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茜一怔，鹿晗也在？
　　米诗指了指入口：“他刚刚看到你跟崔秀英……所以慢了一点。”
　　一只新的曲子放起来，旋律非常优美，众人很快滑开。宋茜坐在台阶上，滑冰场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米诗和朴善怜都不大会滑冰，数次险些摔倒，金俊绵和吴世勋在那边悉心教导，笑声清清楚楚的传过来；鹿晗一个人沿着边缘一圈一圈的滑行，双手插在兜里，没有动作没有表情，速度不快不慢，看上去非常洒脱，好像无牵无挂。
　　拐弯的时候，朴善怜差点又摔倒，她恼火的瞪一眼拉着男朋友：“你是怎么教的？”
　　金俊绵哼一声：“那你去找宋茜教你吧。如果你能请得动的话，”
　　“宋茜滑冰滑得很好？”
　　“如果她愿意让人知道的话，是很好。”
　　朴善怜陡然气结：“你能不能不这样？”
　　“如果你是我，你会不生气？”金俊绵盯着她。
　　沉默半晌，朴善怜方才开口：“可是，是她哥哥的人，不是我，是你。如果我是你，我会试图去了解她，而不是见面就冷着一张脸。”
二十
环顾四周，朴善怜终于看到宋茜坐在台阶上，脸埋在膝盖里，头发披在身后，微微反射着光芒。她挥挥手高声叫她，宋茜听到声音站起来，滑至二人的跟前。
　　宋茜看向金俊绵，笑微微问：“我要把师姐抢走了，哥哥你答不答应？”
　　换来的依然是金俊绵张殊无笑意的冷脸。仿佛赌气般，金俊绵独自一个人滑起来，配合着音乐的节奏，舒展双臂，滑行，转弯，旋转，动作浑然一气，仿佛是在鹰展翅飞翔，吸引了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
　　“你哥哥就这个脾气，”朴善怜看着他的身影，跟宋茜说，“关心则乱，你不要理他。不过阿宋你——”
　　“师姐小心了，”宋茜一边带着她滑动，一边开始纠正她的动作，“你脚下的动作不对，不是加大蹬冰幅度就能提高速度的，脚落地的时候身子要前倾，靠重心转移更轻松一些。呵，移动也不用太快，稳住就可以……”
　　“我还以为女生天生胆小怕摔，所以滑冰都不太擅长。不过，到底是你啊。”朴善怜颇有感慨。她本来有基础，只是一直掌握不要要领滑不好，听到宋茜说明之后，才明白原委，滑起来顺畅舒展多了。
　　忽然从她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两人回头，把那边的状况这边看的清清楚楚；米诗脚下大幅度一滑，双手紧紧抓住吴世勋的衣袖迅速向后栽去；吴世勋去扶她可因为冲量太大而毫无成效，结果双双跌倒在地，不光如此，还非常暧昧非常奇怪的亲密的叠在一起。周围的人看得连连起哄，尖叫不停。
　　宋茜扑哧一声笑，扯了准备过去帮忙的朴善怜一把：“我们不要过去了吧。难得摔跤摔成这样，让人家继续抱一会。”
　　朴善怜笑的腰都直不起，差点失去重心摔倒。笑完之后她摇头说：“不过宋茜你误会了。米诗不是吴世勋的女朋友。”
　　宋茜吃惊:：“什么？大家不都这样说么。”
　　“学校的传言而已，有多少能当真呢，”朴善怜说，“你知道，我跟金俊绵交往之前，流言都是说我在追吴世勋。”说起以往的趣事来，她一脸笑容。
　　说话间，鹿晗已经把吴世勋和米诗拉了起来。米诗满脸通红，像三月份的玫瑰那样娇艳欲滴。吴世勋脸色平静，眉毛却罕见的皱着，他侧头跟米诗说了句什么，然后滑离了场地中央。众人不解其意，因为他们摔的样子虽然尴尬，但确实伤得不重，不至于这样就要下去休息。
　　鹿晗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朝宋茜看来，在她身上蜻蜓点水的一停，然后别开。他双手叉在衣兜中，滑离了冰场，去了休息席。
　　“你应该跟鹿晗谈一谈。他下个月中旬的飞机，”朴善怜若有所思看一眼宋茜，说。
　　宋茜抬眸望着远方，有点失神。
　　两人来到休息席。所有人都坐在那里，宋茜把杨雪也叫来，七个人围座了一圈。人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沉闷得不行。杨雪跟这些人很少见面，觉得尴尬怪异，便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宋茜一脚，眼神示意要先走。宋茜会意，弯腰脱下冰鞋。
　　为了缓和气氛，朴善怜提议：“不如咱们分组双人滑冰比赛吧，大家觉得怎么样？”
　　所有人都来了点精神，抬头看像朴善怜。宋茜摇头：“你们自己滑，不要算我。我跟杨雪要回学校。”
　　“既然是双人滑，你走了象什么样子？”金俊绵瞥一眼宋茜，虽然语气不善，到底是今天他第一次开口跟宋茜说话，他语气的强硬让她不能不听。说完金俊绵扭头看杨雪，笑容亲切可掬，仿佛是两面国的子民一样迅速换了一张面孔：“杨雪，你不着急走吧。”
　　“回去也没有事干，不如再玩会走。”吴世勋也笑着说。
　　杨雪连连点头，她恨不得可以看热闹，想走的念头在金俊绵和吴世勋和熙的笑容下消失无踪。
　　“既然这样，那我跟金俊绵一组，米诗和吴世勋一组，阿宋和鹿晗——”
　　“不，我跟金俊绵一组。”
　　朴善怜的话被宋茜一下打断，硬生生的憋在了喉咙里。宋茜说这话的声音那么果决干脆，所有人都是一愣，先看看她，再看看鹿晗。鹿晗脸色铁青，怒气流于眉宇之间，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你闹够了没有！”金俊绵大概是在座所有人里唯一一个比鹿晗脸色更难看的人，他一拍桌子，“嚯”一下站起来，椅子成了他的出气筒给给推开老远。他眼锋语气无不严厉：“宋茜你什么意思？非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宋茜站在一边，而那边所有人站在桌子的另一边，她发现这个孤立的阵势，不说话，站起来，对杨雪略一点头，那样子像是准备往外走。
　　金俊绵发起脾气来一点都不逊色任何人，他几乎是在用吼的：“你跟崔秀英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有谣言说她根本不喜欢男生，”宋茜几乎是无动于衷的表情更加刺激到金俊绵，他怒极攻心甚至口不择言，“还有人说你们——”
　　挑一挑眉毛，宋茜歪着头漫不经心的轻笑，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的温和：“我跟崔师姐的事情，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这个和你有关系了。”金俊绵冷笑着从裤兜里拿出一张单子，“啪”一声扔到宋茜脚下。
　　

夕阳渐渐变了颜色，宋茜失神的看着染上樱桃红色的玉簪花，隐隐听着身边的人的声音，觉得面前的景物如流水般滑动。
　　“米诗很好。”宋茜笑笑，说，“我很喜欢她。”
　　“告诉我，你有没有答应她什么事情？”吴世勋眉梢一跳，镇定的问。
　　“我怎么知道呢？认识米诗也这么久了，话不知说了多少，怎么会知道答应了什么没答应什么。”宋茜从容回答，不动神色的后退一步，吴世勋察觉她的动作，低头看了看，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不知名的力量从身体的每个角落串出来，驱动着他抓着她的手，几乎是扯着她离开车棚，来到自己怀里。他握得那么紧，无论如何不肯放开。
　　宋茜并不在乎手被紧紧抓牢和两人之间微微小的缝隙，她心平气和，对着不远处的几个大一女生招招手。那些女生都是来跟吴世勋合照的，正忐忑不安的时候看到宋茜跟她们挥手，仿佛见到光明般，飞快的朝他们跑了过来。
　　宋茜从未见到吴世勋在外人面前失仪，在师弟师妹面前当然更不会。他起初是反复地打量她，摇头苦笑，慢慢松开手，回头看着几名小女生，礼貌的笑笑。这一笑让她们简直魂都丢了，脸蛋红得像苹果，讷讷半天不知开口说什么。
　　接过一名大一女生手中的相机，宋茜笑盈盈：“我给你们照吧。”
　　闪光灯之后，相机的液晶屏幕上她们笑的一脸幸福，很简单的那种幸福。
　　大四学生毕业典礼当日宋茜因为实验的事情跟白际霖去了一次西大。她骑着车路过一快快的草坪。大四的毕业生们一帮人拿着毕业证学位证在学校的每个地方大声喧哗。大家穿着长长的学士服，也完全不觉得热，流连在学校各处，大声喧哗说笑。可是他们还是有了手足无措的感受。几年的时间，时间像跑马灯一样咔嚓咔嚓的走过，宋茜能够想象，他们现在的心情异常丰富，却很难描述出其中最清晰的感觉。
　　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那勾月亮梦游般走到树梢上，满天的星斗闪耀下，草坪上到处是人，一把吉他，几罐啤酒，嘶哑的歌声渐行渐远；唱着唱着泪流满面，不知今日何日，不知自己清醒或做梦。
　　每个人都知道，又给自己盖起了一座里程碑，不论碑的好坏，到底是自己建的。
毕业典礼之后的第二天，金俊绵就带着朴善怜回了家。以前的高中同学也有些也回来了，大都是上了研究生的同学，男女生都有。一年多不见，见面的时候格外热闹，既感慨又唏嘘不已。高中时代的同学关系可以非常要好，好到无话不说，通宵不睡熬夜玩到天亮，是那种没有任何条件的信任。
　　他们在一个同学家里聚会，借着酒劲说着大学的经历，趣事，恋爱过程等等。见到朴善怜，大家对金俊绵挤眉弄眼，不论如何非要灌她酒。朴善怜喝了几杯就早早下场，跟其他女生坐在一起聊天，听着她们说起高中时候的事情，都是她不曾听过的。
　　一名女生很健谈，看着朴善怜说：“那时金俊绵在学校里是大家心中的王子啊，骄傲，甚至有点目空一切。现在居然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
　　朴善怜笑了两声，她实在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恭维，客气的回答的：“倒是听宋茜讲过。”
　　那名女生叹了几声说：“宋茜啊，真的是非常漂亮，气质也很好。每次她来找金俊绵，班上的男生眼睛都直了。她现在有男朋友了吧？”
　　一愣之后朴善怜摇头：“没有。”
　　另一名女生吃惊：“啊，没有？我以为追她的人肯定会排成长队的。”
　　闲聊着她们聊起了高中的同学学校，朴善怜跟她们没有话题，走到一旁开始翻看起影集来。东道主的同学喜欢摄影，几大本相片集子看起来也是很能打发时间的。照片的类型丰富，差不多每张都很好，色彩敏感都让人觉得舒服。她的目光落在某一副照片上的时候，眼睛一下直了，仿佛给人施了定神术，惊愕、不可思议种种感情轮番闪过。
　　不知道多久她才平息震惊，匆匆侧了头，着急的叫：“金俊绵，过来！”
　　金俊绵歪歪斜斜走过来。他喝的七分醉，可是在看到照片时，酒一下子就醒了，震动和惊愕比起朴善怜来有增无减。他大脑的反应比平时更快，仿佛是脑子中什么东西石破天惊的巨响一声。
　　“你看，这个男生是不是很像鹿晗？”朴善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照片，低声说。她也知道金俊绵早已经看出来，可是还忍不住说，像是要确认什么。
