后我在工笔上格外留意，心想着将来要把所念之人的相貌一笔一笔、细细描绘下来。
除了那方白绢再无帕子，只好伸手替她拭泪。喜欢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真是一直无法言喻的复杂心情，想要出口劝慰又觉得什么样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
我见过她彬彬有礼的样子，见过她疏离淡漠的样子，唯独没见过她此刻梨花带雨的样子，呆了半晌只是道
：从前你不曾见我画画……
说起来，你是否连我会画画都还不知？若是喜欢，我便研磨调色为你绘。

（。不曾见，一句不曾见勾出几多无可奈何。我不曾见他的有很多，我眼里看到的，只是他表露在我面前的那一分罢了，不曾细细抽丝剥茧，不曾真真正正见过他的全貌。于是，心乱了，犹豫了，才有了如今这样两相心伤。所幸，我没有错过他。许是隐隐约约的天意，告诉我在许久之前的曾经，我错过过，因为我的不安心。故而今生，轮也该还我一个圆满。）
：是啊，你不曾让我见着的，怕不止画画这一点儿。
（。涟涟泪水一杯那双温润的手拭去，唇边漾起点点笑意，再不是从前那般强颜欢笑。似乎，这是我第一次流泪。哪怕练舞再苦再累，无人关怀再痛再伤，也不曾留下的泪水，因他的一幅画，一句话，毫无顾忌地落下。这应当，就是那份许久不见的真情。）
：过些日子，我已打算去姑射了，只怕又要叫你等上许久。
（。去姑射的念头，自那日见过病中的贵仪娘娘便已生了出来。不只是想研习歧黄之术，济世救人，还因为那是他待过的地方，我也想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