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钟仁将手重重压上心口,斜斜依到屋脊之上。
多久了呢,再次感受到这种烦闷的疼痛感。呵,真是可怜,居然笨到感染他人的悲伤想起那些龌龊的旧事。
这世间还有什么人值得自己悲痛至斯,明明连至亲二字都很虚伪……
金钟仁惊觉从回忆中抽身,才发现不知不觉在这里呆到了入夜。而那个让自己时隔多年再次犯傻的人,正拎着两个酒坛从屋脊的一端走过来。
张艺兴的确很早就意识到除开四肢的酸麻感,自己的筋脉已不再阻塞,可是却提不起半分站起来的力气,接着就鬼使神差地撒了谎。等金钟仁离开之后,又忽然想到鹿晗定会不讲情面戳破自己的谎话。
那小子晓得了该会气成什么模样?估计得老久不理自己,或者直接抽剑站在门口,等着和你杀个你死我活。忍不住就嗤笑出声,真是个直来直去的小子,才不管你怎么想,才不给你半分拒绝的机会。你喊累,他就说那我等你休息好;你拒生,他却毫不自觉地跑过来勾肩搭背;你挑刺,他一点不介意还捧出一脸感激;你撒谎躲懒装蒜,他满腹信任,还拍着胸脯说,不要饿着,和我一起去,别怕,我保证护你周全。
真是,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小子。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小子,说什么‘我保证护你周全’,恍然那时的她,还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
让人难过得不能自已。
“生气啦?”张艺兴将酒坛递向金钟仁,一脸讨好。
“……”金钟仁看着张艺兴和之前判若两人的神情,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他那种悲恸太过震撼。
“哎呀,就偷懒一次,真的,就一次。”将酒坛再递近一寸,眨眨眼做出保证。
“没,就犯懒。”不去过问,成全他的有心掩饰。
“再懒也得吃饭,”挨着金钟仁坐下,“世勋说你不开心,我以为你生气了。”蹙眉的样子,很是愧疚。
“真的就是犯懒了。”掀开酒坛的泥封。
“等等再喝,给你留了饭,马上就送过来了。”不等说完就回头张望起来,“诶,来了!”
“钟仁啊~”
“钟钟~”
“仁仁~”
“弟弟啊。”
叫得如此肉麻,还一个个跳过来围着自己站成一团。
“世勋,你到底把我说得多凄惨。”钟仁黑脸。
“他说你快哭了,像小孩子。”鹿晗明晃晃地射暗箭,谁让这小子弄坏我的药箱。
“诶~~谁…让你一脸吃瘪样,还不吃晚饭。”白一眼鹿晗,再瘪瘪嘴解释,自己又没说谎。
“哎哟,我们钟仁这是思春了?”金俊勉巧妙地化解金钟仁露出的尴尬。
“噢~~”异口同声,恍然大悟的口气,仿佛真是如此。
“别瞎猜!给我,真饿了。”对提着食盒的暻秀伸手。
“快吃吧。”
刚刚烤好的野鸡,仍然冒着兹兹的油泡,就连小菜都是自己最喜欢的那几样,说什么留了饭,分明是有心准备。
一个个都是担心脸,就不要故作轻松地开玩笑了。
金钟仁心中一暖,心想藏着掖着只会惹他们无故担心,还不如早些抛开这些成年旧事。
“俊绵哥,艺兴哥们来了之后我们还没庆祝呢。今天你就宽大一回,给每人一坛酒吧,这么两坛哪儿够喝。”金钟仁关上食盒,对一旁的金俊勉说。
“那我跟……”金俊勉心想先得向谷主禀明。
“答应了,我就给大家讲一个傻小子的故事。”金钟仁打断。
“好!”看着钟仁的神情,本能地答应。
留几人去取酒,剩下的人则移到谷内的游风园。那是药庐的老先生专门栽植奇花异草的地方,也是少年们的后花园。
将食盒一层层布开,灿烈细心地去厨房取来了陈伯一直备着的豆角和花生,子韬也难得大方地拿出自己藏着的梅干。十二个少年席地成圈,掀开泥封,举坛痛饮一口,金钟仁吃一口烤鸡,平平淡淡开始讲述那个一度被深藏的故事。
傻小子是生于圣昭的异族人。
圣昭族始于大昶立国之前,定居于西疆富饶之地。族人天生体型高大、肤色黝黑、骁勇善骑。最初的圣昭族长都通晓异术、具有神力,虽现已失传,但彼时的圣昭确切是驰骋一方无人招惹。大昶初代国君尚未成势之时曾落魄逃至圣昭,本已不报任何希望,且是几近奄奄一息。圣昭族当时的族长见其载有天命,便将其藏于族中圣地,加以医治。更动用族中战力助他一路招兵买马创立了大昶。初代国君感其恩情,遂赐了“圣昭王”的封号,划了领地,由其长久自在存续。圣昭族一日不先反大昶,大昶之主便不得剥其封号,是以圣昭成了大昶唯一的藩国。
傻小子之父正是现在圣昭王的二世子金猎珍。傻小子的娘亲,金猎珍之妻在傻小子五岁之时离世。金猎珍壮年丧妻,圣昭王恐其孤独终老,便试图将圣昭护卫军军长独女赐嫁于他。起初金猎珍一直拒绝,可不想一年后族中几位长老因年老卸任,族中势力被稀释定向不明,金猎珍少了筹码,实力很快逊于长兄金承运。换句话说金猎珍很可能与未来的圣昭王宝座失之交臂。思量再三,这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护卫军军长之女长相温婉美丽,性格却泼辣蛮横,她对金猎珍一心一意,对其亡妻之子却摆明了颇为不喜。为保护幼子,避其锋芒,金猎珍无奈潜人将幼子送至亡妻故友之处,承诺几年之后将其接回,想是护卫军军长年事已高,不久自己便可手掌护卫军,也不必再顾及其女。
傻小子就是金钟仁,这是他曾一厢情愿相信的故事,可是随着心智成熟,所有的细枝末节一经连贯,真相早已变了味。
后娘刚刚入府,他就被送至后山的别院,除开族内节日祭祀,与后娘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哪儿来避讳一说。
金猎珍生日那天,小钟仁一早穿戴完毕,抱着藏于枕边的竹盒偷偷下山,想着将自己在河边收集的奇岩异石早点送给爹爹。
悄悄走到书房外,正好听到后娘对爹爹说自己已有身孕,他那时是真心替爹爹欢喜的,甚至没进屋打扰,而是立马跑去和小舅分享。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那时后娘口中说的是“爹爹命人卜过卦了,怀的是小世子”。金钟仁并不在意什么小世子的称谓,也没有细想小舅听到这个消息时错杂的神色。可是只有等太过扎人的记忆冲破心房,曾经不在意的点点滴滴才会涌进来刺痛自己。
那时小钟仁从下方仰望爹爹看见自己礼物时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单纯的认为是因为石子干燥了看不见浸湿时候的纹路。急忙跑去湖边给石子浸水,不想冲得太急没稳住一头栽了进去。挣扎的时候他记得湖水灌进鼻腔喉哝的冰冷,记得手中的竹盒渐渐下沉,记得小舅和仆役惊慌飞奔过来的身影,以及,人群簇拥中爹爹那张无动于衷的脸。
无动于衷,或许他更期待自己就此没了吧,为后娘腹中的胎儿让路,有着坚实后盾的小世子,并不需要可能与其争权夺势的兄弟。