　　“嗯。”金俊绵的声音阴郁，仿佛是从腹部发出来的。
　　

二十三
进入夏季，系里的暑期学习又再次来到。
　　从实验室出来，宋茜并不着急走，她独自站在物理学院外面的大厅里，看着大厅四壁悬挂着的本学院毕业的物理学家的照片和相关的介绍。可以肯定，那些照片肯定不是这些老科学家最好的一张，但依然能看出来，这些老一代的知识分子都有着独特的气质，面容清铄，目光炯炯有神，每个人都温和而睿智。
　　金俊绵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微微垫着脚，正用纸巾小心的擦去一架玻璃相框上的灰尘。擦完后她退开一步，目光依然停留在上面，眼睛看上去又深又静。
　　“阿宋，”金俊绵等着她看得足够久，然后才叫她：“天天都在楼里上课，怎么还没看够么？”
　　听到声音宋茜很快回过头去，看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扑哧”一声笑了：“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提前了两天？”
　　“上午到的。现在过来找你。”
　　兄妹俩朝外走，七月底的太阳不留情面，把地面晒的白花花的，远远看去，像是一条条平静的白色河流，把学校的每栋建筑圈成了一处一处的孤岛。这样厉害的天气，女孩子出门都会撑着一把太阳伞，宋茜从来没有这个习惯，任凭日光晒着脸颊发红。
　　天气颜色两个人都没工夫得开口说话，盯着路面一点埋头走路。直到宋茜发现两人已经来到了西校门，那里有一辆看起来非常眼熟的黑色轿车。
　　“啊，我们是去哪里？”宋茜如梦初醒。
　　金俊绵熟练的打开车门，把她摁到车里，然后自己也坐了进来。
　　“吴世勋，终于把她抓来了，晚一步就不知道去哪里找人了，”对前座的人招呼了一声，他扭头看宋茜，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事先问过杨雪，我知道你明后天既没课也没试验，所以你不要说你有事。”
　　宋茜瞪一眼他，然后对回头看着她微笑不语的吴世勋招呼：“师兄好。”
　　“最近很忙？毕业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你。”
　　“还好。”宋茜微笑。
　　车子平缓的驶出去，西校门外面是华大的职工宿舍区，也算是学校的一部份，司机把车速放的很慢。这一带宋茜来的很少，并不熟悉。在林荫小道上拐了几个弯，宋茜看到密密一圈高大的白桦树，树后裹着的一片带着院落的小楼。
　　鹿晗双手插在兜里，站在路边的白桦树下，白衬衣灰裤子，一年多不见，他面目沉静依然，只是看起来比以前瘦了一些，除此之外，感觉毫无变化。
　　金俊绵拉开车门，对他招手。鹿晗走过来，扶住车门时却看到车里的宋茜，本来脸上还存在的笑容瞬间褪去，漆黑的眼睛更加幽深，有着以前不曾有的锐利。车门开着，热气冲进来，袭了每个人一身。
　　看着他，金俊绵想起那张照片，些微也有些失神；吴世勋注意到金俊绵奇怪的神色，正准备说话时，鹿晗终于坐到后座。
　　“知道你上星期回来，所以过来叫上你出去聚一聚，毕竟我们都毕业了啊。”吴世勋感慨，看了一眼远处的校园，“学校也不是我们的了。”
　　“我不知道你家也在这里，”宋茜侧头看着他，笑盈盈说，“以前在里面迷路过一次，差点出不来。”
　　鹿晗目光直视前方路面，没有看她，对吴世勋“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吴世勋接过宋茜落下的话端，存心玩笑着说：“那里你也能迷路？有没有跟着太阳找方向？”
　　“那是晚上了，哪里来的太阳？路灯也忽然不亮了，”宋茜眼睛亮得简直发绿，“我还以为遇到鬼打墙——”
　　这番话听的吴世勋皱眉：“半夜？你一个人？”
　　鹿晗这时才看了宋茜一眼，也不过是一瞬就立刻别开目光，不带什么情绪的说：“不安全。”
　　金俊绵笑得乐不可支：“她哪里会怕这些。小时候，阿宋看了苏定伯捉鬼的故事后，天天半夜溜出去，在院子里转悠。最后爸妈找到她时她说，她说想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魂，如果有，能不能跟他们交流等等。”
　　所有人都笑了，鹿晗也不例外，眼底终于可见淡淡的笑意。
　　“就你记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宋茜白一眼金俊绵，摇头，笑啊笑。
　　轿车平滑的驶着，宋茜估摸着一时半会到不了，取出电脑放到膝盖上，迅速击起键盘来。她输入程序的速度很快，同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几个人聊天。
　　“干什么这么急？”金俊绵看着她，笑着讲：“真是分秒必争。”
　　宋茜作出一个捋胡须的动作：“逝者如斯啊。”说完就输入了一大堆数据，然后抱着胳膊瞪着电脑，等它把出图像。
　　车子开到了郊外，在山间的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这座山头都是这样精致的小房子，给掩在树林里面。宋茜跟在吴世勋身后进屋，听到他说是他某位叔伯的房子。因为他们正在国外，所以房子就空下来了。
　　穿过小花园，几人进了屋。宋茜走在最后，进去时其他人都已经换好拖鞋。吴世勋绕到她身后，伸手去接她背后沉沉的书包。宋茜并不习惯有人帮她拿包，正要开口拒绝的时候，直觉一道目光自上而下的刺过来，仿佛是冬天里的大风一样利。
　　她小心的抬起头，米诗正站在楼梯口，宛如天使一样可爱的笑容挂在嘴角，目光却如电的盯着她。宋茜一言不发，侧身躲过吴世勋，反手把书包拿了下来递给金俊绵帮忙拿着，弯下腰换鞋。金俊绵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对同样无可奈何的吴世勋也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上楼时宋茜小心的捅捅金俊绵，低声问：“还有多少人要来？”
　　“就那几个，你都认识的。”
　　果真都认识。其他人尚在意料之中，林铮的出现却着实叫她意外。她是跟王忱一起出现的，两个人手拉手，神态动作里透着一股不着痕迹的亲密，跟金俊绵和朴善怜给人的感觉类似，仿佛多年的老夫老妻。
　　

　　吴世勋没去安慰米诗，微微把目光抬起来。宋茜在他对面，所以很自然的，那道目光就落在宋茜身上。米诗为了做饭累得够呛，加上身边人并不是那么领情，一张俏脸气的青白一片，她顺着吴世勋的目光也看向宋茜，竭力压制着不悦。这一幕落到了宋茜身边的鹿晗眼底，他差不多是餐桌上最沉默寡言的人，所以看到的比别人更多。
　　宋茜吃的很少，话也很少，满桌菜几乎都没有动过。忽然左边伸出一双筷子夹着红烧茄子放到她碗里。宋茜知道自己左边坐的是鹿晗，他不知道多久没说话，一直安静着，却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尝尝这个。”他轻轻的说，“很好吃。”
　　宋茜对他笑笑，她是打算说句“谢谢”，不知怎的，声音却哑在了喉咙里，她只笑，没有半点说话的力气了。
　　“对了，”王忱看着饭桌上几乎全空的盘子，饶有兴趣的问：“这些菜都是谁做的？”
　　林铮柔柔看一眼他，笑着介绍：“大多是宋茜做的。”
　　王忱惊讶的张大了嘴，嘴里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他“啧啧”赞了两声：“宋茜想不到你会做饭，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啊。以后不知道谁娶你，可真有福气了。”
　　这句话说完，金俊绵跟朴善怜脸色均是一变，然后他们发现，餐桌上的气氛成功的冷却了下来。金俊绵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看一眼王忱，心里忍不住打突，开始思考着这次聚会叫宋茜来是不是对了。
　　米诗瞥到吴世勋没有表情的脸，笑起来，“我也这么觉得的。宋茜，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没有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是我表哥，也是你们学校的，正在念研究生。”
　　宋茜脸色刷一下白了，她弯起嘴角笑一笑，血色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重新回到脸颊上，但是嘴唇还是苍白的。她站起来收拾碗筷。
　　“有的，”她说，“米诗你不用麻烦了。”
　　米诗眼光一闪：“是谁？可以带来给我们大家见见吗。”
　　众目睽睽之下，宋茜拿着盘子的手一抖，一沓盘子险些掉下去。朴善怜暗叫不好，眼疾手快的要接过来，宋茜哪里会让，转身就走了。
　　那晚的月色很好，大家聚在了楼顶的天台上。山间的晚上很凉快，如果志趣相投，倒是可以学一方古人对月吟诗作对。人人都寂静着，听着吴世勋拉小提琴，曲子是《梁祝》。在这样的音乐声中，似乎谁都没有说话和玩闹的心情。牌桌上的牌依然散乱着，却没有人去玩。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树丛中一闪而没，山涧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凉月色在悠扬乐声中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闯入树丛，再荡回来，音韵悠长，领着每个人的思维朝无尽的空间中无尽地向前延伸。仿佛曲子所吟唱的是，不复尘世，不复尘世。
二十四
　　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雨，空气湿漉漉的，隐约有点香气。玫瑰色的晨光染红了半边天空，时断时起的微风轻轻拂动，残留在树上的雨滴从茂密的树叶中滚下去，沙沙作响，好像还在下雨。宋茜独自坐在天台上，对这电脑输入语句。她本来不用那么着急写这个程序，可是既然睡不着，不如做点事情。
　　天边露出了太阳的光芒，顷刻洒满大地，热度也随之而来。呼出一口气，她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
　　她没回头，稍微大了声音：“早餐我放在客厅，用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了。”
　　吴世勋坐到她对面，双手搭在桌子上，他太久不说话，宋茜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他。他穿着蓝色运动服，手臂露在空气里，在玫瑰色的晨光里微微反着光。
　　“宋茜，我们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吴世勋他看着宋茜专注凝视着电脑，腹中千言万语，此刻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这句。
　　他说了什么？宋茜停止摁键，只觉得自己耳朵幻听。默一默后，她开口说：“我——”没说完就止住了声音。她想起了两年前的某次暑假，也是在这样的一次聚会后，回学校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安静的清晨。她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回了下头，看到三楼的窗口那里的静立不动的人影。
　　吴世勋并没有停止说话的意思。
　　“我念完书就会回来。我想知道，那时候还找不找的到你？或者说，那时候，你的心结打没有打开？”
　　他声音清晰而坚定。后来吴世勋回忆，他只记得自己用这样的语气说过两回话。哪怕不看他，宋茜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发烫。她缄默，闭上眼睛。她不想说话，可是到底还是说：“米诗人很好，你们很配。我永远做不到她那样。”
　　想到昨晚，吴世勋忍无可忍，压抑着声音说：“你喜欢谁？是谁？是鹿晗？”
　　宋茜不为所动，仿佛那句话根本没进到她耳朵里。她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滑动。她手指修长，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吴世勋仿佛能听到她血管里血液缓慢流淌的突突声。两个人一声不吭的对坐，直到太阳升到斜上空，天台也变得炎热起来。
　　沉默对坐到天台热的无法忍受，两个人方才下了楼。昨晚睡的太晚，所有人直到现在才起床，一个个似乎还睡眼朦胧的样子。
　　草草吃过午饭，一群人开始玩牌。宋茜去了书房对着电脑写论文。忽然听到外面爆发出一阵阵大笑，哗然连连。正诧异时，朴善怜的带笑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阿宋，快出来看热闹。”
　　

一到客厅，宋茜也笑得打跌。现在是金俊绵，吴世勋和鹿晗作三人在玩牌，输的人就穿衣服。宋茜估算了一下，按照金俊绵现在的臃肿程度，他起码已经穿了三件毛衣，现在正慢吞吞的穿第四件。虽说客厅有空凋，但是怎么也是二十多度，在这样的天气里穿得像个小胖子，还真不是件好受的事情。
　　林铮和王忱坐得最远，可是还是笑得跌落在窗帘下的沙发上；米诗坐在吴世勋身边，笑得花枝乱颤，坐都坐不稳。朴善怜一边笑一边擦泪，时不时的出点主意让他把自己的身体塞到那件很小的女式毛衣里去。
　　瞥一眼笑得蹲到地上的宋茜，金俊绵极度不忿，嘿嘿笑了几声，扬声叫：“阿宋，你笑那么开心，也过来试试。我倒要看看你穿十件八件毛衣时候的样子。”
　　宋茜起初要拒绝，但是王忱第一个叫起好来，其它人也纷纷赞同。宋茜瞪了金俊绵一眼，大概他再也穿不下第五件毛衣，无奈之下，她“噢”一声：“那好吧。我试试看。”
　　她收拾牌桌，笨拙得拢一拢牌，然后开始洗牌。鹿晗看着她糟糕的洗牌动作，摇摇头：“你以前玩过么？”
　　吴世勋敲敲桌子，清脆的声音好像沉吟。他笑着看她：“一会穿毛衣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新手的运气比较好。”宋茜笑微微，“你们难道不晓得这句话吗。”
　　王忱看到宋茜拿起牌，诡异的笑了，拉一拉林铮的手：“咱们过去看热闹，一会保管精彩。”
　　快傍晚了，林铮抬头看了眼碧蓝色的天空，朝沙发后背一靠，闭上眼睛开口轻轻说：“你还真是关心宋茜。你说，男生是不是都喜欢她那样子的女孩，美丽聪明得不像话，什么都懂，从来都是得到表扬和喜爱。”
　　“你想哪里去了。”王忱神色一紧，立刻说。
　　“我跟鹿晗的事情没有瞒你，你也不要瞒我。”林铮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如火炬。
　　看到林铮的脸色后王忱放慢语气，肯定的说：“就算是有，也是过去了。她太难捉摸，太神秘。看起来说说笑笑，心里想什么，谁都不知道。而且——”他目光扫一眼牌桌，深深叹气：“喜欢她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不差我一个。”
　　半小时后，所有人已经开始吃惊了。宋茜大杀四方，她几乎每次都赢，即使输，损失也是最小的，吴世勋和鹿晗则是连输带败。她根本没有碰过毛衣，剩下的几件全让吴世勋和鹿晗也穿到身上，跟金俊绵一样成了圆滚滚的小胖子，拿牌都有困难。因为跟平时的反差太大，所有人捂着肚子大笑，包括他们自己也忍俊不禁，就差在地板上打滚。
　　骄人的战绩使得所有人都已经凑到桌前，包括朴善怜这样对玩牌完全没有兴趣的人都饶有兴致的看着宋茜的一句一动。朴善怜就站在她身后，时不时跟金俊绵交换一下错愕的眼神。她注意到宋茜的手在牌面上滑动，在对方要出什么牌之前，她白皙的手指就已经落到了自己将要出的牌上，仿佛能够预知。
　　“你是不是在记牌？”吴世勋一开始的胸有成竹不翼而飞，满脸无奈，“在赌场上，这可是作弊。”
　　鹿晗简短的否定的他的话：“不是记牌，是算牌。”
　　宋茜嘴角一弯，表情充满神秘：“最好的赌徒都是数学家。”说话间，手里一把牌全给扔了出去，她也随之站了起来。“好了，金俊绵你来接着玩吧。这次再输，可没人帮你了。”
　　慢条斯理的咳嗽了一声，王忱放声笑，插话说：“我早知道会这样了。你们玩牌怎么可能玩得过宋茜呢？我可是听到她们白院长说，她没事的时候，编过好几个玩牌的软件了。算法规律摸的一清二楚的。”
　　鹿晗看一眼宋茜，摇头笑了：“原来如此。”
　　“那你说你没玩过？”吴世勋擦一擦满头的汗，既好气又好笑。
　　“我没有撒谎啊，我只跟计算机玩过。不过我估计你们不会再想跟我玩牌了吧，如果还想再穿毛衣我是一点都不介意的。”边笑着她边站起来，回了书房。
　　无所事事的一天往往过得非常快，宋茜边写程序边看着电脑里的资料。电脑硬盘里基本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资料，往往连她自己都不晓得放到哪里。她一边搜索着资料，无意中发现很久以前的一份文档，是关于华大和学校历任校长的一些介绍，是她刚上大学时搜罗到的，那时候没来得及看，在电脑里一搁就是几年。
　　“准备开始烧烤，下去吧。”
　　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宋茜猛然回过头。鹿晗站在门边，看着她。他站在门后的阴影里，脸色看不真切，他眼睛发亮，脸庞的轮廓也渐渐清楚起来。
　　“啊，都这样晚了么？”宋茜看了眼时间，然后吃惊的扭头看窗外的天色，果真是红霞满天的时候了。“我还以为时间很早呢。”说着她揉揉手指，“啪”一声合上笔记本。
　　“宋茜，”他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几近叹息，“我爸打算让我出国念研，学国际法。”
　　“你爸？噢，鹿校长？”宋茜因为刚刚看到的文章心神不宁，她几乎是不经过大脑的问出来：“师兄，问你一件事情。”
　　鹿晗朝她走过去。近了之后他看到宋茜脸色苍白，神情若有所思，一点都没有下午玩牌时的精神。他让自己定了定神，目光的温柔不自觉的流露出来。
　　“你说。”
　　宋茜微微蹙着眉头，左手抚上太阳穴，一边思索一边问：“鹿校长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在杜克大学做过半年的访问学者？”
　　鹿晗怎么想不到她问这个，当下正是吃惊居多。他努力想了想，说：“我不清楚，我爸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也是，”宋茜低着头，“哦”一声，“也是，那时候你大概刚刚出生吧，怎么可能知道。”
　　“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宋茜笑了笑，“没什——”
　　刚说了没几个字，山间忽的起了一阵风，本就没有关严的窗户给大风吹开，窗框“砰”的一声撞到宋茜后脑勺，疼痛的同时她看到眼前金星乱飞。宋茜忍着疼，捂着头想要站起，却被鹿晗一把摁到椅子上，重新坐了下去。他认真起来，不论是气势还是表情都非常凌厉。“手拿开，让我看看。”
　　

　所有人都给这一幕惊住了，四下里人声寂灭，仿佛所有人都偃声摒息等待着那个时刻。一向喜欢玩笑的王忱在这紧要关头毫不吭声，他跟林铮坐在沙发上，两个人凝着脸。宋茜听到轰隆一声响起。她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侧了头，看的人不是吴世勋，也不是鹿晗，而是米诗。米诗的脸上的表情极其凄苦恼恨，看像她的目光裂成了千片万片。
　　“一个都没有，”宋茜面无表情，“没有谁。”
　　尽管这个答案是意料之内，可是在此之前却没人愿意相信它。金俊绵瞥了一眼宋茜，觉得积蓄到现在的醉意陡然袭来，他无力的靠在墙上，声音包含悲悯：“阿宋，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朴灿烈已经死了。”
二十五
　　记不清多少年没有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宋茜大脑瞬间被人炸开，然后呼吸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抽走，长痛不息的日子再次来临。极度安静的环境下，甚至是风过树叶的簌簌声和草丛中的虫鸣声都破除不了的死寂里，院子里任何琐碎细节一一被点明，包括宋茜身上的每个细节。人人都看得到她的脸在月光和院子里摇曳的灯光下里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白色，几近可见分辨出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却瞧不见血液的流动。
　　“你跟着他俩发什么疯？”朴善怜气的发抖，朝金俊绵吼，“还嫌不够？”
　　这一吼提醒了所有人，大家都变了变姿态，目瞪口呆的吧目光转向金俊绵。众人一系列的动作终于带来细切的喧嚣声。
　　一阵夜风飘飘渺渺的吹来，那随风而来呜呜声似乎带着别样的气息，隐约能够听到，但注意去听，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异世界的窃窃私语。宋茜的头发给这阵风吹乱了，她静静看着满院的灯光，可是就连灯光也不能给她半点温暖，浑身的力气被一缕一缕的的抽走。
　　“我没疯，我比什么时候都清醒，”金俊绵眼睛亮的吓人，他拿着瓶子往嘴里倒了一口酒，狠狠把一张照片掷于桌上，击出清脆的一声响，“阿宋，你为了一个死去的朴灿烈，还要我行我素到什么什么时候？他已经死了啊，活不过来的那种死法啊。这么几年，你有哪一天为自己活着的？为什么不替你自己想一想？你替他拿了第一名，替他考上了华大，替他学了工程物理……”
　　他说不下去了，靠着墙滑下去：“我一直以为是叔叔婶婶的死让你不能释怀，可是我到底错了。你瞒了我们整整三年，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你为朴灿烈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难道你还打算为了他一辈子不谈恋爱？为了一个死掉的人置活人于不顾？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啊啊，看看。”
　　鹿晗最先拿起了照片，然后所有人都凑了过来。
　　朴善怜又急又怒的过去扶起坐到地上的金俊绵，同时瞥了一眼照片，面色一凛，正是上次他们在金俊绵同学家里看到的那一张，也不知道金俊绵是什么时候跟同学要来的。
　　林铮吃惊：“这个男生是谁？晗是你么？”说着她撇到鹿晗的脸色，心里明白大概：赶紧补充，“啊，不是。”
　　鹿晗仿佛散架了似的站不住，他扶着凳子坐下，眼神忽然溃散，然后就笑。他轻轻把照片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缓缓点头，沙哑的声音让人不忍卒听：“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早该知道的。纳新那天你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要入会，就是因为这张脸吧。我摔了腿你来医院看我，也是因为这张脸，对吗？”
　　吴世勋把照片拿到宋茜面前，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宋茜，是不是？他是不是朴灿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追问，可是还是固执的问下去。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心里发狂的大笑，反复的说，你们全都错了，你们全被她给骗了。这才是真相。
　　照片上的梨树开的那样好，像冬天的雪那样白的刺眼，树下的那张面孔是多年不曾再见到过的，那么生动和英俊，仿佛就在昨日。从不结痂的伤口划再次被薄薄照片锋利的棱角划开。冰冷的感觉顺着血管流过她的脊背往上爬动，最后传递到她的心脏，不过一瞬就冻结成冰，血为之不流。宋茜觉得心悸，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后退数步。站稳之后，她抬起眼睛看着天空。月亮没入黑厚云层，化不开的墨色从天而降，笼罩了她身边的一切。偶尔有鸟也在微弱的星光中出现然后消失在远方的夜色里，灯光没来由的开始一闪一闪，照得她的影子也胡明忽灭，影影幢幢，映在洁白的壁上，像是成了另一个人。
　　宋茜站着，任凭心悸的感觉一波一波的刺激她的全身的每处器官。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可是她管不了。目光垂了片刻然后，她终于抬起来，然后微微一笑。她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微微扬着嘴角，无声无息叫人觉得舒服。
　　吴世勋距她最近，只有他看到她虽然笑，但目光深深，眼睛上蒙上了一层雾，层层叠叠地将所有情绪，连同光芒一并挡住，只在眼睛最深处流出露出极其微薄的凄凉悲怆，冰冷的冻僵了月光。那双眼睛仿佛在他身体里，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大家目瞪口呆看着她上了楼，然后提着书包走下来，穿过花园，一步一步朝大门而去。所有人都矗在原地，像是忘记了怎么动弹。
　　在她的手碰到大门的一刻，吴世勋忽然如梦初醒，他奔过去从后紧紧箍住她的腰，下巴紧紧压在她的肩头。他抱的那么用力，好像要把她嵌到自己的身体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怀里这个女孩多么纤瘦。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可是这些话就那么顺理成章的从嘴里跑了出来，简直不受她的控制。
　　看到宋茜说话时那坚定的神情，白际霖想起很久以前也曾经教过这样的一个学生，有着跟她相似的倔强神情和追求。他知道说什么也是白搭，苦笑着叹口气：“你既然坚持，那我给你写推荐信吧。”
　　那晚上晚上回到寝室，所有人难得的都提早回来，关了灯，也没人开电脑，躺在床上隔着蚊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卢琳琳憧憬着说：“如果我跟杨雪考上了研，以后咱们四个还是一样在一个学校，虽然不是一个寝室，但还是一栋宿舍楼里，多好啊。”
　　这番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和感慨。每个人的情绪得溶解到了黑暗的空气里，平时未必会说的话现在说起来仿佛成了顺理成章。
　　听到她们在想象上研之后的生活，宋茜轻轻咳了一声，说：“本来想晚一点告诉你们，但还是要说的。我不在本校上研了。”
　　寝室里空气仿佛晃动了一下，得到了意料之内的费解和寂静。
　　“去哪里？”杨雪问。
　　说了地方，卢琳琳叫出来：“咱们学校的物理研究院在国内已经算是最好的几所之一了，你用得着跑那么远去吃那份苦？”
　　“可不是，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邓歌叹口气：“我怎么从来看不懂你。”
　　空气粘成了糖浆，凝重起来。杨雪重重叹气：“宋茜，难怪你考了工程物理。我才知道，你一直是理想主义者啊。”
　　宋茜抱着被子嘿嘿笑：“理想主义者啊，听起来倒是蛮有趣的。”
　　“我们比较起来，感觉真惭愧。”
　　宋茜很有气概的挥挥手，挥完才想起黑暗中没人看得见，不觉笑了：“不用惭愧，真的，你们有父母，有不能辜负和需要照顾的人，情况跟我不一样的，所以我可以为了某种精神和理想负责到底。反正人活着，是需要点精神的。你们是责任，而我只好抓住这个不放了。”
　　每个人都在静谧中思考。宋茜方才想起自己的话使得寝室的气氛低沉无比，笑着缓和气氛：“我就是随便感慨一下，哲学看多了留下的弊病，不由自主的想远了。”
　　然后话题就给扯到人生和理想上，每个人谈兴都很高，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内涵丰富，一直聊到了半夜。如果有人在寝室的某角落旁听，那么一定会感慨，谁说学理工的女孩子文科不好的？完全是不负责任的瞎说吗。
　　所有人都走后，寒冷的冬季和考试接踵而来。
　　大四下学期开学不久，大部分人一边等着研究生成绩，一边也有人开始准备找工作或者去找了个单位实习。宋茜跟着系里一位在原子能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做毕业设计，这位教授是曾经给他们上过课，对宋茜的印象极深，交给她最难的课题，几乎是硕士论文的难度。上研后宋茜才得知带她毕业论文的老师也是曾是赵教授的学生，在这种角度说起来，她跟自己以前的老师居然出自同门，当下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后来也习惯了，学术界的事情，有时候也跟武侠小说里的奇怪的门派差不多，按资排辈，乱成一团。
　　宋茜的毕业论文涉及到其他好几门课程，本科时没有学过的论文，她天天钻进图书馆看书做题，每天都是一开馆就进去，闭馆才离开。在图书馆呆久了，每天又坐固定的位子，宋茜总是能遇到有人找她搭讪或者悄悄递来小纸条，引得杨雪不住羡慕。
　　三月底，考研成绩终于下来了。卢琳琳和杨雪都拿到了不错的分数，为此她们出去大吃了一顿以示庆祝，因为喝多了，最后互相搀扶着才回到宿舍。那晚没有月亮，繁星满天逼近大地，摇摇欲坠，街灯把整个城市照得通亮，四个女生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在路上，影子给扯得又长又瘦，零零碎碎。那个晚上宋茜印象极深，毕业若干年后她们每次再一碰面，依然会谈起那个半明半昧的夜晚。
　　四月中旬，宋茜独自去了研究院面试。
　　这是她第一次来西北的这座城市。研究院坐落在一个小城市旁边，离省会大约有七八十公里。虽然刚坐了十余个小时的火车，可是她居然一点也不累，搭乘公车来到城市另一端的汽车总站。赵教授告诉过她会有人来这里接她。宋茜坐在车站，静静看了会爬到顶头了却不是很透亮的阳光，然后低下头，发现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面孔都是陌生的，不由得念了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
　　

“谁说阳关外没有故人的？”忽然她听到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把声音却是笑吟吟的。
　　愕然的一侧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时不知道是惊讶多一点还是喜悦多一点：“张师兄？”
　　“小师妹，是我啊，我来接你。”张艺兴眉飞色舞，“有没有一点意外？”
　　“怎么是你来接我？”宋茜傻傻的问。
　　他一把拿过宋茜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撇一下嘴，“我来不好？免得你感慨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宋茜不出声的笑一笑，任凭他拿过自己的背包。的确感觉很好，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确实非常温暖。
　　“你坐下。我去买车票。”
　　坐在没有多少人的客车上，宋茜深深感慨，她想起他毕业的时候说过自己去某个研究所，想不到也是来了这里，可见缘分的确是玄妙的东西。她侧头看张艺兴，两年不见，他确实有了变化，那种变化和西部的风沙显然无关，而是眉宇间多了某种可称之为稳沉的气度。年轻的面孔上是不应该有这种气度的，那需要大量生活和责任的打磨塑造才能成型的。
　　宋茜端详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问：“师兄，你今年多大了？”
　　“怎么？调查户口？”张艺兴笑起来，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年龄，二十六；生日，十二二月初五；民族，汉；是否党员，是；婚姻状况，未婚，也没有女朋友，目前孤家寡人，尚未出售……”
　　宋茜连连摆手，简直哭笑不得：“我就问你年龄啊——”
　　阳光落在宋茜身上，照的白皙的脸颊熠熠生辉。尤其是那双眼睛，波光于转眸间流淌，清澈见底，初一眼好像可以看的通通透透，但细究起来又藏下了整个宇宙。他没想到两年之后还能重新看到这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正在自己的身边，笑脸盈盈。那一瞬间他感觉好像在做梦；他顿了一顿，迅速移开了一下目光，然后笑道：“我上大学的时候还不满十六。”
　　“你是那种天才类型的学生，跳级的？”宋茜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眉梢一跳，若有所思的问他。
　　“也可以这么说，”张艺兴耸耸肩，带着点追忆的语气，“其实现在想起来不知道多后悔，高中初中都过得淡而无味，细节什么的都不记得，唯一的印象是因为很小也不大跟同学接触，没有朋友，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下子就吞肚子里，什么滋味全不知道。”
　　宋茜笑笑：“是啊，这样是很没趣。”
　　就这样一路聊，下了客车之后又转了两次车，终于在下午时分来到了研究院。
　　研究院周围十里的范围内都没有什么人烟，但是研究院本身相当不错。这里跟她想象中的绝不一样。研究院也大约有五六十年的历史，早就不是书上读到那一穷二白的景象，占地挺广阔，绿化也搞得非常不错，还有个非常漂亮的大湖，里面有许多鱼。
　　看到宋茜出神的打量池子里的鱼，张艺兴导游似的说：“我们都是在这里抓鱼吃。”
　　宋茜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
　　今年研究院大约要招收八十余人，通过初试的学生差不多都在今天来了，研究院的招待所住几乎都住满了。
　　看到宋茜一坐下就翻起书来，张艺兴又好气又好笑：“现在你还看书？面试而已。如果你都担心，那别人怎么办呢？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吧。”
　　

宋茜靠到椅背上，有气无力的说：“面试有英语的，我的口语是很烂的——”
　　张艺兴还要说什么，这时他手机铃声大作，接完电话他三步并作两步往会冲，走出门口的时候不忘记回头叮嘱“你先呆在这里，一会我带你去食堂”，看到宋茜点头之后，终于放心的带上了门。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宋茜发现张艺兴似乎谁都认识，一路招呼过去，同时介绍了宋茜一路。宋茜微笑礼貌的同所里的研究人员和研究生招呼，她能从他们脸上看出认真生活的态度，她尊敬他们。
　　第二天的面试让宋茜意识到研究院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到什么地步，比华大还要严重一些，一共六十多人报名，给分成了八组，女生只占了刚刚一组。
　　面试的教授有四位，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一辈的专家，亲切而和蔼。宋茜流畅的回答完问题，丰富的知识和对物理的领悟力使得几位教授大为吃惊。他们交换一下目光，其中一位看似主考官的老教授叫住她，用英文问：“我从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会念工程物理系，现在又放弃了留校留京的机会来偏僻的西北念研究生。你是真的喜欢物理还是有别的原因？这时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认真回答。”
　　宋茜静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看到他们眼中的温和的神情，也用英文回答：“上大学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学什么，我对每一门科目都不讨厌，也都能学好。当时选择念工程物理，是因为——”
　　心口一酸，宋茜觉得浑身的血液冰冷，不肯流动。为了掩饰双手的颤抖，她的双手搭在一起，两只手都冰冷。沉默片刻，她坚持往下说：“是因为念这个专业是一位朋友的愿望。他热爱物理，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以身许国。在今天面试的学生里，本来应该有他的……上大学之后，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物理，我喜欢她的简洁与优美，每个公式宛如伟大的艺术品一样包含了一切。”
　　几位教授再次交换一下目光，那位提问的教授审视的看着宋茜，问：“你那位朋友怎么样了？”
　　宋茜没有回答，微微一笑，侧一侧头，俏皮的说：“老师，刚刚那个已经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吧。”
　　主考官失笑，挥挥手让她出去，然后低头往评分表上打了一个分数，旁边的考官过来看一眼，毫不吃惊的发现表格上填着满分。
　　第二天上午是一系列复杂的体检，体检完后已经是中午了。她的午饭是跟赵教授一起吃的，她独自一个人住诺大一间宿舍，冷冷清清的不像话，别的摆设没有，如果不是因为半屋子的书和纸，真的看不出来这里像住够住人。
　　宋茜是那天傍晚的火车，虽然她一再强调不用送，但张艺兴坚持着一直把她送上了火车。宋茜隔着玻璃对他挥手致意；张艺兴立在车厢外对她微笑，笔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
　　回到学校正是清晨，宿舍的几位还在蒙头大睡。在火车上睡得很糟糕，宋茜轻手轻脚的洗了个澡也爬上了床。
　　直到电话铃声把她吵醒。
　　电话挂在宋茜床头的墙上，她困的眼皮都睁不开，根本不想接，可是在宿舍众人的怒吼之下依然艰难的探出的身子抓起了电话，只听了一句话睡意就全消失了。打电话的人是院办公室的老师，点名道姓的找她。
　　宋茜依然以那种悬挂的姿势上半身吊在床上，拿着话筒说；“我就是。”
　　下面那句话让宋茜差点从床栽下去，然后几乎是用光一般的速度从床上弹起来穿衣服梳头洗漱。
　　“怎么了？”杨雪睡眼朦胧的问，“你不是才下火车，怎么不多睡一会？”
　　宋茜一脸悲愤，几乎是哭丧着脸：“老师说，调档的时候发现……我的档案丢了。”
　　着急忙慌的赶到院办公室，还扶着门上气不接下气，老师已经走过来安慰她：“没丢没丢，刚刚是我弄错了，吓倒你了，是我失误。”
　　宋茜松口气，呼吸稍微平缓了一点，下一句却再次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过程一句话都没来及的说。
　　“是这样，我也是刚刚知道。教务处的老师说，你的档案被校长办公室拿走了。”
　　宋茜想，如果现在她面前有块豆腐，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

二十七
　　校长办公室跟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非常朴素简洁，是那种简单到极致的感觉，该有的一样不少，可有可无的东西几乎一样都没有。这种情况下，房间左侧墙壁上那幅非常气概占据了半壁墙的奔马图就抢眼得厉害。宋茜没想到除了毕业典礼上，她还能在毕业之前第二次看到鹿校长。
　　鹿校长带着眼睛，翻着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书的时候都会把眼镜戴上。看到有人进来，他取下了眼镜，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宋茜意识到，鹿晗的那双眼睛绝对不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的。
　　鹿校长的桌子上有一份类似档案的文件，宋茜在心里打了个突，和跟自己完全不处在一个重量级的人谈话是简直是种折磨。宋茜深吸一口气，礼貌的开口：“鹿校长，您找我有事？”
　　鹿校长微微笑了笑：“是私事。因为晗，所以我找你谈谈。”
　　“鹿师兄？他不是在国外么？”
　　“我希望你打个电话给他。”鹿校长和蔼的说。
　　宋茜不明所以：“打电话？”
　　鹿校长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去，淡淡的说，“你告诉他，让他暑假务必要回家一趟。”
　　宋茜不吭声，目光垂到了地上。在她思考措辞的时候，校长助理敲了敲门说有急事必需他亲自处理。鹿校长眉头一皱，起身出了办公室，把宋茜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宋茜也想借机走，那位年轻能干的校长助理拦住了她，客客气气的说了句“同学，你等一下，校长一会就回来。”
　　宋茜站在办公室里发呆。刚刚因为校长在她不敢左顾右盼；现在她抬头仔细打量了这个房间。跟那幅奔马图相对的墙壁上，挂了许多副多照片，每一张照片的主角都是举世无人不知的大人物，只除了一张。
　　那张照片有不少年头，彩色效果有点失真，瞧不出在那个地方，只知道是在一个海滩照的，一大群年轻人凑在一起，精力旺盛得像野草，都有着生机勃勃且张扬洒脱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宣告：这个世界是我们的！照片里的鹿校长站在最前方，眉目疏朗，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
　　宋茜一眼都不眨的盯着那张照片看，完全入了神，甚至鹿校长什么时候回到办公室都没发现。
　　见到宋茜脸色惨白的回过头，他点点头问：“看完了？”
　　“啊，是，看完了。”宋茜浑身一震，竭力让自己回神过来。
　　“你不留在本校上研？”鹿校长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并没有让她走的意思。
　　宋茜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说不出话来，轻微的点点头后她依然强迫自己回答：“是的，鹿校长。”
　　“这个是晗的电话。”
　　宋茜看到他在记事本上写了一串号码，然后把那张纸递过来。她木然的挪动着脚，接过来也没有看就直接塞到了衣兜里。
　　“你们算是朋友么？”
　　宋茜一愣，然后回答：“他是我的学长。”
　　鹿校长毫无预兆的深深叹气，说：“晗是很孤傲的孩子，很少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到他。从小到大，因为工作忙，我很少管他。他在电话里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也不想回国；可是我知道，这大半年，他的情况很不好。我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眼睛深处的忧虑如一桶冷水般浇醒她，她想，鹿校长也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而已，不过也只是鹿晗的父亲。对其他人，大概永远都是堂堂大学校长而已。
　　那天晚些时候，她给鹿晗挂了一个电话。他在英国，现在应该是清晨。
　　电话那头是一个响亮的男生，英文流畅的很，但是明显有股中国味道。宋茜估摸着他是华人，直接用汉语说：“我找鹿晗。”
　　那把声音大笑起来，在电话那头叫：“鹿晗，有个女生找你。”
　　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让她挂了，我不接。”
　　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电话里那个男生笑着说：“你都听到了吧。不过别难过，他不是针对你。他一直这样，从来不搭理女生。”
　　宋茜怔一怔，随着他笑了一声；随后想起鹿校长的话，她伸手揉一揉太阳穴，无奈又疲惫的说：“那麻烦您告诉他，如果他有空而且愿意的话，请他回我一个电话。我的手机号码没有变化，这几天都会开机。还有，我叫宋茜，谢谢您。”
　　话音未落，那个男生几乎是大叫起来：“宋茜？你就是宋茜！”
　　宋茜没理他，挂掉了电话。
　　此后大概一个星期，她也没接到鹿晗打来的电话。宋茜还是做着她的毕业设计，穿着防辐射的服装呆在实验室里做试验记录电子在云室里运动的轨道，大量的数据处理起来相当繁琐，最后她干脆自己写了个小程序来处理数据。
　　忙起来她自己也渐渐的她也差不多忘记这件事了。那时已经大概晚上八九点钟，她刚刚从实验室出来，正考虑着要不要叫上宿舍里那帮闲得发慌的家伙出来去吃夜宵，刚刚拿出手机，它就响起来。
　　瞥倒来电显示上面古怪的号码，她一默，摁了接听键。
　　电话无人讲话，但是有着极低的喘息声在提示着这个电话是接通的，不是个恶意的骚扰电话。
　　“鹿师兄？”宋茜试探性的轻声叫了一句，“是你吗？”
　　“宋茜——”他声音低沉，宋茜从来没听到有人用这种声音叫自己的名字，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吞下去一样，“你为什么要找我？”
　　

二十八
　　宋茜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回到了高三那年的春天，她跟朴灿烈两人对坐在空寂无人的房间里，面前摆着一张棕色的棋盘，其上空无一子；耳边有风穿过教室而过，房间外有几棵茂盛的榕树，遮住了太阳的光芒。朴灿烈用食指和中指紧紧夹着一粒白子，却迟迟不肯落下。她疑惑的看着他，只见到他微微笑着，眼睛的光近乎狡黠：“阿宋，只论输赢不算有趣，不如我们以承诺为筹赌这局胜负，如何？”
　　随着那个“何”字悠长的尾音，他的面孔在余音中模糊起来，宋茜惊恐之极，下意识的伸出手一抓——她冷汗淋漓的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吴世勋近在咫尺的面孔，宋茜在他闪烁着瞬间狂喜光芒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脸。这一天中她并不是全无知觉，她知道自己大量失血，出现过短时间的休克，她也知道吴世勋一直在她身边。
　　“你终于醒过来了，”吴世勋弯下腰，俯视着她的眼睛，哑着声音，一遍一遍的重复道，“你醒过来了。”
　　宋茜想笑，可是胸口疼得厉害；她眼角余光看到自己的左手给他抓在手心，轻轻调节了呼吸，用极虚弱的声音说：“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一天。”吴世勋艰难的开口，在这一天里，他终于领教了什么才能叫真正的度日如年。
　　他坐下来，抓住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这个从来衣着整洁一丝不乱的男生现在全然变了样子，头发衣服乱糟糟的，眼圈四周半清半黑，几天没睡觉的人都不会比他的状况更糟糕。那么英俊的一张脸憔悴起来，只是让人心碎。宋茜的手给他抓住，她能感觉到他浑身的每一处都在发抖。
　　“不要告诉别人。”宋茜把头侧过去正对他。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这么个小动作牵动起来胸口都宛如火烧，断裂着疼，更不消说开口说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是用余下的生命说出来的，“谁都不要告诉，金俊绵，我伯父伯母，杨雪她们——”
　　吴世勋紧一紧她的手，凝视她的脸孔，要把她脸上的每个细节都记下来。她皮肤白皙，现在因为失血更是苍白的透明起来，包括嘴唇鼻尖，更是半丝血色都么没有。他抱起她的时候她血流如注，那么轻，真的一点重量都没有。他俯身在她耳畔，轻轻说：“阿宋，别说话了好吗。任何事情我都会处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语气温柔，可是宋茜迷迷糊糊中却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头晕的没法思考，缓缓闭上了眼睛。
　　吴世勋冷静的摁铃叫来医生护士。护士给宋茜换药换衣服的时候；吴世勋跟医生来到了走廊里。
　　校医院的那名医生翻着病历，点点头说：“还好，心脏上伤口不大，不算太严重，已经有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再出血，说明开胸手术很成功，不用再做一次了。”
　　“会不会有后遗症和并发症？”吴世勋极冷静的问。
　　医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昨天这个英俊的男生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坐在大厅角落里的椅子上一呆就是数个小时，头侧到了阴影里，任谁都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也就是那么几个小时，然后他就恢复到那种冷静的姿态里面去了。
　　“这些都不会的。很多人的伤比她的严重得多，手术后都没有什么问题。”医生说，“她现在吃饭恐怕有困难，这几天炖汤送来吧。”
　　医生走后，那名年轻的护士端着换下来血迹斑斑的绷带走出了病房；她看到吴世勋紧紧捏着手机，默然的平视前方，腕上青筋历历可见；她忍不住走上前去，说：“你进去吧——”说着小心的觑到他把目光转了过来，不禁脸一红，半晌后才说：“你这一天好像也没吃什么东西，你也刚刚献了血，应该吃点什么。她刚刚又睡了。”
　　吴世勋礼貌的道了谢，拿起手机到走廊的一头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回到只有宋茜一个人的病房里，坐在那张并不舒服的但他已经坐惯的沙发上，合上了眼睛打盹。
　　夏天的清晨总是提前来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去看病床，发现宋茜已经醒了，正艰难探身的伸手去拿他放在床头桌上的手机，很普通的动作她做的极其艰难，宽大的病号服也给扯歪了，露出了削瘦的右肩，暴露在晨光里，那肤色几乎是雪白，让人疑心是不是反射着晨光。
　　“醒了为什么不叫我，”吴世勋心一抽，扶着她的肩头靠在床头：“你要找谁？我给你拨号。”
　　好些年都没睡得这么足，宋茜除了疼，还的确是恢复了一点精神，对着他笑了笑：“打回宿舍去啊。我得让杨雪把我的电脑和书都带来，不然日子多无聊。”
　　吴世勋拨通了电话，把手机递给她。
　

　意料中的听到杨雪的咆哮，宋茜艰难的讲完电话，挂掉之后对他笑一笑，轻松的说：“估计她们十分钟内会杀到校医院的，师兄你走吧，她们会照顾我的。”
　　吴世勋坐在床沿，把她裸露在外的左手塞回被子里，右手放到自己手心紧紧捂着，目光坚持：“我怎么可能会走呢。阿宋，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听你的？”
　　宋茜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在看到吴世勋坚毅的神色之后，识时务的闭了嘴。
　　吴世勋重重叹息：“阿宋，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宋茜淡淡一笑，“我没有怪你的。”
　　吴世勋深深的看一眼她，继续说：“全天下的人，除了我爸妈，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害你受伤的人的罪魁祸首居然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有这场血光之灾，性命几乎不保。你受伤这件事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宋茜中气不足，说起话声音轻轻的：“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扣大帽子，事情发生前，没有人能料到的。本来就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没什么。”
　　吴世勋眼神陡然锐利：“以后不会了，我保证没有下次。”
　　宋茜笑笑：“师兄，我也没怪米诗，你放心，这件事情没有人会怀疑到米诗。只是，我不想再见到她。”
　　“不会的，你不会再见到她的，”吴世勋理了理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因为我，你答应米诗什么条件，是么？可是你在答应她的时候，有没有一分钟为我想过？没有谁能把我让来让去的。你到底明白不明白，一直是我死乞白赖的跟着你啊，可是你总不理我。金俊绵又跟我说，给你时间——”
　　宋茜别开眼睛苦笑。
　　他摇摇头，说：“其实，米诗的性格我最清楚，可以说全部是我惯出来的。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差点害死她。小时候我的性子顽劣，调皮起来没有分寸，米诗快死的时候我才知道人活在世界上真的是有责任的，那之后坏脾气全部都改了过来。从此也总觉得对不起她，凡事都顺着她的心意，终于导致了她现在这样任性妄为。你那么善良，可是你不追究米诗的责任，真的是太过宽宏大量，我真的替她和她父母谢谢你。”
　　宋茜一默：“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那时也吓坏了，看到你流血了之后吓得手足无措，我想她也没料到自己能残忍的作出这种事情，”吴世勋说：“她爸妈准备马上送她回美国，现在正看心理医生。”
　　宋茜“嗯”了一声，抬起目光看门口：“她们快来了，不说了。”
　　杨雪她们几个简直像风一样的闯进来。本来是积累了一肚子火气准备发的，可是没想到宋茜病情严重到躺在重病监护室里，杨雪积累的火气全退了下去。
　　在她们开口之前，吴世勋抢先说了句“你们声音小一点，别问太多，她身体很糟”，他冷静的表情和不温不火的话有很强的震慑效果，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谁都没开口。
　　宋茜招呼她们坐下：“那天晚上回寝室的时候，我在小花园坐了一会，然后有人抢我手机，我没给，那人就刺了我一刀。”
　　卢琳琳眼泪都快留下来了，哀婉的说：“这两天晚上都没有见到你回来，我们都急坏了，生怕你遇到坏人。想不到真的遇到了。”
　　杨雪简直愤愤然，捶了一下桌子：“什么学校！治安坏到这个份上了！劫匪在学校里杀人都没人管，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你看清楚那人样子了么？”
　　“没有，路灯坏了，我什么都没看清楚。”
　　邓歌出主意：“我们应该去写信给校长办公室。”
　　宋茜眼皮一眨，立刻说：“千万不要。”
　　“为什么？”卢琳琳傻傻的问。
　　杨雪瞪一眼卢琳琳和邓歌，打圆场：“不会的不会的，但这件事情总要有个说法不是？那么多血白流了？”
　　宋茜闭上眼睛：“与其想这个，你们不如想想怎么给我弄点吃的，食堂应该开门了吧。”
　　长时间的说话使得她疲惫不堪，喘息不停，一喘起来胸口又火辣辣的疼，好像又有人拿了一把细长的针在刺着伤口。她咬牙忍着，可是额头上还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吴世勋看的面色一紧。这时医生来查房，看到房间里这么多人，吓一跳，把她们全部赶了出去。
　　在走廊里商量着要给宋茜带什么吃的，吴世勋掩上了房门出来，笑笑说：“你们不用给她带吃的了，我会准备的。有空的话你们去陪陪她吧，我现在出去一下。”
　　

放假后学生们都离开了学校，杨雪晚走了几天，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一位师姐的宿舍里，因为不再像毕业的那几天那样忙得两脚生烟，她天天往医院跑，不热的清晨和傍晚推着宋茜去校医院外的小院子里看看风景，热的时候在病房里吹着空调陪着宋茜聊天叙旧，同时帮宋茜解决那一大堆水果，一说话就是“想当年如何如何”，她们自己都觉得，这番光景就像两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样。
　　杨雪从外面回来，把一沓单子给她看：“查了一下，因为有保险，医疗费也不是很多。不过，他们说吴师兄全都付清了。”
　　宋茜翻着各种费用清单单子，松口气：“还好，还好。”
　　“我是在想，你给他钱他会要吗？”杨雪问她，“他应该不会在乎这点钱吧。”
　　“欠债还钱吗。”宋茜撇嘴，递过去一张纸条，“这个是他的卡号，你帮我转帐过去吧。他又不欠我的。”
　　杨雪不以为然：“换钱容易还情难啊。”说着她眼角余光瞥到吴世勋站在门口，一下子愣住了，笑容僵硬许多。
　　宋茜笑笑：“正商量着还钱给你呢。”
　　吴世勋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全是叹息，良久后他点点头说：“你有钱的话，就还吧，如果没有，也不急。”
　　放假之后的一个星期，杨雪被家里几个电话催了回去，说是她爷爷病危。宋茜本来想去送她，可是杨雪坚决不答应；最后她只能在静静坐在病房的窗口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生起一种凉透肺腑的苍凉感：在将来的很多年里，她都不会再次碰到这个有着爽朗笑容的女孩子了。一个时代随着这个背影就这么过去了，就这样沦为了记忆。就像是一首诗里写的：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似地，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流开，我们也分别了。
三十
　　研究生的基础课程学习是在西部的一所大学里学的，为期一年半。那所大学虽然不及华大那么有名，但在国内也是一流的大学，城市是有名的古都，千多年来都彪炳史册，随便挖个坑就能挖到瓶瓶罐罐。仿佛所有的风光全在那一千年历耗费掉，现在看上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大城市而已，如果不是无处不在的遗址，也跟别的地方没有差别。
　　宋茜现在的室友都比她大一些，也都是物理系的，在寝室的时间都不多。其中一位已经结婚，一位预谋结婚，另一位和宋茜一样本科同级的女生则跟男朋友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宋茜跟她们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平时见面少，都是各干各的事情。她除了上课几乎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她有时候想，像大学时代的那种友谊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研究生认识的同学比本科生少一些，相交都不深；宋茜还是依然独来独往，上上自习，去图书馆看书，提前课外的课程，成绩一如既往的优秀，英文依然叫她觉得无奈。
　　大学跟宋茜要念的研究所离的不远，几个小时的汽车也就到了。张艺兴一旦有了假期都会来学校找宋茜，他自小长在这座古都里，对周围的一切都很了解。他带着她去市里有名的一些景点参观；饿了，就去街边小店吃热气腾腾的刀削面羊肉泡馍。
　　宋茜百思不得其解，问张艺兴：“为什么这里哪怕是个鸡毛小店里的小吃都这样好吃？”
　　窗外飘着细雪，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张艺兴笑起来，露出了一对酒窝：“你以前没机会吃这些吧。现在得感谢我不是？”
　　“感谢啊感谢，要不要我准备给你立个排位，天天烧柱香？”宋茜笑着跟他废话。
　　张艺兴两道眉毛写了个倒八字：“那倒是不必了，还不如现在天天给我烧烧香，请我吃个饭什么的。”
　　“那好啊，”宋茜笑：“这顿我请吧。”
　　说归说，可是真的吃完了饭，还是张艺兴抢先一步给了钱。他神秘的笑笑，领着她朝公车站的反方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很快绕进了一条小路，一条积雪寸余深的小路，行人来往不多。沿着小路小路尽头有一扇虚掩的红褐色铁门。
　　铁门外有立着一块醒目的石碑，宋茜看到碑上的几个大字，心头涌起温暖的感觉。张艺兴一笑：“你以前说过你想来看看的，我就带你来了，下雪之后来看最好。”
　　门口是一条小路，一个老人正在清理一条路。看来他的工作刚刚开了头，宋茜想去问路，他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高声喧哗，然后朝后一指。
　　宋茜抬眸朝远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幕叫她震惊得说不出来的画面。那是一片极其开阔的场地，积雪覆地，漫天皆白。天地之间毫无轮廓。只剩下那片遗址傲然从雪地里挺拔出来，几乎是腾空而起，壁上青色的砖石让皑皑白雪那么一对比，竟然变成了黑色，色彩对比强烈，从而本来就巍峨的高台更加巍峨。
　　宋茜伸手捏捏自己的脸颊，好半天才确信自己依然活着。
　　信步朝前走去，真实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大一片场地堆积着白雪，白的不可思议，让人都不忍心踩上去。空旷的四周，除了他们再无旁人。每踩一步，都会引发出积雪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回头，清晰的可以看到两行脚印。
　　站在高台朝四下看去，远近的一切尽收眼底。树木仿佛给淹没在这场大雪里，也模糊了影子，低矮成片的灌木，全都给雪盖住，只露出顶上的几跟枝条浮在雪层上面。
　　这样壮阔的景象使得宋茜仿佛成了化石，她怔怔立最高的台阶上，任凭风雪拍打面颊吹乱头发，手足都不能动弹。在这种古都，风雪仿佛都跟别处不一样，弥漫着一股沉重，孤寂的历史气息，每一声仿佛都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仿佛只有那些消失的故事才是真实的，其他的，包括现在都是虚无，没有人存在，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宋茜忽然觉得脖子上一暖。她回过神来，张艺兴正把他的围巾套在她的脖子上。围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非常温暖。
　　“我知道你会喜欢，”张艺兴伸手在空中一比划，笑着说：“几年前我来过这里，当时的情景跟这番景象一幕一样，满地积雪竟然没有一个人踩，这里好像全变成我一个人的。”
　　一阵风吹过，宋茜这是才终于觉得凉起来。她把手放到衣兜里，笑微微的点点头。“太震撼了。我只顾看这一切，什么都忘记了。”
　　

　“啊，结婚啊——”一阵西北的夜风吹过后，宋茜终于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大笑出声：“恭喜恭喜，金俊绵啊，你终于把朴师姐取进宋家大门了，真了不起。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叫她嫂子了。不过你们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一下，我也好准备贺礼。”
　　“事先告诉？一早就发邮件告诉你了，”金俊绵抓到语病，“手机也经常关着，我打十次起码有九次不通。”
　　宋茜低声下气的连连赔笑。她以前的数个邮箱全都废弃了；在实验室的时候人人必须关机，宋茜成了习惯，哪怕是平时也很难再想得起开机；而研究所的电话她也压根告诉过外人。
　　“爸妈今天也来法国，打算年了再回去，”金俊绵笑道：“他们知道你忙，所以来的时候也没叫你，但是机票都给你预订好了……”
　　金俊绵交待着细节，宋茜想插话但是失败了；朴善怜笑着一把抢过电话：“阿宋，你快点过来。”
　　书念完了工作了，也也确实该结婚了。宋茜感慨万千。金俊绵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就去了一家极有名的跨国公司总部工作；朴善怜则做了翻译官。二人前途和爱情一片光明，叫人欣喜。
　　可以想像出他们幸福的样子，宋茜挂掉电话后心情大好，嘴角的笑意长久不散。她回到张艺兴的宿舍，里面也很热闹，电脑里放着一部若干年前的喜剧片，看的大家拍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平时大家都被数学物理折腾疯了，一两个月都瞄不上一眼电视，去电影院看电影更是天方夜谭一般，现在这么开怀也是难免。
　　看到宋茜进屋，一名师姐最先问出来：“你刚刚说谁结婚了？”
　　“是我哥哥，”宋茜抿嘴笑着，这几天的疲惫一消而光，眼睛里光华流转，让在场的男士看的都是一愣，“今天晚上我来做饭吧，你们谁喜欢吃辣的？”
　　大家都把手举起来。
　　“那做水煮鱼吧。”宋茜笑盈盈，转身进厨房。
　　厨房里的灯很亮，比外面的房间亮太多了，简直是晃眼，宋茜花了几秒钟才适应这种亮度。她看到张艺兴正在切菜，鱼已经收拾好了，放在磁盆子里。
　　“金俊绵结婚了？”张艺兴笑着问她。
　　“下周举行婚礼，”宋茜一脸释然：“我的哥哥到底成了别人的丈夫。”
　　放下菜刀，张艺兴遗憾的说：“现在又这么忙，那去不了。”
　　宋茜点头，“可不是呢。不过想一想他们应该是最美的新郎新娘了。”
　　张艺兴目光莫名的看她一眼：“新郎新娘都是最美的。”
　　宋茜失笑：“你说的是对，可是我偏心。”
　　她洗完手来到灶台前，麻利的往锅里倒了小半锅油，然后又开始调佐料。张艺兴盯着她白玉般的侧脸发了会呆，“啧啧”赞了两声，说：“小师妹，你好像是武侠小说里的那种奇人一样，深藏不漏的，一旦出手就吓坏一干人等。”
　　宋茜笑意一深：“我以前还觉得你会做饭更让我吃惊呢。”
　　“在这个地方工作，不会做饭怎么行。”张艺兴一指外面的那群人，愉快的说：“别看他们坐着不动，其实每个人都会个拿手菜，不过材料不够，也没办法了。”
　　“那也的确是。”宋茜感慨的说。研究所的确是前不着店后不沾村，进进出出都要检查证件，一般的菜什么的还都是托食堂师傅买回来。
　　“你等等。”张艺兴叫住了她，从墙上取了条围裙下来，站到她身后，“穿上这个再忙，免得把衣服弄脏了。”
　　宋茜满手都是淀粉，只好举起双手让张艺兴帮忙穿上；片刻后围裙还没系上，后颈却开始有些发痒，一股温暖的气息停留那里盘桓不去，急促的呼吸声响在她的耳畔，两只手也不知何时停到了她的腰间。
　　前面就是灶台，进不得，沉默半晌之后宋茜终于回头，鼻尖恰恰擦过他的。因为两人距离太过接近，宋茜只能看到了他如深潭般的眼睛和两道几乎快给头发遮住的剑眉。认识了若干年，可是她头一次发现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在灯下一晃，极其透明。
　　这轻微的触碰让张艺兴眼睛里清明回复，他慢慢直起身子同时退后一步，露出抱歉似的笑容，说：“对不起啊，小师妹。我只是发现，我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喜欢你。”
　　油开了，烟从锅里串出来，起初是一缕一缕的，后来则大片大片的升到空气里。宋茜慢慢的转身过去，转身把鱼块倒进了锅里。锅里顿时炸出响声，这个时候，她仿佛听到他在后面轻声叹气。
三十一
　　那年寒假宋茜第一次没回家过年。研究院放了几天假，她缩在寝室里大睡特睡，仿佛要把这一年欠下的瞌睡一股作气的补回来。醒过来的时候她就上网，祝福所有的认识的人春节快乐，又让金俊绵把结婚照传给她。
　　除夕晚上，没有回家的学生和老师在活动室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晚会，虽然活动室简陋得很，但是柔和的灯光却恰到好处，但是五六十人聚在一起，不分上下级不论师生都打成一片，气氛罕见的好，就连赵教授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宋茜端着一杯饮料，走到宽阔的阳台上散心；她这时才发现张艺兴也在，他斜靠着阳台，手臂搭在栏杆上，静静看着一楼阳台外只剩下残枝的花园。她转身想走，张艺兴已经回过了头，笑着对她挥手示意。路灯的灯光下，那笑容不甚真切。
　　她一犹豫，还是走了过去。那晚之后，宋茜在没跟他单独说过话，第一是因为忙，第二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张师兄。”宋茜也靠在阳台上，轻轻叫了他一声。
　　“刚刚看到我，就准备走的？”
　　宋茜没回答。
　　“起初没告诉你就是怕你这么对我，避之不及。”张艺兴看似若无其事的笑笑，“我也自负聪明，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可是拿到你面前，什么都没效了。”
　　他笑起来眼角有了几条细细的纹路，虽然不多，但是每一条都很深，蔓延到了鬓边的头发里。
　　宋茜盯着那几条纹路，慢慢的说：“师兄，你也应该交一个女朋友了。嗯，你找个女朋友还不容易吗。”
　　“小师妹，有时候你也真狠心，”张艺兴神色变一变，唇角轻轻抽动，到最后演变成一个苦涩和痛心兼而有之的笑：“有时间的话我会的。你也帮我留心着点。”
　　这时有人高声叫他们进屋。没有人看春节晚会，房间的那台高清晰的大电视已经给关掉了。老师们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三十多位研究生，热火朝天的商量今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张艺兴不为人察觉的瞥一眼宋茜，笑着提议跳舞，人人都连声叫好。录音机放音乐的效果并不好，又恰好活动室里有架钢琴，有人就说：“可惜啊，要是有人会弹琴就好了。”
　　半晌没有人回答。那架有些年头的钢琴隐蔽的藏在角落里，没入了灯光深处，显得很落寞。一缕灯光照在黑色的琴盖上，似有若无，那光芒让宋茜失神，直到张艺兴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她回头看到诸人期待与遗憾皆有的表情，于是站出去一步，点点头说：“我会。”说完看到每个人脸上大喜过望的神情，又立刻补充了一句：“不过好些年没再弹，手都生了，还有曲谱也记不准。”
　　“别担心，这里有的。”张艺兴在钢琴背后的纸箱里翻出一沓曲谱，边扑着上面的灰边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但是应该还能用。”
　　“这些都是赵教授的，她丈夫以前是钢琴家。那年我们说要搞活动，也需要曲谱，赵教授就让我们去她那里搬，她的房间里好像还有好几箱子，”另一人走过去，同样翻看起曲谱，“小宋，随便找个你会的弹的曲子吧。”
　　箱子里的曲谱全得有点不可思议，从肖邦到贝多芬都有且全；宋茜弯腰，一本本的翻看。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就是梁祝，每个乐章都有。宋茜手一抖，拿了起来搁到了架子上，开始失音，音色很准，好像昨天才人给调过的。
　　的确很多年没弹过琴，但《梁祝》是宋茜曾经弹的再熟也没有了，几小段之后她就找回了感觉，思绪也不由自主的给这首曲子牵引着带走了。每个音符从她手下跳出来的时候，仿佛时针就无声倒回去一点。她逆着来时路往回走，追溯着过往的痕迹，起初，在大三的那个暑假门口停留，小提琴的弦声在那里盘桓不去，大声歌唱；然后再往回，往回，最后终于回到早已不复存在的那个高三——
　　里面的一切早被岁月冲淡稀释得只剩下片断，可那些碎片里全是他的影子。开学前一天，她在音乐教室外听到悠扬的钢琴声，于是轻轻推门；英俊少年端坐在钢琴前，双手在琴键上滑动舞蹈；一曲毕后，少年抬头看她，对她微微一笑。她朝他走过去，这就是最初。
　　那晚大部分人决定在活动室熬通宵；没有人再跳舞的时候她回了宿舍，真的回来之后却发现刚刚的困意不翼而飞。既然睡不着，宋茜缩在被窝里读一篇论文，是一位极有名的物理学家的最新一篇关于重离子核裂碎反应的一篇文章，这段时间在国际上非常轰动。
　　拿着那篇文章看了不知道多久，宋茜拿起枕头边的手机开机。刚一开机电话就叫起来，盯着那个来电号码良久，她摁下了接听键。
　　“阿宋，”那个熟悉的声音温柔的说，“现在好吗？”
　　宋茜忽然发现论文上的字开始扭曲着，她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紧紧抓着手机，又以同样的力度咬着唇，一言不发。
　　起初那边也不着急，但电话这头的沉默得太久已经呈现出一种隐隐不安的意向，声音紧张起来：“阿宋，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没出事吧？”
　　“没有。”宋茜恢复常态，“吴师兄，没事。”
　　整整一年后吴世勋再听到这把清越的声音，他的心跌回肚子里，只觉得浑身一松：“没事就好。”
　　勉力让自己笑笑，宋茜看到电脑上面清清楚楚的看到时间显示零点零一分。
　　“我还是第一个祝你新年快乐的人么？”吴世勋含笑说，“我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好在最后一刻你终于开机了。”
　　宋茜十足玩笑语气：“刚刚我在看金俊绵结婚的照片，也看到你了。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个胆子让你当伴郎的。”
　　“你笑话我？”吴世勋笑说：“我们当年说好了，谁先结婚就给对方当伴郎。这也我第一次给人作伴郎，没有经验啊。以后就好多了。”
　　宋茜一乐：“你放心，估摸着这个世界上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肯让你当伴郎了，你去哪里攒经验呢。还不如直接跟别人学学做新郎的经验。”
　　“是么，”吴世勋只笑，“又不结婚，学来干什么。”
　　“你——”宋茜声音哑在喉咙里，她想说话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好在这时电话提示说有别的电话拨入，她就挂了电话。
　　电话是金俊绵那边打来的，在法国正是下午，那边热闹要命，欢歌笑语不断，宋茜听着听者也就微笑起来。
　　春暖花开到四月的时候，项目终于赶完了。宋茜他们小组每个人都得到了十来天的假，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家兴奋的互相问“去西藏玩怎么样”“去九寨沟玩怎么样”的话语，问到宋茜的时候，她犹豫一下，礼貌的拒绝了。
　　她收拾行郑的时候，张艺兴来找她。看着她装了整整一书包的书，诧异问：“准备出门？去什么地方？带这么多书做什么？”
　　“是要出门。”宋茜回答着，一刻不停的收拾着衣服。
　　“我陪你去，”张艺兴提一提她的书包，“好沉。”
　　那声音如此果断，宋茜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连连摇头：“那地方很远的，你不会真的想去。”
　　张艺兴已经拿起她的书包，笑容狡黠：“有趣的地方我当然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